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鲁迅
迅舍掉包办婚姻这一遗产。许羡苏的信没有留下来,无从作比较,只好阙如。想必不如许广平直率。鲁迅的犹豫除了有对于朱安的顾虑以外,似乎也有对于其他人的顾虑。这些都表明了鲁迅为他人考虑是很深入细致的。鲁迅对于朱安的顾虑特别感人,可惜不是被人故意掩盖,就是被扭曲理解。对于鲁迅和朱安,这都是不公平的,岂不冤哉!林贤治说:
在女师大,他遭遇过一位年轻的女性许羡苏。大约他们是亲密的罢,所以曹聚仁在一部关于他的评传里,称她为他的“爱人”。因为她,他写了《头发的故事》;她对他的生活——其实是生命的相当重要的部分——表现过女性特有的关怀;在他逃难期间,也是看望最殷的一个。后来,他偕同另一位女性,她的同学许广平离京南下,每到一处,必有明信片报告行止;除了通过她报告母亲,其间,想必还受了一种近于赎罪的心情的支配的罢?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同后者比翼南飞了。
感情这东西是无法分析的。他所以最终选择了后者,自然有着种种的因由;但是,可以肯定其中最重要的方面是: 她是一匹烈性的“害马”。
“害马”以身相许,在给他带来无比的欣慰的同时,也带来了无穷的忧虑。
从为“害马”剪去鬃毛的那天夜里开始,他就紧张地思考着面临的问题: 是同“害马”结合呢,抑或做一个婚姻形式主义者,继续过一种独身生活?他同时写了两个小说: 《孤独者》和《伤逝》,可见过分焦虑的灼痕。如果拒绝“害马”,自己将要成为魏连殳,最后弄到无人送殓的地步;如果生活在一起,则势必不但连累“害马”做牺牲,而且自己也会像涓生似地变得一无所有,惟存永生的悔恨与悲哀。
“剪去鬃毛”,犹“放风筝”。都是出于鲁迅私典的隐语。鲁迅在《作文秘诀》一文中已讲过,一要含糊;二要难懂的秘诀。现身说法之处甚多,不胜枚举。对于鲁迅这些难懂的文章,不少论者也照样含糊着,或者竟弄得更难懂了。
离京前,他曾将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书赠川岛,结句是: “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仙乡是不足留恋的,他决心走出禁欲主义的境地。即使时已至此,他仍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在厦门和广州之间,两地传书,也还有过将近一个月的关于“牺牲”的讨论。
爱一个人是艰难的。对于爱情,他原来便很自卑,由于年龄和健康的缘故,怕因此“辱没了对手”;再者,是对于地位的考虑,在他看来,这同经济生活是颇有些关联的;最后便是“遗产”问题了。其实,所有这些,都经不住“害马”的一一冲决。“不要认真,”她告诉他说,“而且,你敢说天下间就没有一个人矢忠尽诚对你吗?有一个人,你说可以自慰了……”在他摸索异日的道路而需要“一条光”时,她给了他“一条光”。
即使鲁迅已经与许广平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仍然有疑虑。在广州时,鲁迅自称: “一卷行李一个人”,“一有感触,就坐在电灯下默默地想,越想越冒火,而无人浇一杯冷水”,“我看凡有夫人的人,在这里都比别人和气些”。(鲁迅致川岛信,1926。11。12)鲁迅常常自我解剖,所以对于自己的潜意识也就有所认识了。由此看来,萨特说潜意识是自欺,也很有道理。鲁迅之“迁怒”明明是潜意识变形转化为意识的表现。我们必须深入到中国文化的问题,我们的讨论才有意义。鲁迅对自己的包办婚姻愤慨不已,往往容易迁怒于其他的人与其他的事——尤其是喜欢迁怒于中国文化。钱玄同对鲁迅性格特点的概括就是“迁怒”二字。中国文化有病,甚至是癌症,这都是事实,关键在于如何医治,“我放火”就太急躁了点。这个问题太大了,点到为止吧。回过头来仍然说鲁迅的恋爱和潜意识。下面我们要更深入一步,看一看鲁迅对朱安的矛盾心态的表现,以及与其他事物的错综复杂的联系。
第二部分鲁迅为何仇猫?(1)
鲁迅的仇猫是很有名的。先是在《呐喊?兔和猫》中提起了这事: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虐待猫为然的……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师出有名’了。我觉得母亲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鲁迅在《论“费厄泼辣”应该缓行》一文中说: 叭儿狗“又很像猫,折衷,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由此,我们可以得出鲁迅仇猫仇狗都明显有“迁怒”的成分。鲁迅所痛恨的“文士”、“学者”、“名流”、“名教授”、“正人君子”等都称鲁迅偏激,凡是批评鲁迅的人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一特点。鲁迅以“叭儿狗”、“猫”的“折衷,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来形容他们,却也反过来证明了他自己这一特点。这些人又说,鲁迅既然仇猫,自当是狗,因为猫狗是天然的仇敌。于是鲁迅又作了《狗?猫?鼠》一文,讲了自己之所以仇猫的因缘,顺便对这些名人加以嘲讽,但宗旨并非在此,文章的核心乃是对自己的潜意识的“解剖”。非常可惜,人们往往只能从鲁迅论战的角度去理解鲁迅的许多文章,这太肤浅,鲁迅更深刻的思想却被忽略了,鲁迅说: “伟大也要有人懂”,鲁迅的伟大很难懂,即使懂了,也不能说,“你说便是你错!”
这几篇文章,非仔细从字缝里看出字来不能理解。鲁迅的仇猫原来也与他的包办婚姻有关系。
我们知道,鲁迅是非常善于运用曲笔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包办婚姻,虽然总是在控诉,却很少直说。迁怒或曲笔是家常便饭。此处,“猫”就是借喻朱安。试想一想猫的样子,很温顺,像叭儿狗,而比叭儿狗更乖巧。试想一想朱安的性格,她自称“蜗牛”,更是软体动物,柔软到了极点,可以说是把儒家恕道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哲学阴柔的一面,中国古代哲学思想重阴柔,这是一种文化过分成熟的表现。鲁迅一看到朱安,就会联想到猫,联想到中国文化;一看到猫又会联想到朱安,联想到中国文化,因迁怒而痛诋中国文化,或痛打家猫。据鲁迅自己说,他的仇猫是小时候的事。《朝花夕拾》中的这篇回忆文章为我们揭开了秘密。
鲁迅在文章里所用的曲笔实在是不容易看明白。可以分两个线索: 一是痛惜包办婚姻;二是讽刺正人君子。鲁迅为何在此处讽刺正人君子呢?这是鲁迅潜意识里对社会舆论的抵抗。在两件事情上鲁迅要维护自己的名誉: 与朱安、许广平的关系以及兄弟失和。将正人君子与传统的伦理道德搞臭乃是势所必然,如今人们一提起传统的伦理道德来都会嗤之以鼻,固然是时髦。其实,这后面有潜意识。鲁迅首先讽刺了“正人君子者流”: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鹜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嚎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事,正如我们在万生园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
懂得中国哲学的人一眼就看出鲁迅这里运用了老庄的思想,但也许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老庄的思想,可能也意识到了,鲁迅曾说过自己是中了庄周韩非的毒。此处,只是取用其一端而已,在他处,则全盘否定老庄的哲学。从学术角度讲,这里其实就是以老庄思想对抗儒家思想(为了不离题太远,论证的过程就免了吧)。这些与正人君子论战之事不是关键,只是枝生的问题,不细说它了。下面这条线索才是重点。鲁迅说他打猫的理由:
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是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的,虽然也像是当时涌上心来到理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因为它们配合的时候的嗥叫,手续竟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勃吕该尔(P。 Bruegel d。 A)的一张铜版画Allegorie der Wollust上,也画着这回事,可见这样的举动,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从那执拗的奥国学者弗罗特(S。 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说——Psychoanalysis;听说章士钊先生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是实在难解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约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获咎”之秋,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的。
第二部分鲁迅为何仇猫?(2)
闲汉看见狗交配而痛打,鲁迅说: “这样的举动,中外古今一致的”,有人却把这一点独独归属于中国人的国民性,可见是曲解了鲁迅。鲁迅在此处把弗洛伊德(弗罗特)的精神分析说提出,顺便讽刺了章士钊,并声明自己的打猫与性欲无关。然而鲁迅打得最利害的往往是并没有因交配而嗥叫的独行猫。可见鲁迅常常是被自己的意识欺骗着了,有意的掩盖了自己的潜意识,这倒是印证了萨特潜意识是自欺的理论。再请看以下的描写: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猫是饲养着的,然而吃饭不管事。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种。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摈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象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现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蒋氏似的连拜三夜,怕也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象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熬不住了,快快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帖,来收罗贺礼,虽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议的。
“几百年的老屋”,借喻中国社会。
“隐鼠”,借喻鲁迅的表妹琴姑。鲁迅既然以“猫”借喻朱安,而鲁母最终以朱安取代了琴表妹,包办婚姻的结果好比是“猫”驱除了“隐鼠”。那么以“隐鼠”借喻琴表妹就很贴切。
“尖腮细腿,象煞读书人”,这是一条有力的线索,证明“隐鼠”就是借喻有才学的琴表妹。
“老鼠成亲”,隐喻鲁迅希望母亲把自己与表妹琴姑包办婚姻,本来母亲有这个意思,但是鲁迅没有等到。
“向来的习惯”,犹《狂人日记》中大哥所说的“从来如此”。
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经光降了。这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