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怎么了?”她问,屏住她那已经变得舒畅的呼吸。
“我想吃块奶酪。”
“没有奶酪,”她说。
“就要一点点。”
“小男孩不能一边吃奶酪一边到处乱跑。”
‘我就能,”他说。
“哦,这可太糟糕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便走进小厨房,取下一个上面画着几朵花的铁皮茶叶罐,切下一小片肥皂似的奶酪。
“给你,”她说。“再没有了。”
他没有向她道谢。因为这是他的应得之物。他总得吃东西嘛。
老头坐在那儿瞧着。恍惚中,那孩子似乎就是他的儿子。他想和这位母亲说:我要把为你准备的满腹的话告诉你。可是,她当然不会相信。因此,他转而问小男孩:“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话问得真蠢。他立刻意识到,他一定要因此而吃苦了。
因为那男孩望着他,说:“不知道。”
他满嘴奶酪,显然不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雷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妇人说,像是梦中的话语,却又并非麻木不仁。
她摩挲着男孩充满活力的头发,问得见淡淡的发香。她微笑着。
“这是你爷爷,”她说。“来看我们的。”
老头真希望她没有说出这番话来。
“为啥?”男孩问。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小男孩晃着脑袋,要从妈妈手下挣开。
“我不想要什么爷爷,”他说,对不是食物或者不是享乐的任何东西,特别是不曾相识的东西,他都抱怀疑的态度。因为这些东西打扰了他的自信心。
“真没有礼貌,”母亲说,话音里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老头接受了他应该得到的这一切。
“过来,让我给你梳梳头,”母亲对男孩说,她很喜欢儿子的头发。
“不,”他说,“现在不。”
“稍微梳梳,”她请求着,拿起一个带柄的小发刷。“哦,听话,过来,雷。”
这么说,这孩子也叫雷。
“不,”小男孩说。“这是女孩用的刷子。”
“我真拿他没办法,”母亲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快乐说。
过了一会儿,老头看出他必须离她而去,任她留在这里服奴隶般的苦役。因为她已经被爱以及孩子头发的气味灌醉了。于是他准备走了。
当他沿着那条因为铺了深棕色的旧漆布而愈显昏暗的走廊往外走的时候,这位叫罗拉的妇人跑着追上来,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为什么?”
“你让我看透了世事。”
他手足无措,一双眼睛望着她,却视而不见。
“这逃不脱的奴隶般的苦役,”她说。“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便一定是这句话了。”
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很惊讶,居然可以用自己的黑暗照亮别人。
这可真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
斯坦·帕克摘开那条钉在门上的小铁链子——这是为了防止从下面牧场跑来的牲口闯进院里而设置的——回家之后,看见艾米像平常一样,正坐在门廊下面。可是今天她完全垮了下来。他一双脚向前挪动着,心里吃不准自己是否能够面对眼前的现实。
“你怎么了?”他问道。
尽管他心里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他这样向前挪动的时候,仿佛看见附着在这个舒舒服服坐在那儿的老太太身上的仍然是一位瘦小的姑娘,而他自己也被这种强烈的对比震动得心肝欲裂了。
“我想过些时候再告诉你,”他说。“就这么回事儿。”
他边向前走,边伸出一双手,就好像永远不会走到她的身边。
“没有什么,”她说,谅他也不会去碰她。她已经哭过一阵了。“这种痛苦我以前就都经历过了,而且许多次了。每一次也只有些微的区别。可是一旦大祸临头,你却觉得那么出乎意料。”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天气晴朗,艾米·帕克正坐在门廊下面。她眼巴巴看了好几年的一株花第一次开花了。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一株花儿。
她听见门上的铁链子在响。那是一个不熟悉这个“机关”的陌生人摸摸索索的声音。那人终于走了进来,匆匆忙忙穿过一丛丛夹竹桃和枝叶繁茂、老是要钩衣裳的自玫瑰。那玫瑰甚至会钩破陌生人的皮肉,惹得他们又气又恼。
陌生人走了进来。原来是欧达乌德太太,哪里是什么陌生人!她是帕克太太多年的朋友。
“啊,”欧达乌德太太说。“你是个蛮好的朋友——如果我能这样称呼你的话。不过,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哦,”帕克太太说,“咱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干,时光却流逝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朋友的到来而高兴。
“你好吗?”欧达乌德太太问。
“我挺好,”帕克太太说。也许因为腿不好使,她没有站起身,也没有端茶倒水。
现在看来,欧达乌德太太的目光很柔和,她那一身肥肉在某种程度上也已经削减,只剩下一副松松垮垮的皮囊。她虽然身材难看,皮肤黄瘦,可仍然活泼好动。她永远是位有活力的女人。生活杂乱无章地支配了她。对于欧达乌德太太这很幸运,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片混乱,而且倏忽即逝。它碎裂成许多小片,而她的一双眼睛无时不在观察那每一个片断,只是永远也看不够。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动荡不安,暗淡无光。
“欧达乌德先生怎么样?”艾米·帕克问,因为她总得问问这种话。“这几年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
“他可很糟,”欧达乌德太太说。因为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也就不觉得忧伤了。“他就像那条狗,”她说。
她说的是斯坦那条老黑狗,一只耳朵坏了,两只眼睛都生了白内障。
“可怜的家伙,”欧达乌德太太说。“他的两只眼睛都得了白内障,像条狗似地到处乱转,伸着鼻子东嗅嗅西嗅嗅。你真该去瞧瞧他,简直能把你看哭了。”
尽管她自己并不哭。她已经习惯了。
艾米·帕克不愿意在这冬日晴朗的天空下面目睹那种痛苦。她在她那张椅子里挪动了一下。
“我认识一个人,”她说,“一只眼得了白内障,后来做手术除掉了。”
“他可不去受这个苦,”欧达乌德太太说。“这么大的年纪了。他说他什么东西都能摸着。而且,在进棺材以前,就是有眼也再看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他就是这么说的。”
她自己当然更明白事理,这儿瞅瞅,那儿瞧瞧。
“那是新的小走廊吧,帕克太太,”欧达乌德太太说。
“是的,”帕克太太说。“是新的。对于你,我们这儿还有不少没见过的新玩意儿呢I”
她朝欧达乌德太太扬了扬下巴,并不想让她看更多的东西。可是她这位好像刚认识的老朋友站在那儿左顾右盼。她穿着一件黑外套,头发滑落在衣领上面,头上戴着的那顶棕色小帽似乎不是她从哪儿找来的,而是从她脑袋上长出来的。她看起来很愿意表现自己的坦率,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她很爽朗地笑着,牙床露了出来。因为几年前她就把假牙放到一个盒子里收起来了。她说:“瞧呀!这就是相互疏远的好处,我的亲爱的。离开一位朋友一两年,你就会好好看看那些新添的东西。你也还会看那些旧玩意儿。啊,亲爱的,”她笑着。
擦掉下巴上的一滴唾沫。
“你还能看到我们那儿那条路上发生的变化。你会看到,倒挂金钟都给砍倒了,一眼就看得见我们那所房子。说实话,我一向讨厌倒挂金钟,那些蠢东西,总也不能把脑袋抬起来。因此,有个下雨天,我就拿了一把斧头把它们都砍倒了。‘哦,’他说,‘我可以感觉到阳光照进来了。你看我们还能经受得住这阳光的照耀吗?帕克太太会说什么呢?’他说。‘她一直喜欢倒挂金钟。’”
艾米·帕克说:“我不记得对倒挂金钟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不过,这花当然很漂亮。”
鸟儿伸出长长的、黑色的嘴啄着花枝。花儿颤动着。
“他现在面色苍白,”欧达乌德太太说,“有时候摇摇晃晃的。他快瘦成个骷髅了。不过还能做点零活儿。摸摸索索,劈那么一小堆弓!火柴。”
她扬起脸,舔了舔嘴唇。
于是,艾米·帕克又看见他们坐在盛夏的暑气中,倒挂金钟的荫凉下。他是个黑不溜秋的汉子,鼻孔里的毛很密。她一直不想跟他单独在一起,事实上也没有。只有一次,但也很快就从他那儿走开了。走得匆忙,裙子在倒挂金钟的花丛中揪扯着。除了这个场合,他没碰过她一下,而这次也只是目光的触及。所以,她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害怕的只是后来披上的某种伪装。他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穿着红颜色的衣服。她正在那儿等他,而且心里明白自己早有此意。他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说他的名字叫利奥。而他其实也是个黑不溜秋的男人。她已经离开了他,但是心里仍然有害怕的感觉。她只有在另外一种颜色的笼罩之下,才能面对自己的罪过。
所以,欧达乌德太太是对的。现在她说:“帕克先生上哪儿去了?”
在这儿问候一位老朋友总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进城去了。有点事要办,”帕克太太说。
“哦——”欧达乌德太太叹了一口气。“男人们可以这样消磨时间。可是,我能想象到,他心里一定很痛苦。只不过跟别的男人一样,不表现出来罢了。”
她气喘吁吁,已经说到最关键的地方了。她的话像轻柔的羽毛,在微风中飘动,连她自己也吓住了。
“我一直很可怜他,”欧达乌德太太说。“对你自然也一样,我的亲爱的。我这么说,听起来一定挺蠢。可我们是朋友呀!”
她慢慢地摩挲着出于尊敬也为了体面而穿的那件黑外套上的线缝。那里面装的卫生球像一股可怕的冷风向艾米·帕克袭来。那卫生球确实在她的朋友的衣袋里晃动着,并且生出一股冷风。
“你这是什么意思,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问。
有一会儿,她的朋友确实后悔自己太冒失了。
“我不明白,”艾米·帕克说。
“啊——”欧达乌德太太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把那张牙舞爪的怪刺激人的秘密放出来了,她心里想,那就让它出来吧。不过,我自己够坚强吗?
“要不然,我也不对你说这些了。可是我以为你肯定已经听到了。”
“我没听到,”艾米·帕克倾听着她自己响亮而冰冷的声音。
“那么,亲爱的,”欧达乌德太太说,看了看那个拉不上的手提包。这个包她遇有重要场合才拿,比如交费、参加葬礼,或者干别的这一类事情的时候。她从包里找出一张她保存下来的报纸。这张报她看了,把上面的话都背下来了,因此没有理由非要保存它。不过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把这件事说出来。现在就可以用这张报做她的代言人了。
“给你,”她说。
艾米·帕克立刻明自,晴天炸响了霹雳。就这样,她也读到了儿子的死讯。
她坐着,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待在那儿。
雷呀,她说。我对你说过,我对你说过!尽管到底说过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大清楚。
于是,她的爱奔涌而出。她吻着他,哭泣着。
直到这位女邻居也开始觉得悲伤。而她的这种生活中的悲哀,似乎就体现在那顶棕色的小帽上。这阵予,她一直观察她带来的这个消息收到了什么效果。倒不是她个人有什么恶意,只是有点儿嫉妒。
她皱着眉头,在潮气真的到来之前,开始冒汗。她的汗毛孔亮晶晶的。她说:“付出代价的总是我们女人。记住,帕克太太。当你承受痛苦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是同样的情况。啊,天哪:这太可怕了,”她说。
而且哭着。一旦开了头,她便可以涕泪滂沱,陪任何一个人哭一场。
而艾米·帕克依旧好像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那儿。
她周围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洞穴。一个漆黑的花园,散发着清冷的香气。在一年的这个季节,这该是露水莹莹的紫罗兰的香气。周围全是模糊不清的紫罗兰。她有时候就采些花来,用一根线扎好,插到一个小瓷花瓶里。这个花瓶一空,他就拿走了。他喜欢把它放在他的床头,跟它一起睡觉。进入睡乡本来应当得到补偿,可是实际上并不能够。她注意看过的所有那些睡着了的人,一醒来便失去了梦中的憨态。
淡蓝色的天空伸向远方。
我应当做点什么,艾米·帕克想。可是做什么呢?当然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
“你们家也许有酒,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喝的东西?”欧达乌德太太问。
帕克太太没有。
“啊,天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