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br />   “你读的书多吗,亲爱的?”母亲语气含糊地问。因为她不大相信这会是一种消遣。
  “我永远也赶不上别人,”塞尔玛老老实实地承认。“现在我已经开始读了。”
  “我想,那只不过是消磨时间吧,”艾米·帕克说。“尽管你能读的那些东西我连一半也不明白。书上说的和生活中的事情不一样。”
  “用不着一样,”塞尔玛叹了一口气,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哦,是的,一定是那样,”艾米·帕克说。“全都不一样。书里头的人跟真人是不一样。他们非得那样不可,要不然可叫人受不了。”
  要是对着镜子照一照的话,她的头发就会让她感到窒息。
  “这是关鸡鸭的地方,德斯迪克先生……达德利,”她觉得有必要说几句。“我们不是正经养鸡。只有几只下蛋鸡。这是些小母鸡。”
  她并没有打算领他们到这儿来,可是他们已经从这条路上走了过来。
  律师朝铁丝网那面凝视着,或许因为那几只鸡微笑着。
  “看样子,你对家禽很感兴趣?”艾米·帕克问。
  “不,”他说,“说不上。以前我没想过鸡鸭。”
  烂泥中升起一股潮湿的鸡粪味儿。
  “哦,这些玩意儿真气味,”岳母说。
  我简直要大声叫了。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想。她穿着那件贵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外套。要是从前,这外套是不会属于她的。
  “去喝你那杯茶怎么样啊,老伴?”斯坦·帕克说。
  这是件很明智的事,于是他们都回屋了。
  前面这间房子已经准备好用茶点了。屋里还插着几束早开的玫瑰。这些玫瑰有的已经开成娇嫩的花儿,可是另外一些因为采的时候花苞太小,永远不会开放了,看起来就像生了病似的。屋子里一股长时间没有住人的那种霉味儿。所有家具在塞尔玛·福斯迪克看来都是黑蜡烛的,一而且那么不顺眼。她在那些家具之间若有所思地踱步。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能从这样一些实实在在的事物间逃脱。或者从她先前那个自我中逃脱。她怀疑她的旧我是否隐藏在这些红木家具中间。于是她迫使自己赶快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似乎是为了完全彻底地从那遐思中解脱,她把手套从那双修长的手上脱下,手上的戒指毫无愧色地闪烁着。
  艾米·帕克人还未到,喘气声就先传过来了。她提来一把上了釉子的大茶壶,一块黄色的糕饼,一个玻璃托盘上还放着些大块烤饼。
  她说:“你见鲍凯老两口了吗,塞尔?”
  有时候,她就爱这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瞎问,问着谁算谁。逢着这样的时候,她可能会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为说而说。
  “没有,”塞尔玛·穆斯迪克答道。她阴沉着脸看着她的杯子。“我没见他们。”
  “鲍凯老两口?”她的丈夫问道。他对于自己不认识或者不理解的东西一概报以微笑,不管是鲍凯老两口还是那个盛烤饼用的直立着的多节的玻璃托盘。
  “是几位亲戚,”塞尔玛边说边咬下一小块烤饼。“有一阵子,我跟他们住在一起。”
  她的脸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她也许能够承认鲍凯夫妇这门亲戚,却不会认身穿染了色的兔皮半大衣的过去的那个自己。那是在她吃花生糖、看杂志的年纪。那时候,她曾经因为肺部的阴影难受了好几个月,可也只能通过通信的办法治疗。
  “他们很善良,”她说,扔掉一块面包皮。
  现在,在她自己那间雅致的屋子里——不管怎么说,鲍凯老两口是不会找到那儿的,即使他们在某张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地址——她可以做到仁慈、宽厚。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位,使得乐善好施成为可能。即使她没能签一张实实在在的支票——人们认为她慷慨大方,许多人都这么说——她仍然可以既不表示喜欢,也不表示不喜欢。她极少动感情,因为动感情对她的身体没有好处。她也很少发表什么意见,因为发表意见就意味着她有某种见解。甚至她那间宁静的屋子也朦朦胧胧,没有个明确的是非标准。她摆着大盆大盆的花,经常花费整个早晨的时间去控制一根花枝的生长,并且为总的效果而焦急。
  塞尔玛学了多少东西呀!艾米·帕克边喝茶边想。她戴手套,看书。
  “可怜的老霍瑞·鲍凯正生着病,”斯坦·帕克说。
  “他会死的,”他的妻子说。菜太浓了,把她搞得充满了伤感。
  要那样,我们可就没法摆脱鲍凯夫妇这个话题了,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想。她脸上现出与周围的气氛相宜的悲哀的神色。
  在这黑乎乎的屋子里,他为自己正在埋葬过去而真诚地悲伤。小姑娘们在麻雀的坟墓上献上的花的气味,使她眼泪汪汪。还有夜间长明的小灯。灯光之下,他感到一阵阵窒息。是脸上挂着单纯、甚至有点儿原始的表情的母亲又使她喘过气来。塞尔玛·福斯迪克坐在那儿弄碎那块糕饼——那块黄颜色的大饼。这块饼因为做得太匆忙了,上面尽是窟窿。如果有可能不会再增加,她倒情愿把自身的许多东西剥下来,抛弃掉。
  “你玩牌吗,达德利?”艾米·帕克问道。
  “不玩,”他微笑着说。
  这种勉强的微笑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实际上,他很吃惊人家怎么会疑心他能有这种跟他的身份大相径庭的嗜好。对于他,这个女人——他的岳母,能了解些什么呢?还有他的妻子。甚至他自己,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从哪个角落都会突然由现某种意料之外的习惯。那个玻璃托盘在云朵似的烤饼下面随着眼睛。
  “不,”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声音含混不清。“我从来不玩牌。”
  “我们家里也不玩牌,”艾米·帕克说。“不过,有的人也喜欢晚上玩一会儿。”
  走以前,我必须记着问问她关于她自己的事儿,塞尔玛心里说。不过要记着,问一问也就够了。人们不愿意或者没办法把心里忽隐忽现的那些想法都讲出来。不过询问也表示一种好心。
  然后,律师穿着他那套质地很好的英国用于做的衣服,挺直身子。那是一种带点子的花呢,摸上去很挺括。这倒不是因为他有男子气概,而是因为料子的质地。他说道:“那一位怎么样?帕克太太。你的男孩,我还从来没见过的那位。”
  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明自,这是我们一直等着要回答的问题了。
  因为他已经有点儿使自己陷入困境——律师不敢肯定,但他疑心——便像那些小心谨慎的人们一样,摸摸索索,投石问路了。
  父亲已经坐了下来,身子前倾,手里揉着烟叶,直到烟草的气味充溢了整个屋子。满把的烟草要从他的手里漏出来了。
  “哦,你是说雷吧,”母亲说。
  她又切开几块糕饼,尽管已经没人再吃了。她就让它们扔在那儿。
  “雷挺好,”她小心翼翼地说。“他最近就要口来。”
  然后,她向窗外望去。天终于晴了。他们都向外头张望,目光掠过花枝和树叶,射向幽绿的光和寂静。
  “雷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她说。“你会看到的。棕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唇,身体很棒。不过,看起来他总认为我们不理解他。小时候,他总爱躲进那条溪谷。我连都追不上他。有一口,飞来一群海鸟,他打死一只,埋了。他一点儿也不声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从他手上就闻得出那股味儿。还有一次,他还很小的时候,我们有几只刚下的小狗,被他拿出去扔进房后面的一个坑里。到了夜晚,他那个哭呀!我怎么哄也哄不住。他干这些事儿是身不由己。还有个希腊人,我记得,他好多年以前在我们这儿于活。雷跟这个希腊人成了好朋友。因为他爱他,雷对他非常凶。不,”她说,“我理解不了,但我知道。”
  塞尔玛·福斯迪克觉得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使得她胸口发紧。她开始咳嗽,而且怎么也止不住。
  律师看见他的帽子放在一张椅子上,那是他进屋时放在那儿的。倘能回到那个摆设着他的所有财富的所在,他会很高兴的。他在一个橱柜里放着雪茄烟,和一堆蜂乌标本。
  “你不该提这些旧事,孩子他妈,”斯坦·帕克说。他已经卷好一支烟,那烟的形状显得局促不安。
  “为什么?”她说。“这些事儿还不算旧呢!”
  确实不旧。
  她瞅着他。恍惚间,他觉得海滩上那个被他掐住脖子的女人,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喉咙,穿着绸罩衫的姑娘们唱着大海的歌儿。还有那男人,那个流动推销员。他块头很大,也许还生着雀斑。他走进来,两腿分开坐下,讲些乡村小镇的轶事。他这种人总是喜欢讲这些。翕动着厚嘴唇,咬文嚼宇,眼睛里的毛细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相互张望着,彼此心照不宣。在这所房子里,当着别人的面,母亲和父亲终于达成某种默契。只有他们自己的时候,可从来不敢这样。
  “你要喝杯水吗,亲爱的?”艾米·帕克问塞尔玛。她正在咳嗽,她没法给她止住。
  不,不,她连连摇头,戴上她那副质地很好的黑羊皮手套。
  “不是又犯病了吧?”母亲充满希望地问。
  “不是,”塞尔玛咳嗽着说。“没有犯病。”
  “会过去的。”达德利·福斯迪克很沉着地说。
  就好像塞尔玛的咳嗽真的会在他伸手拿起帽子之前就止住。倘若那样,马上离开这儿的借口就没有了。
  母亲嘴里发出喷喷声。
  斯坦·帕克在将上帝从他自身中排除掉,并且抑制了任何形式的请求宽恕的渴望之后,便多多少少顺从了他所选择的这种不信神的境况。此刻,他确实体会到了一种自由的感觉。他看了看表,很快就到挤奶的时间了。这天晚上,如果能把她劝得留在家,干那些洗洗涮涮的事情,他自个儿待在那间挺大、挺凉快的牲口棚里,便是相当自由了。只有奶牛待在牛栏里,他的下巴额抵着膝盖挤奶。那巨大的、赤裸着的苍穹空阔而自由。他知道这一切,在他那件不习惯的西服背心下面,肌肉因渴望而问抖。
  这当儿,塞尔或者说福斯迪克太太要跟她的丈夫走了。
  又开始了相互间的亲吻。一种懊恼在空中飘荡,玫瑰花丛上滚动着不情愿的水珠。
  “把领子扣好,亲爱的,”母亲说。
  “领子上没扣子,”塞尔玛笑着说。“要是有扣子可难看死了。”
  她已经止住了咳嗽,那是外面清冽的空气帮助的结果,或者是看见她自己那辆小汽车的缘故。
  她要走了。这时回过头才想起忘了让妈妈讲讲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正经历什么事,等等。啊,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们安顿好便开车走了。她忘了吻父亲,因为在爸爸面前总觉得干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依然站在那儿,他那结实得令人吃惊的身躯,就像生了根似地立在那儿。
  福斯迪克先生舒了一口气,开着车。
  “我还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鲍凯夫妇,”他说。
  “老婆是个华而不实的女人,”塞尔玛笑道。“几乎总是穿蓝颜色的衣服。除了蓝衣服什么都不穿。”
  就好像这样形容还不够狠毒,又补充道:“男人是个驯马的。”
  他们驱车向前。
  达德利·福斯迪克说;“你没有理由不对他们好一点。”
  那种应该由别人去完成的善举使他产生了一种高尚的感情。
  “还有你的哥哥,”他说,“雷。我还一直没见过。我怎么一直没能跟雷见上一面?”
  “没有什么原因,”现在轮到塞尔玛·福斯迪克说话了。“他一直在外头。就这么回事。我想,他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吗?达德利·福斯迪克心里抽动了一下。心里思忖他这位内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福斯迪克夫妇继续驱车疾驰,心里却在想,他俩到底是谁控制眼下的局面。
  等到那辆汽车没了踪影,被扔在家里的父母亲站在大门口,梳理着他们的希望与失望,相互转过身来。艾米·帕克说:“你看他们高兴吗,斯坦?”
  “他们连一点儿东西也没吃。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是不怎么吃东西的。”
  “可是他们对我们满意吗?”
  “我们只跟他们待了一个下午。”
  “他们相互之间倒是很满意的。”
  “他有点儿婆婆妈妈。”
  “哦,塞尔玛总是喜欢漂亮东西。”
  “那辆车亮闪闪的倒是很漂亮。”
  “可她真的得到他了吗,斯坦?”
  她急切地望着丈夫的脸。
  “她得到他了吗?”
  他把脸转过去,毛发因为什么而直立起来。有时候,他脖颈后面的头发确实会直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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