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鲁迅





    梁: 我是希望你了解我思想的根本,我思想的根本就是儒家跟佛家。如果能够对佛家和儒家多了解,比什么都好,比了解我过去的一些事情都重要。我愿意把我所懂得的儒家跟佛家说给你听。我的意思是把我们的谈话重点放在这个地方,而不是重在我个人的事情。……    
    艾: 梁先生,你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你对佛家佛学的兴趣有没有恢复了,或者增加了,或者就是说“五四”时代,你就放弃了佛学而转入儒学了。    
    梁: 说放弃,也没有放弃,不过是原来想出家做和尚,把这个“出家当和尚”放弃了.在思想上还是那样。    
    艾: 啊,现在明白一点。其实我书里也是这么写的,就是说你不是完全放弃,不过觉得目前问题不太需要佛学,比较需要儒学。    
    梁: 我是年纪很小,比如说十六七岁就想出家为僧。    
    艾: 这我弄错了。是真正要做和尚,而不是要做居士。    
    梁: 嗯,不是。真正要出家为僧。这个志愿到了二十九岁才放弃,假定真是从自己当初的那个志愿,很早就出家到庙里当和尚去了。不过没有很早出家,就被蔡元培先生拉去,在北京大学要我讲哲学。走上这样一步,就起了变化。这一步是怎么样子呢?就是不是去到庙里当和尚,而跑到知识界,跟知识分子在一起。同知识分子在一起,难免就有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彼此较量。好胜之心是从身体来。如果是像当初所想,很早出家到庙里去,可以也很相安,很平稳,走一种很冷静的路子吧。可是一到大学,同许多知识分子在一起,彼此容易有辩论,就引起了好胜之心。好胜之心是身体的,是身体的就容易有那个两性的问题,这个时候也就想结婚了。    
    我的失恋艾: 真可惜我在写书以前,没有机会向你当面请教。    
    梁: ……一定能够解决自己思想上的问题才算是了解,没有解决思想上的问题,还是等于没有听。    
    艾: 把思想当作为主体,当然是应该的,不过有时候思想也牵涉到你个人的事。……我当然同意思想是要紧的题目,不过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思想也离不开他个人的生活。    
    梁: 就是,完全离不开。……《梁漱溟全集》: 第八卷附录,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外国书的特点就是如此,研究一个人的思想总也离不开他“个人的事”。梁漱溟“个人的事”也离不开“两性”和“结婚”。梁漱溟由想出家到放弃出家,到结婚,就是因为身体的存在方式不同。在北京大学与知识分子们“彼此较量”一番,身体上就发生了“好胜之心”,也就产生了性欲,于是乎结婚。    
    鲁迅则不然,由本打算“陪着做一世牺牲”,放弃性欲,到“由她去吧”这两者之间,是什么东西在起作用?鲁迅是不太清楚的。鲁迅对佛学的研究与梁漱溟研究的目的和方法完全不一样。鲁迅能明确意识到的是在“由她去吧”与和许广平结合之间有一个明显的困难,就是朱安这个“第三者”的存在。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鲁迅的“由她去吧”是否由于“好胜心”导致的?这个问题似乎不必再列举论据,我们就能够同意鲁迅确实具有很强烈的“好胜心”,他与一些知识分子——他称之为“绅士”、“名流”、“名教授”、“正人君子也者”之间的辩论,有时候到了“好胜心”旺盛得如火如荼的程度。此时“身体就容易有那个两性的问题,这个时候也就想结婚了。”梁漱溟与知识分子的争论毕竟没有鲁迅那样达到“刻毒”的程度,尚且如此,何况鲁迅处于种种的矛盾之中,身心都疲惫不堪,痛苦万分。鲁迅在与友人的通信中,也曾坦承自己在没有爱人状态下的苦恼,鲁迅与许广平恋爱后,来到了广州,但是暂时依然是“一卷行李一个人”,所以常常是“一有感触,就坐在电灯下默默地想,越想越冒火,而无人浇一杯冷水”,“我看凡有夫人的人,在这里都比别人和气些”。(鲁迅致川岛信,1926。11。12)可见,同人争论与没有爱人都能相互作用,使人深深地陷入苦闷之中。如果真的要“陪着做一世牺牲”,永远处在“一卷行李一个人”的“寂寞”状态中,又常常与人争论,处于好胜的亢奋之中,确实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会大大地损害一个人的身体,这实在不是“一件小事”。总要有一个出路,有一个方法解决它才好。    
    现在,鲁迅虽然没有完全确定的恋爱对象,但是要“失掉”“坏地狱”的决心则是确定无疑的。鲁迅仍然是不愿意直说,就以打油诗的形式虚晃一枪,也确实起到了自我保护的作用。


第三部分与软刀子的对峙(1)

    《复仇》有多重含义,本质上是向封建文化和包办婚姻复仇,而朱安、看客则不过是封建文化的载体。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所谓“生命”乃是“肉体”的委婉语。古时相爱的男女互称为“欢”。如乐府诗《莫愁乐》曰: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此处的“大欢喜”是指夫妻本来应有的两性之爱,有实际的性快感,故称之为“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也是鲁迅所渴望的爱情状态。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尖锐的利刃”,喻包办婚姻和封建礼教。    
    “一击……”,即制造出不能“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的包办婚姻,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悲剧,恰如利刃穿透了菲薄的皮肤。    
    “杀戮者”,指包办婚姻和封建礼教,它是青春的杀戮者。    
    “鲜红的热血……灌溉杀戮者”,意谓包办婚姻的牺牲者往往以悲惨的死来反抗封建礼教。鲁迅对死的问题也有所考虑。有一段时间,鲁迅曾想过自杀,许广平曾发现鲁迅藏于被褥下的两把钢刀。许广平对此很不理解,她在给鲁迅的信中写道: “褥子下明晃晃的钢刀,用以杀敌是妙的,用以……似乎……小鬼不乐闻了!”《两地书》: 1925年6月1日致鲁迅。在鲁迅写《影的告别》的同一天,他在给李秉中的信中写道: “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却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1924年9月24日致李秉中)虽然是“却不实行”,但是,常年枕刀待旦,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鲁迅如果不是陷入极度悲观,绝不会想到自杀或杀人的。何以不实行?其实,鲁迅不过是以此来排遣苦闷和无奈而已,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激励,有点古人“灯下看吴钩”的意思。这刀无论用与不用,它必然是与“鲜红的热血”有关,夜里枕着“明晃晃的钢刀”不睡觉或入梦中,都能使人产生某种联想。    
    “给以冰冷的呼吸”,指自己与朱安的婚姻关系,不能以激烈的手段破除包办婚姻,就只能漠然处之。    
    “人性茫然”,暗指性生活茫然,鲁迅与朱安之间没有夫妇敦伦之谊。    
    “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欢喜”二字是佛家常用的形容词,如“欢喜心”、“欢喜佛”。此处的“大欢喜”,是仿照佛家的用语,其意境也是仿照佛家所提倡那种超脱尘世的状态。在这种状况中自然没有性欲的快感可言,超越爱的性欲的欢喜,则无须依靠敦伦这种爱情的“相当的刺戟和运用”(《坟?寡妇主义》)去达到。这种“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有别于自由恋爱的“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是生命本质意义上的欢喜。如鲁迅在《寡妇主义》一文中所说的“特殊的独身的女性……一则欲望转了向,一则思想已经透澈的。”大概鲁迅认为这种人就有这种“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自己也应如此。而朱安则正是鲁迅所说的“所谓‘拟寡妇’,是指和丈夫生离以及不得已而抱独身主义的。”鲁迅自己似乎暂时也是“不得已而抱独身主义的”,因此这种“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也只能是一种期望、一种情绪,而非一种状态;是幻想的,而非实际的。鲁迅与朱安之间如何能由“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如果是这样,又何来“孤独的悲哀”(《写在〈坟〉后面》)?。    
    鲁迅已经懂得,“一则欲望转了向,一则思想已经透澈”的人就可以没有性欲了。所谓“欲望转了向”颇类似于弗洛伊德的所谓的“升华”;所谓“思想已经透澈”,则是佛教对治性欲的方法,是根本的解决问题,比“升华”更难。可见,鲁迅对于克制性欲的问题,是理论研究(研究佛经)与实践经验(冬天不穿棉裤)并进,但又都不能很有效地解决问题。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裸着全身”,喻性爱,夫妻之间本应有肉体上感官的“相互蛊惑”、“接吻、拥抱”,现在是持刀对立。    
    “捏着利刃”,象征杀戮,夫妻之间成为怨偶。    
    “广漠的旷野”,喻中国四千年历史。“广漠”即久远的历史;“旷野”即人性的荒漠。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包办婚姻制造了两种后果: 拥抱或杀戮。    
    “拥抱”,喻性爱,一般的人都在包办婚姻当中完成,未必有爱情,既使是没有爱情也要“拥抱”,这是最普遍的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则是“杀戮”,喻包办婚姻造成的夫妇之间激烈的对抗,各种各样的惨痛的悲剧常有发生。即使不流血也未必不是“杀戮”,只要是无爱的婚姻,就可视同于相互“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第三部分与软刀子的对峙(2)

    包办婚姻不可避免得要造成悲剧,这就给看客们提供了机会。鲁迅一向憎恶看客,这里顺便对看客加以嘲弄和“复仇”,包办婚姻无论是“拥抱”还是“杀戮”都是剧,他们都要看。包办婚姻主要是做给别人看的,当事人只是表演悲喜剧的演员而已。看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也是悲剧的本身。从哲学角度而言,若无看客则无悲剧,两者不可分离。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鲁迅与朱安的婚姻超出了拥抱与杀戮两种模式,既没有性爱也没有杀戮,虽然双方都赤裸着,手握利刃,可以选择其中一种模式,却什么也不做。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鲁迅对朱安既不想爱,也没有杀,这是对包办婚姻的复仇,这使鲁迅感到了生命的干枯。朱安与鲁迅的生命就这样“暗暗的消去了。”(《呐喊?自序》)而《求乞者》中的“干枯的叶子”,也是借喻朱安或世俗文化的。在《希望》中鲁迅感慨道: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这些话都可以与“干枯”互训。对此,鲁迅未必也有“大欢喜”吧。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由于鲁迅的婚姻无戏可看,看客们——中国传统文化的体现者——的生命已经“干枯到失去了生趣。”这既是对看客,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复仇。鲁迅希望他们也都“干枯”。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