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不,”她说,“鸡鸭正下蛋呢。我现在养火鸡呢,你知道吗?挺好的小火鸡。”
她微笑着;她有一双还分辨不出善恶的十分清澈的淡蓝色的眼睛。
“好,”她说,“我高兴你回来了,斯坦。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为此祈祷过。”
他纳闷他可能和这个女人共享的秘密会是什么呢?他们的灵魂和生命几乎溶合在一起。
但是糕点就堆在他的手里,堆在她把它们放进去的那个挺不结实的盒子里。因此,他又不自在起来。他谢过她为他做的祈祷,就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这时,艾米·帕克快快活活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这天早晨,她看起来特别漂亮。他本来应该夸夸她才对,可是眼下,他心里很乱,似乎有某种东西,他非得出来保护不可。
多尔·奎克莱依很快道别,回到她的弟弟、她的火鸡、她的鸡鸭那儿去了。
“这是什么?”艾米·帕克盯着糕点问道。
“她送来的,”他说,被迫展示这些奉献给他的糕点。
“哦,我可从来不吃多尔做的那种破石头似的糕点,”妻子说。“我敢打赌,那简直是一团发起来的细糠做的。”
她看见那糕点了,却没看见他受到的伤害。要是看见,她可能会高兴的。他像站在后门台阶上的一个小男孩,等待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
艾米·帕克接过糕点——这当然是她份内的事——他听见她倒进一个铁盒里,倒得又快又重。
“可怜的多尔,”妻子说。“她是个好人。居然想起给你烤点心。她不敢对我说这事儿。我看她是爱上你了,斯坦,就像追求某个男人的那些老处女一样。”
他听见她搓着一双手,把沾在手上的粗沙糖弄掉。
斯坦·帕克还在想着多尔·奎克莱依。她那副平静的、纯洁无瑕的样子,并没有因为艰难的、充满泥泞的岁月的流逝而变化。这也许是因为愚昧无知的缘故。否则,上帝该怎样对这些老女人、尼姑以及白痴,说清楚自己创造他们的目的呢?有时候,斯坦·帕克在自己那四大惑不解的迷雾之中显得相当呆笨。可是他也有茅塞顿开的时候。譬如,多尔·奎克莱依瞥他一眼,他就会突然大彻大悟。然后,他就开始看自己那双正在做事的手,或者想起在那座破烂不堪的教堂见过的那张老太太的脸。要嘛就想起一株被摧毁的大树,又生出尖尖的新叶。
斯坦·帕克回来之后,阿姆斯特朗一家来过杜瑞尔盖一两次。他们显然心绪十分烦乱。他们坐着汽车来,高高在上,不和碰见的人们打招呼。倒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他们在哪儿都不愿意多待。自从小汤姆·阿姆斯特朗战死——他是个中尉,新闻电讯稿上曾经提到过,而且被授过勋。那时候,各地的报纸尽登这种事情——老头子中了一次风。因此,半个脸往下抽着,谁看了都会为老阿姆斯特朗感到难过。他坐在他那辆绿车里头,车身上盘着一条吓人的铜蛇。他戴一顶平顶帽子,穿着很高级的英格兰花呢外套,目不斜视地坐在那儿,望着前方。只是在妻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他,叫他看还能认出来的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的时候,才抬起胳膊,在空中朝愿意接受他的问候的任何人轻轻地招招手。老阿姆斯特朗自己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他那只瘫了的手,手指的皮肤皱在一起,冷冰冰的。
不过,他的妻子还有点儿活气,宛若摇晃着的玉蜀黍。她的头发垂下来,就像玉蜀黍的须,和她那干巴巴但很得体的姿态相比,显得潮乎乎的,呆板而单调。她做出他早已熟知的微笑,也许想在石竹和葡萄树的环绕下谈论那种短暂的、让人高兴的小毛病或者小手术。
阿姆斯特朗一家到杜瑞尔盖的时候,总要开着车到格兰斯顿伯里看看。他们再也没能在那儿居住,因为那所房子压根儿就没能盖完。小汤姆的死讯传来,他们就把工人都撤走了。因此,楼梯至今还是露天的,灰泥在原先搅拌的地方凝固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没砌上去的砖在黑夜被人偷得精光。老阿姆斯特朗夫妇总去已经荒芜的花园里转一转。他们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伪装起来。阿姆斯特朗太太还在寻找那场可怕的大火留下的痕迹。她站在从前是花坛.现在却长满蕨草和牛癣草的地方,怀着负疚从花丛中大把大把地采玫瑰。可是她不能摘得太多、太快,就好像她想摘,可那不是她家的花。这之后,阿姆斯特朗老夫妇俩就回到汽车里。因为在格兰斯顿伯里的山坡上,下午的风吹起来也挺厉害。他们坐下之后,裹着苏格兰方格呢的腿感到很不舒服。玫瑰花在老太太的膝盖上枯萎了。有时候,她把它们扔到路边Z自己也不明白于嘛要摘这些耷拉着脑袋的玫瑰花。
有一次,俾坦·帕克去追那只个头挺大的马斯克维鸭,一直追到格兰斯顿伯里。那只鸭子是因为他们没有及时剪掉它的翅膀,从围栏里飞走的。尽管他们经常说要剪。鸭子直奔格兰斯顿伯里,大摇大摆地跑着,藏进荒草之中,为了保护它幻想中的自由,任凭你千呼万唤,威吓“利诱”,就是不出来。斯坦·帕克一直追到山坡上,分开长得很高的野草寻找。草籽籁籁落下,暮色宛若细软的羽绒在空中飘浮。有棵白菜长得乱蓬蓬的,脚踩上去,升起一股难闻的臭气。那种爱尔兰苜蓿的茎秆抽出让人讨厌的枝条,一直攀援到先前是桅子树林的地方。那些桅子树现在还在,只是一副生病的样子,很难辨认出先前的模样。灰白的树叶和花苞纠缠在一起,腐烂成一团团纸张似的东西。斯坦·帕克弯腰从苜蓿中间拣起一捆旧信。这捆信早已发霉,也是苍白的颜色。这些信看起来是某个男人把他的钢笔蘸上墨水,写下了他想说的话。可是那刚劲的字迹已经褪色,不可辨认,先前的秘密就更秘密了。
斯坦·帕克多么希望能在这令人窒息的小树林里读一读这些潮乎乎的、发了霉的信,发现一些他不曾知道的事情。但是冥冥之中,那位不知名的写信人总让人心里生出负疚之感而双手发抖。要不是想起汤姆·阿姆斯特朗——不管这些信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笔——斯坦·帕克会陷入内疚与对某种秘密的了解之中。他扔掉那捆信,走进那所盖了一半的房子。那房子谁也不曾想到要关门闻窗,因为已经没有这种必要了。
愚蠢、荒唐充溢了这片与被烧掉的房子“孪生兄弟”似的废墟。有某位徒步旅行的人曾经在那间与挂壁毯的房子完全一样的屋子里露宿,在与先前一样的壁炉里生火,把他的粪便涂抹在空心的墙上。有人用显示了肉体急迫要求的词汇写下他的爱。斯坦·帕克走进那个多年前“烟火”齐放的夜晚——因为他后来意识到,那并非大火,那是大火之前施放的烟火——他的脚后跟碰了竖琴的那个房间。他在房间里面走动着,浮现在眼前的还是小汤姆·阿姆斯特朗那张很有理智的脸。汤姆·阿姆斯特朗穿着硬领衬衫,亮光薄呢外套,收抬得干净利索,充满了有钱人的自信。只有马德琳跪在地下,待在那座正燃烧的房子外面,或者他的脸最后被炸掉的时候,才不再是那样,
斯坦·帕克走过那所房子。事实上,这所房子已经不属于阿姆斯特朗家了。建造了一半的楼梯爬满了藤蔓,很难说清烟是从什么样的缝隙钻进来,蔓延开,又缠绕在一起。这男人爬上他能上去的最高处,站在那儿,踩着藤蔓,向远处眺望,想起了汤姆·阿姆斯特朗的未婚妻。人们一直没有再听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结婚了,还是仍在跳舞。马德琳消失了。如果没有楼梯口那一幕,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俾坦,帕克把头靠在尚未完成的砖墙上,相当清楚地想象着如果那天真有机会,他会怎样结束那场对妻子的不忠。现在,平静的黄昏不允许他生出负罪之感。辽阔的天空下面,夜色愈来愈浓。站在这座被遗弃、被亵读了的房子的房顶上,藤蔓宛若滑润的肌肤在他手里扭动着,散发出一股柔和的肉体的香味儿。遗憾的是他能想起来的太有限了。他尽管努力,却想不起她皮肤上面的毛孔,眼球上细微的血管,以及她紧贴他脖颈的呼吸。他头脑里贮藏的每一个不同的细节似乎都消失了。就像楼上这些房间和这幢楼房最有意义的那些部分。他曾经在这所房子里面迎着那场熊熊大人奔跑。他找到了她,头脑十分清醒。由于年轻、羞怯,未曾预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现在,这个中年男子站在这座丑陋的房子的顶部,扭弯了手中的藤蔓,脸上现出使人不快的皱纹,这是些几乎达到了很高境界的皱纹。不过,当然啦,没有人看得见,因为这儿完全是荒凉之所在。除了那只鸭子。它正在灌木丛中吃力地蹒跚着,露出一双黄黄的眼睛。哦,他揉搓着手里那根热烘烘的藤蔓,似乎这才意识到他是来这儿找那只鸭子的,而且很为有个理由而高兴。
他咒骂那只鸭子。“我一定要抓到这个杂种!”他说。
鸭子继续瞒珊着。男人跑下去,跑到房子后面。当他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那魁梧的身躯变得十分可笑。然后,他镇定下来,也喘过气来。他看见地上扔着一根风刮下来的长树枝,便拣起来,朝那只懊恼的、拚命挣扎的鸭子冲过去,用那根树枝前面的一个树权使劲儿按住鸭子,就好像要把它在泥土地里压碎压死,而不是生擒活捉。
“抓住这个杂种了!”他大声说。
鸭子呱呱地叫着,拍打着一双翅膀,扭动着挺壮的长脖子。它那副丑陋的、执拗的样子和那张扁嘴根部的突起变得让人可怜。可是眼下,这男人对它还是恨不够。
直到他猛然朝树枝那头扑过去,手没有松开,弯下腰从树杈下面抓住那只鸭子。鸭子呱呱地叫了几声,沉甸甸地倒提在他的手里。
男人转过身,开始向山下走去。谁也没看见这一幕。他踩着刚才留下的足迹,穿过倒伏了的野草走着。谁也不知道这个傍晚,他心中那种欲望的冲动。这种欲望已经冷却。现在是秋天了。
斯坦·帕克提着那只抓回来的鸭子向家里走去。他觉得一丝凉意开始钻进衣服下面汗津津的脊背,一个肩膀由于用劲过猛也怪不舒服。倘若把某件事情看作是有失检点,那么它的一点点好处也会被认为是不可弥补的过失。因此,他又变得闷闷不乐。他怀着一种渴望,想起他的妻子,想起他们在那间小窝棚里刚住下时她烤得未透的面包。他爱她。他还想起多尔·奎克莱依,想起她那纯洁的禀性。这种禀性他已经意会,但尚不能言传。他拖着沉重的靴子,从酸模草和锦葵中间走过。那靴子因为潮湿,粘着泥土而愈嫌沉重。他总是习惯于把想起来的只言片语用祈祷词的形式堆砌到一起。这样一来,通常至少能够引导他朝安全的方向爬去。然而,在这个欲念已经冷却的黄昏,这样的机会却是减少了。
回家之后,他从妻子的针线盒里拿出一把剪刀,把那只鸭子一个翅膀上光滑但又粗糙的羽毛大剪一番。
“这下它就跑不了了,”她说,从那副眼镜上面平静地抬起头来——做细活儿时,她已经戴眼镜了。
他只是哼了一声,便走向蒙蒙夜色,把鸭子扔到围栏里面。
艾米·帕克很灵巧地继续织补袜子。这是在这个傍晚她加诸于自己头上的一种责任。她看见丈夫朝格兰斯顿伯里的方向走了,去抓那只鸭子。走之前,他特意告诉了她这件事,还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她想起自已那次去格兰斯顿伯里的差事。很早以前那个傍晚,也是为了鸭子。她心里纳闷,他会在那儿发现些什么。可是斯坦不同。他并没有变得疑虑重重,或者烦躁不安。他把篱笆绷紧,把木头刨平,在许多事情上给人们以决定性的意见。就这样,艾米·帕克把那块整齐干净、四四方方的补丁织到男人厚厚的袜子上。斯坦·帕克也一定能很快找到那只鸭子,那怕它钻进灌木丛里。这灌木丛她最近还去看过,完全是为了满足对那片人们大讲特讲的废墟的好奇心。她织补完把线剪断。她有自个儿一套巧妙、精确的方法。她织出来的活儿很耐磨。现在她已经是个稳健、和蔼的妇人了。人们都喜欢她,喜欢瞧她那叫人感到愉快的皮肤,喜欢在果酱不结冻或者母鸡技自痢时跟她讨主意。
后来,斯坦就回来了,正如她心里希望的那样:他很快就能回来。还剪掉了那只鸭子翅膀上的羽毛。
她总爱评头品足。并不是因为这种评论能产生什么实际效果,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结为夫妻,这些并无实际意义的话能把他们联结得更紧密,相互之间更加信任。这种老生常谈的丝线编织着、连接着他们之间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