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





    过了一二年之后,日俄战争起来了。有一天,伯母拿了贞子和静子的看护妇装束的照相来,给母亲看。这大约因为社会交际的关系,二人当作什么名誉看护妇或是有志看护妇,曾去访问过负伤兵士,在那时候所照的罢。母亲又拿来给我看。我见了照相,觉得非常寂寞,再也不能安生了;我突然立起,急急的走到隔离的房里、而且哭了。母亲也着了急,跟着走来,看见我哭得太多,很是出惊了。“你这样的想念着贞子么!”母亲说。我不回答,只是哭着,许久没有歇。    
    自此以后母亲在我的面前不再提起贞子的事来,我也不去询问关于贞子的一切消息了。    
    暑假的时候,我仍然往金田去。有一天,有贞子的一封信寄到也在那地方避暑的堂妹那里来、我无意的拿起来看,却见贞子的姓已经改过了。我在那时才知道贞子已经出嫁了。我走到外边,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海岸边走。在那时候我已经惯于寂寞,我的心也惯于孤独了,而且愈加觉得贞子是好的人了。    
    自从和贞子分别以来,我渐渐决定去治文学了,对于托尔斯泰也崇拜起头,而且亲密的朋友也多起来了。我在寂寞的里面看出了严肃与希望了。在和贞子别后的第三年的春天,我又为可怕的寂寞所袭,坐着立着都寂寞。我在那时候怕遇到与贞子分别的春天,比什么都厉害。但是这个寂寞,因了在我家里的十四岁的上房使女(四)得到几分的消遣。我对于这使女的瘦小伶俐可爱的小孩似的地方,感到同情,而且不久自己觉得渐渐的爱着这女人了。    
    但当拘谨的我还在那里计算、看彻了伊的性质与运命,使伊和我的运命相交涉,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的时候,家中已经发生了流言,说伊与那时我家的书生,(五)因为和女人的关系从自己家里被驱逐出来,比我更小一两岁的一个男人,仿佛夫妇一般的生活着,虽然当初听说那男人种种的挑逗伊很烦厌。    
    (注四)“小间使”(Komadzukai)是专在主人旁边,做另碎事情的人。    
    (注五)书生(Shosei)寄食于主人家里,帮助家事,一面研究学问,位置在仆役与宾客之间,大抵以苦学的青年为多。    
    母亲颇说伊的坏话。我听了想起以前母亲曾经讲过贞子的坏话的事情,便猜想伊现在也因为要使我断念,所以说这些坏话的,于是生起气来了。我便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告诉伊说我爱着那使女、而且不愿意人家说我所爱的人的坏话。    
    母亲见了信,自然是很出惊了。因为母亲梦里也不知道我爱着那女人,而且也没有能够知道的理由:我不曾告知别人,也不曾告知对手的女人,只是独自私下远远的爱着罢了,以后书生和那女人的交情更加明显而且放肆了。母亲趁这机会,借了不利于女孩子的教育这一个理由,打发那少女回家去。我后来不久也就爱上了一句话也未曾交过口的住在近地的一个姑娘(《忠厚老实人》里的女主人公)了。    
    二十一    
    我以后也时常想起贞子的事来,在梦中看见的时候,更感到一种无可挽回的寂寞。我心里想,人是决不可失恋的了。    
    这是七年前的二月八日的事情。我吃过午饭后想往正亲町那里去,先去打电话通知他,但是中途忽然转念,恐怕妨碍他的事情不大好,还不如不去罢,于是随便转到祖母那里去了,我在那边知道贞子有电话来,给那时住在我家的堂妹,说今天下午到我家里来。我的心跳跃了。我还觉得那时忽然不高兴打电话给正亲町,却往祖母那里去,似乎是或物的一种指使了。总之我觉得,听到了这信息,真是好极了。    
    那时候阿嫂已经来到我家,我同祖母将原来的两所市房修理好了。并排的住着。我这边与祖母那里的中间,有一带短的板廊接联着,不着鞋子也可以过去,而且祖母那边谈话的声音,在我的房里也能听到。堂妹正寄住在祖母的那房里。那时候伯母已经移到别处去了。    
    我在自己房里、竖起耳朵听着。我不能静定了,我心里想,已经四五年不见了,而且做了人妻的贞子,不知道怎样的变了样子了罢。到了两点,到了三点,伊还没有到来。三点半钟时候,我从窗口望见将有十天不会见面的《忠厚的老实人》的女主人公从学校回来的后影。我觉得自己还是深深的爱伊,而且暗想幸而有这个人在,我今天会见贞子的事情也可以安心了。但是到了四点、到了五点,以至六点七点,贞子终于不来。    
    我当七点钟在日记上写道,“岂终不至乎?”七点半左右了,贞子的华丽的声音听到了,于是堂妹的高兴的声音听到了,祖母那里栅门拉开的声音也听到了。贞子似乎进了祖母的房里了。我静静的起立,略为踌蹰,终于决心过去会伊去了。    
    一眼看去贞子似乎略略变丑了,但是说着话的时候,却又看出伊与原来的贞子一点都没有变更。我毫无拘束的和贞子以及堂妹谈话。贞子听说我进了大学的文科,便说道,“我也推想一定是进了文科哩。”谈了一回闲话之后,我心想贞子是久别以后来和堂妹相会的,我在这里岂不是妨碍么,所以便先行回到自己房里去了。但是我不能静定,过了十分钟,无论如何再也按捺不住了。我吹熄洋灯,决计在贞子留着的期间我也留在祖母那里,便走出房外,在黑暗的廊下摸索着正将走去,听得祖母的声音道,“你到实笃的房里去看看罢。”贞子和从妹似乎是就要到我房里来的样子。我慌忙的回到房里,将还是很热的灯罩悄悄的拿下,点上灯火,又在书桌前面坐下了。贞子和堂妹来了。三个人在火盆上烘着手,说着闲话。我是高兴的了不得了。又看见贞子不曾忘记先前的事情,很是欢喜。我想去触着烘在火盆上的贞子的手,装出小孩似的样子,压住贞子的手要拿他到火里去,想恐吓贞子,并且小孩似的使伊发怒,但是贞子见我的手搁在上面也是毫不介意,即使我将伊的手轻轻的捺到火的上边去,伊也并不逃避,只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二部分第二的母亲(7)

    这一点半钟的时间里,三个人复回到以前的时代去了,三个人都很亲密的讲着种种真率的话,大家笑了。时光的过去也不知道了。贞子忽然注意,拿出表来看时。已经是九点过了,说道,“那可不能不告辞了。”堂妹竭力的劝伊在这里过了夜去。贞子说,即使留到什么时候,也是没有了结的。我并不挽留,因为我的对于贞子的丈夫的道德心不肯容许我去真率的挽留贞子的止宿了。    
    我说倘若回去,那么去叫车子罢。于是便差人叫车子去了。车子没有来的期间,三个人还是说着闲话。我因为贞子肯这样温和亲密的待我,十分高兴,而且对于前回分别时候的我的冷淡,第二天早晨走过贞子的旅馆前面也不回头去看一眼,以及贺年片也不寄一张这些事,贞子并不怀着一点恨意,我更觉得非常的喜欢。    
    这时候车子来了。分别极是难受。我送贞子到栅门口,又装作有什么事情模样。独自穿了木屐走出门去。两个人以外更无别人。贞子忽然的回过身来。我的右手不知在什么时候与贞子的右手互握着了。两个人仿佛是心里谢罪似的。贞子道,“大家那里都请代候。”我答道,“将来再会。”两个人分别了。我那时喜悦的兴奋,比离别的寂寞还要强盛。我想倘若在那与贞子握着手的一瞬间被杀了,这是怎样的幸福呢。那天晚上醒来的时候想着贞子的事情,不禁觉得寂寞。第二天起来,也还是寂寞。我想遣散这寂寞,竭力的在想念《忠厚老实人》的女主人公,但是无可挽回的寂寞动不动就将我的心捕捉住了。    
    但是过了两三天以后,与前回分别时的情形不同,我对于这寂寞渐渐的习惯,而且想起来的时候,感到喜欢了。我一天一天的更加强烈的爱那《忠厚老实人》的女主人公,又明瞭的觉得自己想和伊结婚了。但想到贞子却仍是寂寞,而且在梦中看见也难过。这种难过的心情一直接续着,直到去年我结婚了的时候为止。    
    我还有想写的事情,但是那些只能等将来的机会了。至于这回的恋爱在我有怎样的影响,那是用不着多说的了。    
    一九一四年二月二日原作。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二部分久米仙人

    武者小路实笃    
    近来见到一本书,说久米仙人从天上跌下来的原因与以前所说的不同。在这书上写着这样意思的话。    
    “久米仙人厌弃这世间生活的原因是不很明白,但是他对于人生的空虚觉得寒心,那是无疑的了。有的说这是失恋的结果。有的说是因为不能如意的发迹的缘故,但这些话都是不足取的。倘若不是还有更深的原因,不会发生想成仙人这样的决心。成仙这一件事并不是容易的事业,乘云升天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都不是用了寻常的一番苦心就能成功的。要成仙人不可不离弃五欲,执着是尤其不行。百年的修炼,只要有一点儿疏忽,便前功尽弃了。久米仙人也不是只有一次便顺利的成了仙人的,以前大约也经过了两三回以上的失败罢。但是无论失败了多少回,他总怀着一个不成仙不止的要求。以及足以完成这要求的勇猛心。他不是什么寻常的人,也不是从那见了洗衣的女人的腿从天上跌了下来的故事可以想像出来的那样的汉子。他为什么便是那样的辛苦也想成仙呢?做个凡人,愉快的过日子,岂不也很好么。但是只做一个平常的人,在他是忍受不住的了。他同释迦一样大约真是感到人生的无常了。他所以想将自己做成一个活着而不死的东西,没人在无论怎样的天灾人祸来了都不惊惶的世界里,与宇宙和大生命共活着,呼吸不死不灭的东西而活着,要死也不会死,被杀了也不会死的人;他想就以这肉体化成这样的一个人,就此回到天上去。他对于人类似乎是没有什么感情了。由他看来,人类与昆虫是一样的,——不,或者是比那些更为罪业深重的东西。人类每日每时的劳动着,只是为着戕杀他类自己罢了,而且他们完全藐视不灭者的意义。是一种到死为止自以为不会死的任意的东西,他并不是不想去救别人、但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救他自己了,照他的思想说来,他是想只依了宇宙的本能去生活;动物的本能与人类的本能在他看来是空的,不可倚靠的,而且又足为自己修成不灭的障碍的。他的心是青空一样的清净,他的朋友是空中的星与地上的花。他呼吸着平和与美,专一的清洁他的心灵,将委身于毫无阴翳的生命。他以为这样他可以尝到无限的平和与喜悦之味了。    
    他虽然一切的欲望执着与不净,入于以水与空气为生活的境地了。“爱”在他是禁物。凡能失却他的心的平和者在他都是禁物。他对于世间对于生命都已没有留恋。超越了生死之境。离开人间界,早已进到天人界里去了。于是他不复是凡人,却已成了仙人了。他身体变轻,青空成了他的故乡了。他终于要乘着云独自归于应归的地方去了。天上界,星一般的辉煌的世界,美与调和的世界,无我无心的世界,超越了苦乐爱憎的世界,这样的世界许可他进去,他也自然的向着这方面前进了。云听从他的意思——不,那时在他也并没有意思这东西了。云是他么,他是云么,天是他么,他是天么,已经是辨别不来的完全同化了。但是在这时候,不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在刚要离开地上的这一刻,他忽然的想起世间的事情来了。他大约也还没有完全的失却了人性罢。本来这也只是一些极微淡的气分罢了。然而他终不曾完全的忘却了大地。他看着地上的时候,对于地上的美不禁感到惊异了。这起初也是极淡的。但是他心里想到这是很美的时候,赐才往上升着的云就徐徐的往下界落下去了。这实在是很静的,是和他的心相适应的那样安定。    
    山呀河叫海呀,森林呀野呀小河呀,以及地上的人家,在他的明亮的眼睛里看得很清楚。他想刚才毫无留恋的忘却了的地上,原来是这样美丽的东西么?他于是静静的祝福这世间了。    
    在这时候,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呢,他想起人类的事情来了。但是现在想来,人并不是完全可以轻蔑的东西,不是丑陋的昆虫一般的东西了。这无宁是被想作一个可爱的东西,可怜的东西。这个念头自然是不很强的,当初实在只是极淡的一点,但是这淡的念头并不消散,而且反而一点点的加浓起来了。云慢慢的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