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他的人性之恶又在唤他了。他还得上路,一直走到它的尽头呢:
  他走了之后,他留下的那些宣传小册子在灌木丛中被风哗啦啦地吹着。那条黑狗伸出干巴巴的鼻尖嗅着一本。老头还在凝视着那一口珍珠般闪烁的唾沫。一股巨大的、理解了万物的柔情,从他的胸中升起。在这种光照之下,生活中那些最模糊不清、最让人厌恶的东西,霎时间都变得那样清晰。他心里想,他们还能让我在这安谧与理解中一个人待多久呢?
  不一会儿,他的妻子果不其然就来了。
  “斯坦,”她走过来说。他知道是她,拖着那条不怎么好使的腿,踩得青草籁籁地响。“你听了一定不会相信,”她说,“刚才我在咱们那间棚屋周围的乱草丛里随便挖了挖,就在那株老白玫瑰先前长着的地方——现在我们不是把它移到这幢房子前面了嘛!你猜我找着了什么?找着了埃尔贝太太在我们结婚那天送的那个银擦板。你瞧!”
  “啊——”他说。
  这是个什么不相干的玩意儿?他已经把这个银擦板忘了。
  一片片树影从他脸上闪过,妨碍了他的视线。周围是一片清冷的紫罗兰的香气。
  “我们还一直说是让卖药水的那个家伙偷走了呢!”艾米·帕克说。
  她那张脸显得很高兴。她总爱把人往坏里想,这就够糟糕的了。不过有时候,即使这种时候很少,人也是可以被解除这种怀疑的。
  “当然了,”她说,“已经锈得变色了,而且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我们从来也没用过它,”她说。
  她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挽起他的一双手,就好像那是一样没有生命的物件。她望着他那张脸,说:“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斯坦?”
  “没有,”他说。
  她还能给予他什么呢?
  连她自己也怀疑这一点。她走了,到花园里闲逛,希望找到一些可以消遣的事情做做。
  清冷的、蓝色的树影开始透过亮闪闪的树叶,十分精巧地洒落下来。那几块卧牛石这许多年来一直躺在花园里,一方面因为太重了,无法挪动,但更主要的则是因为谁也不曾想起过它们。在这浓浓的、青铜色的夕照之下,它们在花园里显得十分巨大。一方面是松散的、正在溶化的巨石的阴影,另一方面是赫然耸立的矿物质的奇观。
  斯坦·帕克开始向家里走去,尽管他的臀部觉得很僵硬。
  我信仰这片树叶,他笑着,用手里的拐杖戳了一下那片叶子。
  那条狗拖着因为冬天而多毛的、满是尘土的尾巴,跟在老头身后。他慢慢地走着,看着大地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景物,看着太阳那触摸不到的光辉。现在,他已经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走到他们那幢房子的侧面——那里灌木丛生,多节的金银花已经长得很高,延伸过来,爬到了墙上。他的妻于正站在台阶上。
  “怎么了,斯坦?”她问道。
  她那张脸现出惊慌的神色。
  我相信小路上的裂缝,他想。蚂蚁在这条路上聚集着,挣扎着爬上一道“悬崖”。挣扎着,就像清冷的天空中痛苦的太阳。旋转着,旋转着,但一直在挣扎,也一直充满欢乐,乃至使得他颤抖起来。现在,天空变得模糊起来。当他站在那儿等待身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的时候,他祈祷能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一些。于是它变得像一只手一样地清晰可见。显然,“一”是对所有数目的答案。任何别的数字都无法替代。
  “斯坦!”他的妻子叫喊着跑了过来。因为她真的害怕自己已经被扔下没人管了。
  在那条坑坑洼洼的混凝土小路上,他们拥抱了一会儿,两个人的灵魂缠绕在一起。如果可能,她真想把他拉回来,分担日后对她的判决。这种判决除了用“单独监禁”这样的字眼之外,眼下她还想不出一个更为合适的表达方法。因此,她用她的身体和意志所蕴藏的全部力量,紧紧地抱着他。可是他已经从她的怀抱中逃走了。
  “啊——”她哭喊着。他已经躺在了小路上。
  她看着他。
  他没法告诉她,她是不可能从他的脸上找到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的。她已经离得太远了。
  “好了,”他说。
  她抱着他的脑袋,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还是又瞧了一会儿。
  艾米·帕克没怎么哭,因为她经常想象这个场面。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已经是个很笨重的老太太了——穿着一只钩破了的长袜,怀着一种柔情从花园里走过,去叫那几个可以给她一点实际帮助的人。她希望能从中得到极大的安慰,从她的孙子——埃尔西的小男孩身上得到慰藉。她自己那朦朦胧胧的、难以理解的生活在他那双眼睛里终于变得清晰可见了。
  于是,她在这所空荡荡的房子的墙角拐了个弯,为那紧紧抓住不放的残存的爱情和习惯,啜泣了一会儿。斯坦死了。我的丈夫。在那座没边没沿的花园里。





第二十六章

  归根结底,这里还是一片树木,仍然屹立在这幢房子后面的溪谷里,屹立在谁也不想耕种的那块贫瘠的土地上。还有那个丑陋的灌木丛,里面尽是鞭杆似的枝条和公开的秘密。但是这里也还有些参天大树。这些树木中,相当一部分幸免于斧头的劈斩。树干光滑,像是雕刻出来的树。在那安谧的早晨,下过霜雪之后,这些大树挺立着,与阳光、水气一起晃动。有的是白色,有的是灰色,有的则是肌肤般的颜色。
  这一片丛林中除了巍获细弱的藤蔓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从昏暗的底色中浮现出来的是藤蔓占主导地位的紫色。这里只有寂静,还有一只僵硬的蜥蜴。一条狗最近才死,蛆虫还没来得及光顾。这条浑身是土的狗躺在那儿,嘴巴朝一边歪斜着,搁在爪子上,全然是一种简单的死灭。
  不一会儿,那个两腿细长、面色苍白的男孩走进这片丛林。他在这儿闲逛,在树皮上蹭着脑门,将细嫩的树枝折断,还把枯枝按照不同的图案堆成小堆。他在沙地上写字,希望在岩石的表面找到宝石。
  这个精瘦的男孩个子长得太快,裤子和衣袖都短了。他是因为再也受不住那幢死了人的房子里的气氛才跑到这儿的。哦,他的祖父死了。一个老头,他很爱这个老头,不过总还是有个距离,好比站在一堆刨花里面。爷爷的死把男孩吓了一跳。可是他很快就不再害怕了,而是注意起这场变故中所有那些陌生而又有趣的细节。后来他就觉得门得难受。我能干什么呢?他想。
  于是,他跑到丛林里。他口袋里装着奶奶什么时候给他的一块玻璃片。他仰面躺在沙地上,躺在树木的根须和腐败的树叶上,透过那块玻璃片,眺望着这个世界猩红的奥秘。
  他要干什么呢?
  他要写一首诗,他说,在沙地上来回摇晃着脑袋,但是还不到时候,而且究竟写什么呢?他被自己的软弱无能,同时被这首尚未诞生的诗的可能性折磨着。深紫色的天空在他的脸上流动,还有紫红色的、蛇一样的树千。他要写一首关于死亡的诗。那些在这种场合使用的一大串一大串的词汇,那些字典里面的连珠妙语,以及捕鼠机纸面上的字眼,都会装饰他的诗。他有点害怕了。不过,当然,他并不真的相信这一套。他还不能相信死亡。或者只是在从一个黑暗的大厅里面走过,觉得有一件旧外套用空荡荡的袖子搂住他的脖子的时候,才觉得遇到了死神。于是,死亡有一些可信的成分了,因为它仍然散发着生的气息。
  那么,他将写一首生命的诗。一首包含了所有的生命,包含了那些他不曾相识、又曾相识的生命的诗。写所有的人,甚至那些不与人交往的人。他们在柏油马路上,在火车里才真的说出心里的话。在他的诗里,他将让火车在银色的铁轨上奔跑。人们还在自己的铺位上做梦。但是他们很快就会醒来,摸索着寻找自己的钱包和假牙。这些突然进发出来的支离破碎、色彩丰富的思想,经过长时间的审视,将写进他的诗里。还有加急电报,以及从金属网篮里洒落下来的一片片撕碎的信。他将关好他曾经向里面窥视的窗户。人们当然是在睡觉,蓝色的鸭绒被将生命一个个地分开。他的诗在延伸、扩展。它将散发着面包的香味,闪烁着年轻人相当成熟的智慧的光彩,飘荡着祖母那株金桔的芬芳。还有流着黄颜色的辫子的姑娘捂着嘴巴交换的绵绵情话,而奔流的血,像一面鼓发出震撼人心的响声。红红的苹果。一朵洁白的云将变幻成一匹骏马,一旦鼓满强劲的风,便将跑遍整个天空。
  当他的诗在心中这样涌动的时候,他简直无法再承受那股力量,或者因为他毕竟太纤弱了。过了一会儿,因为除了在那些已经被乱刻乱画过的树干上再乱刻乱画之外,不知道还该再做些什么,他便又回到祖父在里面死去的那幢房子,怀着他的博大与崇高——这还是一个秘密。
  因此,归根结底,这里只是树木。男孩垂着头,从这树木中间走过,瘦小的身躯正在变得茁壮,绿色的、思想的嫩枝在舒展。因此,归根结底,没有一个完结的时候。




译 后 记

  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Patrick White)的名字对于中国读者并不完全陌生,介绍他的文章、访问记已经发表过多次,他的几篇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暴风眼》已译成中文,陆续问世。
  怀特是当代澳大利亚最负盛名的小说家,在英语国家中也是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他于1912年在英国出生,半年后被带回到澳洲。他父亲是农场主,母亲也出身于农场主家庭。怀特十三岁时被送到英国受中学教育。当时,澳洲上层社会比较富有的家庭往往把自己的子弟送到英国上中学和大学。在怀特看来,这四年的中学生活犹如坐牢一般。中学毕业后,怀特回到父亲的农场做见习农场工人,为继承父业作准备。但怀特喜爱文学创作,在此期间他写了三部长篇小说,虽然出版商将他的习作全部退回,然而他的创作欲望并未就此熄灭。1932年他再次赴英,就读于剑桥大学现代语言系,广泛接触欧洲文学,休假期间他常到法国、德国旅行。他爱好文学,尤其热衷戏剧,他一度想做演员,只是在剧场经理告诉他只能让他干些杂活后,他才放弃了这一奢望。大学毕业后,他留在英国,决意做一名职业作家。1939年他发表了第一部小说《幸福谷》,两年后出版《生者与死者》。第二次大战的爆发中断了他刚刚开始的写作生涯。整个战争期间,他服务于英国皇家空军情报部门,负责在中东和北非检查军人的来往信件。
  1948年,怀特回到澳洲。同年,他的第三部小说《姨母的故事》出版。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他本想会得到评论界的赞许,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评论界对于他的这部小说反应冷淡,有些人甚至对这部书感到困惑不解。怀特一时心灰意做,和他的好友曼诺力在悉尼郊区自己的农场上干农活,养牲畜,似乎从此搁笔,隐姓埋名,与文学绝缘了。事实上,怀特雄心未死,他对澳洲文学界的现状不满,立志要“在我有生之年,以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填补澳大利亚这块空自。”他抑制不住创作欲的冲动,也不甘心放弃自己的抱负,于1955年——在他沉默七年之后——推出了《人树》一书。这部小说的出版受到英、美、澳评论界的普遍的肯定,确立了怀特在澳洲文学界的地位。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对《人树》的评价愈来愈高。可以说《人树》既是怀特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
  《人树》叙述了斯坦·帕克一家从拓荒创业,生儿育女到最后斯坦去世的故事。斯坦和他的狗刚到达时,这里是被森林覆盖的一片荒地,但是,随着迁居来的人不断增加,垦荒的发展,荒芜之地变成了悉尼的郊区。斯坦和他的妻子艾米经历了水、火、旱灾的侵袭,度过他们的蜜月,也尝过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滋味。他们的儿子雷自幼乖戾,成年后堕落为罪犯,最终死于枪战之中。女儿塞尔玛顺着社会的阶梯爬了上去,做了律师的妻子,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故事脉络清楚,表面上看去似乎也没有惊人的跌宕起伏。
  《人树》显然不是以情节取胜的小说,事实上,怀特的小说从不以情节见长。那末,为什么《人材》会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呢?应该说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澳洲题材第一次成功地与现代派的表现手法结合起来。许多澳大利亚作家在怀特之前都写过丛林人、拓荒、水灾、森林大火这类传统题材,劳森描写丛林人的短篇小说更是脸炙人口。现实主义在澳洲文学中始终占据统治地位,因此写实的手法是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