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约清莲





    可是除了这个绝办法,它霜点无法将饿晕了的红脚杆从死神的魔爪下救活。现在鹰巢里有两只幼鹰,这其实是道并不怎么复杂的算术题,二减一等于一;假如舍不得减去,只好是二乘零等于零,与其让两只幼鹰都饿死,当然还不如舍一保一。它别无选择,只好硬起心肠来做这道生命的算术题。    
    巢里两只幼鹰,一只是亲生的,一只是抱养的。具体地说,红脚杆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来的宝贝,而黑顶是母鹰黑灿的遗孤。    
    母鹰黑灿的巢就筑在山谷对面的角龙崖上。半个月前的一天,霜点飞到尕玛儿草原上空觅食,正巧黑灿也在那儿盘旋。突然,霜点发现在融化的残雪与腐草间有一只兔子在晃动,它刚想俯冲下去,黑灿比它快了一拍,已一斜翅膀向惊慌失措的灰兔扑了下去。霜点正在懊恼,思忖着该不该去夺,静谧的草原突然一声巨响,冒起一团蘑菇状的青烟,它看见黑灿翅膀一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像块石头一样笔直地坠落下去。原来那只灰兔是猎人的诱饵,可怜的黑灿死于非命,它吓得赶紧疾飞而去。    
    在回巢的路上,它经过角龙崖,听到黑顶在巢里咿呀咿呀叫,出于一种同类间的怜悯,它把黑顶抱回了自己的巢。    
    那时,寒冬已快过去,天气正在转暖,惊蛰雷声就要炸响,食物很快就会变得丰盛,它想,多辛苦一点,是有能力养活两只幼鹰的。    
    没想到会有这场白魔般的暴虐的倒春寒。    
    在亲生与抱养间选诱饵,没有那种割心还是割肝的为难与痛苦。当然,它将黑顶抱回巢来喂养已有半个多月,让黑顶去做诱饵,也于心不忍,也难舍难分,但这种感情与它同红脚杆亲生母子间的感情相比,毕竟淡薄许多,脆弱许多。它很快演算完这道生命的算术题。


第二部分天命(4)

    霜点钻进巢去,来到黑顶身边,用一只翅膀推搡着,要把黑顶推出巢洞。    
    它想,它不该有任何犹豫的,让黑顶去做诱饵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不能怪它狠心,假如不把该死的老蛇引出洞来,红脚杆就会饿死。黑顶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步红脚杆的后尘。它想,红脚杆饿成这个样子,黑顶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假如没有黑顶,三天前逮到的那只金背小松鼠留给红脚杆单独享用,红脚杆也不至于会饿得虚脱。    
    可不知为什么,它推搡着黑顶,总觉得心里虚得很,仿佛在干一桩罪孽深重的盗窃勾当。    
    它想,它此刻没有必要去看红脚杆,只要专心致志地把黑顶推出巢去就行了。可不知怎么搞的,它一双鹰眼不知不觉骨碌一转又落到红脚杆身上去了,好像红脚杆身上有一种吸引它视线的特殊磁力。它安慰自己,它眼光滑到红脚杆身上,不过是想看看红脚杆是否从半休克状态中苏醒过来,是出于一种母亲的慈爱与关怀。可是它明白,自己想得很虚伪,自己滑向红脚杆的眼光其实是掂量鉴别遴选的眼光,还含有一丝邪恶歹毒。它被自己的举动和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不祥的眼光从红脚杆身上收回来,原封不动地转移到黑顶身上。    
    这种犹豫绝非出于道德上的顾虑。对鹰来说,生存就是最高道德,任何符合生存利益的行为都不会受到良心谴责。再说,即使用道德标准来衡量,它把黑顶推出巢去做诱饵也是无可非议的。要是它半个月前不把黑顶从角龙崖抱回来,黑顶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失去了母鹰的供食、照料和庇护,羽毛未丰的幼鹰必死无疑。母鹰黑灿和它霜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是栖身在同一座山脉,翱翔在同一块蓝天的关系极平常的邻居,它对黑顶没有血亲间生死与共的责任和义务。黑灿也不是为救它而死的,黑灿的死和它毫不相干,自然牵涉不到临终托孤的信义问题。    
    霜点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犹豫却偏还要犹豫:黑顶和红脚杆站在一起一强一弱,差别太大了。    
    瞧黑顶,眼睛明亮爪子粗壮,小小年纪,腿羽已盖膝部。嘴喙尖利,尾羽细长,整个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背部的毛色已由浅棕转为灰褐,泛着一层釉光。飞翼的外基部已长出四根硬扎的黑羽,并镶着两条耀眼的白纹。对鹰来说,翼带白羽,超凡灵秀。更难得的是,黑顶脑壳上长着一撮漆黑的绒毛,微微凸起,如黑色云霓。鹰的学名叫黑耳鸢,耳羽黑褐色,这黑褐色越向头顶蔓延,越显示高贵与强健。雄鹰黑冠犹如皇帝加冕,将来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虽然已饿了三天,却还能站立起来,显示出顽强的生存意志和非凡的生命力。    
    瞧红脚杆,两只瞳仁一只色泽灰黯,一只在中央部位有一点可怕的白翳。与黑顶同龄,身上只盖着薄薄一层绒羽,翅膀还半裸着,模样丑陋。骨骼比黑顶瘦弱了整整一圈,尤其糟糕的是,脚爪呈半透明状的粉红色,红脚杆,捉鸡难,细小乏力,无法向猎物向天敌进行凌厉的搏击。三天前,当倒春寒刚开始时,它预感到会发生饥荒,就很偏心眼地将逮到的那只金背小松鼠分作四份,它和黑顶各吃一份,喂了红脚杆两份,尽管这样,还是早早就饿倒了。这说明红脚杆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力都相当脆弱。    
    毫无疑问,黑顶是将来能八面威风搏击长空的雄鹰,而红脚杆只能是啄食老鼠与地狗子的庸鹰和草鹰。    
    假如黑顶也是自己亲生的幼鹰,霜点想都不会多想就把红脚杆送到蛇洞前去当诱饵。汰劣留良,这符合生存法则。然而它现在却要汰良留劣了。    
    不不,霜点惊恐不安地收回自己的思绪。它觉得自己不该犯糊涂的。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子,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实。就算黑顶将来能展翅万里,能扶摇九霄,能狼群觅食,能捕捉凶悍无比的扁颈蛇,但那是已故黑灿的骨肉,别人家的辉煌。就算红脚杆长得猥琐窝囊,像它父鹰秃脖儿那般没有出息,但那是它霜点的亲骨肉,自家的后代。    
    生命都是自私的,任何生命都酷爱自己的亲生后代,生命体只有通过血脉因袭基因遗传,才能获得永恒。    
    它不能再犹豫,天经地义该黑顶去做诱饵。


第二部分天命(5)

    黑顶在霜点翅膀的驱使下,蹒跚着钻出巢洞,来到粗如莽蛇的横杈上。凛冽的寒风吹得它摇摇晃晃,鹅毛般的雪片洒落在它还很稚嫩的脊背上,冷得它竦竦发抖。它本来已饿得有气无力,这时突然清醒活跃起来,小脑袋拼命拱动着,想钻回温馨的巢去。    
    霜点堵在巢洞口,就像关严了门。    
    黑顶大概感觉到不幸将降临在自己头上,悸动翅膀,咿呀哀叫,麻栗色的鹰眼射出哀怨凄凉的光,望望霜点,又望望天空。    
    霜点也凝望着天空。天空苍苍茫茫,除了纷迷的雪,什么也没有。要是有一只雄鹰在它身旁,它绝不会落魄潦倒到要用一只幼鹰的生命去交换一顿食物。雄鹰会和它比翼齐飞,互相配合从断崖上掠来狼崽,或从牧羊狗的眼鼻底下掳走花翎公鸡。雄鹰强有力的翅膀能剪断风、剪断雪、前断困境、剪断危难、剪断悲苦、剪断笼罩在母鹰头上的乌云,剪出一片明亮的新天地。雄鹰是力量的象征,是生存的代名词。遗憾的是日曲卡山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的雄鹰了。日曲卡山麓过去是有雄鹰的,翅膀象黑色闪电,啸叫声顶风能传十里,让豺狼见了都会心惊胆颤的雄鹰。可是有一天,一只硕大无朋的银鸟轰隆轰隆怪叫着飞临日曲卡山麓上空,撒下一大片乳黄色的粉末,仿佛撒下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谜,这一带的雄鹰数量锐减,质量下降。不,这一带从此就没有雄鹰了,只有最次等的公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公鹰啊,简直就是长着鹰羽的鸡,骨骼比雌鹰单薄瘦弱,不是秃脖儿,就是红脚杆,再就是瞳仁上长着白翳的白眼儿。这些公鹰的寿命都短得可怜,往往刚当上新郎就做新鬼。它霜点的第一位丈夫,就是去年冬天在黑风暴中饿死的白尾的父亲,在它刚孵出白尾的第二天就被一阵不怎么厉害的旋风吹折双翼坠地而亡。而它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红脚杆的父亲秃脖儿,命运就更惨了,一天清晨迎着阳光飞翔,突然就双目失明一头撞在崖壁上。而与这些长着鹰羽的鸡交配后繁殖出来的后代,凡是公的,都秉承了单薄瘦弱猥琐丑陋渺小病态的遗传基因。    
    这是退化的变异,种气的衰微。    
    唉,要是当初自己能象黑灿那样坚毅勇敢就好了,霜点想,亲子就不会是红脚杆而是健康强壮头顶长着皇冠般绒羽的小雄鹰了。    
    去年春末当寻找配偶的季节来临时,黑灿对长着鹰羽的鸡们不理不睬,振翅飞向远方,融化在地平线尽头一片炫目的阳光里。半个月后,黑灿才带着满足与自信风尘仆仆飞回日曲卡山麓,产下一枚蛋,孵化出了黑顶。霜点不清楚黑灿这半个月究竟去了那里,也许去了梅里雪山,也许去了玉龙雪山,也许去了碧罗雪山,但有一点霜点是明白的,黑顶是远方雄鹰的种,是新的混血,新的杂交,新的品系。    
    霜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黑灿不幸罹难后毫不犹豫地将黑顶抱回来喂养。它渴望日曲卡山麓鹰的家族繁荣兴旺,它渴望逶迤的山脉宽广的天空有真正的雄鹰颉颃飞翔。在黑顶身上,寄托着它的思慕与企盼,理想和追求,寄托着它作为年轻的母鹰所做的五彩的梦。    
    不不,它想,它去年冬天已失去了白尾,今年冬天无任如何不能再失去红脚杆。它将一只爪子踩在黑顶背上,它要把它踩趴下,这样就可以用双爪将它搂住起飞,送往蛇洞前。    
    吱溜,黑顶朝前猛地一拱,从它胯下的豁口钻回巢去。    
    霜点回转身,想重新逮住黑顶。    
    巢内的一隅,黑顶与红脚杆挤在一起,就象鹰和鸡站立一样。    
    不不,母不嫌儿丑,红脚杆是它的心肝宝贝。    
    你要一代天骄,还是要一只长着鹰羽的鸡?    
    没有雄鹰的天空,是寂寞的天空,灰暗的天空,没有灵性的天空,缺乏盎然生趣的天空!    
    突然,霜点将双眼闭紧,走进巢去胡乱摸索。它觉得自己精神快崩溃了,无法再理智地选择,那就让命运来抉择吧,听天由命,摸着谁就是谁去做诱饵!    
    它的双爪搂住一个柔软的物体,它搂着那物体滚出巢去,它展翅飞离璎珞松,它顺着山谷强大的气流飘到蛇洞上方,它松开了双爪,它睁开了眼。    
    不不,它舍不得让亲子去做诱饵,它的本意要把黑顶扔下去的。它想换一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啪,蛇洞前的雪地传来物体砸地的声响,扬起一团轻烟似的雪尘,还传来红脚杆从昏迷状态中跌醒后的挣扎与惊叫。


第二部分天命(6)

    跟预料的差不多,霜点伫立在璎珞松横杈上,过了一会儿,老蛇嘶嘶吐着火红的信子从小石洞里蹿了出来,红脚杆骇然尖叫。    
    当蛇尾游出洞口后,霜点缩紧翅膀从高高的璎珞松一头扎了下去。这动作对鹰来说相当危险:鹰不是鹗,习惯直线下降;鹰骨骼较大,平时俯冲都要适度撑开翅膀有个旋转角度,不然的话,有可能会在空中失去平衡,身体象石头坠落。霜点不顾一切地像鹗扎进水里捉鱼那样扎下去,是想抢在老蛇的毒牙咬到红脚杆之前自己的双爪能攫住蛇身。只要有一丝可能使红脚杆蛇口余生,它就要竭尽全力去争取,希望既能捉住老蛇,又能保全红脚杆。    
    老蛇的反应比它想像的更敏捷,在它从横杈扎下去的瞬间,抬头瞥了一眼,细长的蛇身扭了扭,似乎要蹿回石洞去。嘎呀——霜点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尖啸。它巴望老蛇能回蹿。它扎下去的落点就在石洞口,老蛇的动作再快也绝不可能抢在它落地前蹿进并缩回小石洞的。极有可能蛇头刚蹿进洞口,它的鹰爪也同时落地,可以不费事地就抓准老蛇致命的七寸。关健是老蛇一回蹿,就无暇去咬红脚杆了。    
    但老蛇只是扭了扭身体,并没按霜点的意愿转身回蹿,这条眼镜蛇一定经过无数次劫难,老辣得快变成蛇精了。它在极短的瞬间就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并已陷入绝境;除非蛇身上长出翅膀,不可能抢在霜点封住退路前缩回小石洞的。它放弃了逃命的企图,细长的蛇身子弓动起伏,闪电般蹿向正在前面雪地上挣扎悸动的红脚杆。    
    千刀万剐的老蛇,晓得自己无法逃脱变成鹰食的厄运,索性破罐子破摔,临死也要赚个垫背的。    
    霜点坠落到离地面一丈的高度,猛地撑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