5630-单腿站立





外部支撑,或者说需要一个夹板来支撑。


《单腿站立》第一部分第一章 山上(二)

    ①1英里=1。609344公里——编者注。这时,我的一个独特癖好派上了用场。完全出于习惯,而不是其他任何原因,使我非常自然地,或者纯粹是不自觉地,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带着一把伞。天气不好时,出去散步(即使是去爬一座一英里①高的山),我都会带着这把结实可靠的伞。另外,它也可以在上山时充当拐杖。而现在更是它最为光辉的一刻——用作固定我这只伤腿的夹板——如果没有这个夹板,我根本不能迈步。我把伞柄折断并将我的风雨衣外套撕成两半。雨伞的长度正好合适——沉重的伞杆正好和我的腿一样长——我用外套撕成的布条将膝盖绑紧固定住,以防伤腿因无力而弯曲,但又不能绑得过紧,以免妨碍血液流通。从我受伤到现在为止仅过了二十分钟,甚至还不到二十分钟。如此短的时间里能发生所有这些事情吗?我盯着手表,看它是否停了,但秒针在规律地转动着。手表上的时间抽象客观、有条不紊,与我此刻心里的时间完全不同,我心里的时间完全由个人的瞬间、生命的瞬间、生死攸关的瞬间构成。当我看着表盘时,我在想像中将时针一圈圈按部就班的转动(正如天上的太阳无动于衷的规律运动)与自己前路未卜的下山之行对应起来。我不能快,这样我会精疲力竭;也不能慢,这样就更    
     糟了。我必须找到合适的步调,并保持这一步调。    
    刚才,我只注意到自己的伤势和困境,此刻,我心存感激地掂量着自己的强势和资源。谢天谢地,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弄破动脉或是主血管,因为膝盖周围只有一点点肿,腿并没有变冷或是变色。四头肌显然是麻痹了,这是肯定的,不过,我没有做更进一步的神经检查。我摔下来时并没有伤到脊椎骨或是头颅骨。四肢中还有三个是好的,仍有精神和力量好好一搏,并且,谢天谢地,我还能够一搏!这将是我的生命之搏——为了生存而进行的生命之搏。    
    我不能着急,我只能期望。但是,如果我不在傍晚前被人发现,我的期望就会熄灭。我又一次看看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多次这样焦虑地看着手表。在这种纬度上,黄昏和傍晚持续的时间相当长,从六点开始便逐渐变暗变冷,到七点三十分时气温会降到非常低,而且天色也会黑得什么都难以看清了。我最晚必须在八点被人发现。一到八点半,天就变成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无法行进了。虽然通过使劲地运动,我或许可以熬过这一晚,但这只是想像的,可能性其实非常、非常小的。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的《主与仆》——但这里没有两个人可以相互取暖,假如我有一个同伴在身边该多好啊!我忽然想到《圣经》中的文字(已经很久不再诵读《圣经》了),下意识地记得有这样的说法:“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起他来,这人就有祸了。”紧接其后,我又回忆起另外一个印象深刻的片段。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一个小动物,脊背断了,它拖着那条瘫了的后腿独自行走着。此刻,我感觉到自己就像这个生灵一样。我的那种作为人的感觉,那种作为人而优越于动物、超乎死亡的感觉在那一刻顿然消失了。我的耳边响起了《圣经》传道书中的话:“    
     因为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人不能强于兽。”    
    拖着绑了夹板的腿不停地前行时,我几乎“忘记”了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现在,传道士的话又一次提醒了我。“但是”,我内心呐喊着,“求生的本能在我内心是很强烈的。我想活下去,而且,如果幸运的话,我应该可以活下去的。我想自己现在还不该死。”传道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客观、不偏不倚地回答:“凡事皆有轮回,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必须遵循天意。该出生时出生,该死亡时死亡,该……”这种奇怪的、深奥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阐述既不冷酷也不温暖,既不苛刻也不纵容,而是彻底的、可怕的、极端的真实。我在其他人身上也看到过类似的真实,特别是当一些病人面对死亡时,他们坚强勇敢,并不自欺欺人或是刻意回避隐瞒。我曾经大为惊奇托尔斯泰的《哈泽·穆拉特》的简单结尾,奇怪为什么当哈泽被子弹射中时,“毫无感觉的影像”从他脑海里掠过;但现在,我自己也第一次碰到了这种情况。    
    这些影像、言语、毫无激情的感觉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相反它们是慢慢悠悠的——至少要几分钟——就像它们在现实而非睡梦中发生时所需要的时间一样久。我在脑海中沉思这些东西,但行动上按部就班、不慌不忙——我的思维一点也不影响自己的下山进度。没有人会看出我在沉思,也看不出任何停顿。相反,他们会惊诧于我的敏捷和娴熟的动作,惊诧于我能如此麻利地给伤腿装好夹板,并迅速地检查了自己的伤势,向山下行进。    
    我用一种自己未曾经历过的行走模式向前行进,简单地说,就是用自己的臀肌和三角肌向前行进。我坐在地上,用胳臂将身体撑起来,并不断向前划动,并用那只好腿来控制方向,在需要刹车的时候,就用打着夹板的、毫无知觉的那条腿撑在前面。对于这种不同寻常、史无先例,而且——人们也许会说——不甚自然的移动方式,我并没有费劲去构想,只是信手拈来,下意识地这样做了,而且马上就适应它了。若是有人看见了我这样迅速而有力地向山下划去,一定会说:“哈,他一定是干这事的老手,他看上去极其自然。”    
    因此,那些无腿的残疾人并不用别人教授如何运用拐杖,这种事来得“不假思索”、“自然而然”,仿佛那人一辈子都在暗中练习一样。人体里的有机组织,那些神经系统拥有进行不胜枚举的“花样运动”和“备份运动”的全部技能——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以备不测之用。如果不是这些技能在急需时显现神通,我们对这些潜在的技能资源可能会一无所知。    
    这种情形正发生在我身上。只要是山路连续下坡,道路平坦并且不是非常陡峭的话,我这样的行走方式可以算是一个颇为合理有效的模式。如果山路不平的话,我的左腿就会被各种道路上的突起物体卡住——这条该死的腿总是无法避免这些障碍——我多次咒骂它“愚蠢”、“无知”。我发现每次遇到比较坎坷的地形,我就要特别留意这条不仅无能而且愚蠢的腿。最为可怕的是在那些太滑或是太陡的路段上,想要避免毫无控制地下滑是很难的,结果常常是一个踉跄或是一阵撞击,导致膝盖的剧烈疼痛,也暴露了我这个临时夹板的局限性。    
    在一次特别讨厌的撞击之后,我忽然想到,自己应该呼喊求救,于是,我这么做了。我扯着嗓子,竭尽全力大声地呼叫,声音在山头间回响。寂静中突然传来的声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接着,我猛然意识这声音可能会惊吓到那头牛,我几乎忘记了那头牛了。我记起那头牛的恐怖形象,想像着现在它被重新激怒,冲下山路将我抛起或是将我顶个粉碎。想到这,我吓得瑟瑟发抖,忍着巨痛费劲地将自己移出山路,藏在了一块巨石后面。我屏息凝气地呆了大约十分钟,直到连续的寂静让我确信自己绝对安全,我才爬出来继续自己的下山之行。我不知道喊叫是否太冒险、太挑衅,或是不敢喊叫才太荒唐、太愚蠢。但我决定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喊叫了。一旦有喊叫的冲动,我就咬紧舌头,并时刻铭记自己还在那头公牛的辖区,它在这个辖区里也许正竖起耳朵探听一切动静。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还跟自己讲道:“干吗要叫呢?省口气吧。你是方圆数百英里之内惟一的人。”于是,我就在一种绝对的沉默中继续下山,甚至不敢吹声口哨,因为我觉得那头牛无处不在地观察着一切动静,我甚至尽力地屏住呼吸。就这样,数个小时在悄无声息中流走了。    
    大概到一点三十分的时候——我已经行进了两个小时了——我再次来到了那条中间躺着踏脚石的涨水的溪流。此前上山,在我有两只健康的腿时,自己还犹豫是否能踏过去。显然,我不能将自己“划”过这条溪流。因此,我不得不转过身来,僵直地撑着胳臂来“行走”——即使这样,我的脑袋也是刚刚超出水面。溪中水流湍急,寒冷如冰,而我的左腿毫无支撑,失去控制地向下垂着,被河底的石头剧烈地刺痛,有时被冲成像一面歪了的旗帜,与我的身体构成直角。我的屁股像膝盖一样松松垮垮,但我的屁股倒不痛——不像我的膝盖,当我在水中穿行时,一会被卡住,一会又错位,让我受尽折磨。好几次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衰弱,害怕自己会晕倒并溺死在水里。我用强制性的语言甚至威胁来命令自己坚持住。    
    “坚持住,你这笨蛋!为了宝贵的生命坚持住!你要是放弃,我就杀了你——你记住没有!”    
    当我最后终于到达对岸时,我已经半瘫了,由于寒冷、疼痛和惊吓而不住战栗。我精疲力竭,沮丧而瘫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发愣了好一会儿。接着,不知怎的,我的精疲力竭变成了某种疲倦慵散、一种极度舒适、懒散的倦怠。    
    “这里多舒服啊!”我心想,“何不小憩一会儿——或许打个盹?”    
    这种软软的、悄悄滋生的内在声音一下唤起了我,让我清醒并警觉起来。这不是个休息和打盹的“好地方”。这个致命的建议让我满怀恐惧,但我确实是被这个温柔的、颇具诱惑的声音迷住了。    
    “不,”我对自己厉声说,“这是死神的劝服——用她最甜美、最致命的美妙声音在劝服我。不许听这声音!决不去听它!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得坚持走下去。你不能在这里休息——你不能在任何地方休息。你必须找到一个自己可以跟上的步调,并稳步保持。”    
    这一坚定的声音是“生”之声,支撑和坚定了我的信念。我停止了战栗和踌躇,又开始前进,不再犹豫了。    
    现在,助我一臂之力的是旋律、节奏和音乐。在越过溪流之前,我是靠着蛮力行进的——凭借我强壮的手臂来移动的。现在,可以说我是随着音乐而行。我并非刻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这种状态。我在某种船歌的指引下踩上了一个节奏,有时是伏尔加河上的船夫的号子,有时是我自创的单调的小曲,伴随着这样的歌词“嗨哟!不要急!嗨哟!不要停!”每次在“急”和“停”上都猛地一划。歌德的诗歌韵律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运用!现在,我不用再去想自己是不是太快或是太慢。我随着音乐,合拍摇摆,这样便确保了我的速度恰到好处。我发现自己在节奏中极度自我协调——或者自我服从是个更恰当的词:心中哼唱着音乐节奏,所有的肌肉应声而动,只有我左腿上的肌肉似乎悄无声息?尼采是否说过,当我们聆听音乐时,我们是在“用我们的肌肉去听”?我想起了在大学里划赛艇的日子,我们八人按照节奏划动,和谐默契如同一人,宛若一场由舵手指挥的肌肉交响乐。    
    不知不觉地,有了这种音乐,现在不再是一场冷酷无情、令人焦虑的挣扎。我甚至感到了一种原始的充沛感,就像巴甫洛夫所说的“肌肉的愉悦”。并且现在,更让我高兴的是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暖暖地按摩着我,很快就将我烘干。也许是因为这些,也许是因为别的,我发现自己的内心也豁然开朗起来。


《单腿站立》第一部分第一章 山上(三)

    在我用男低音来回哼唱了我的自创歌曲好一会儿之后,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彻底忘记了那头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恐惧,部分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不必恐惧了,更主要的是意识到恐惧于事无补、荒唐可笑。我的内心已经无法容下这种恐惧,或者其他任何恐惧,因为我的内心已被音乐溢满。按照哈维可爱的形容,我的肌肉交响乐正在演奏着“肢体的无声之乐”,虽然这种音乐是表面上听不到的。我的动作随着音乐而动,我自己也变成了音乐。“当音乐持续时,你就成为了音乐”。我是肌肉、运动和音乐的创造体,每个部分密不可分且和谐一致——除了我身上断了弦的那个部位,那件可怜的破乐器不能融合进来,只能一动不动、沉默无语地躺在那儿,没有音色、没有乐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