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
认知视角和观照方式,就使整首诗超越了形式逻辑上的语义层面,上升到了对于人的存在意义进行探寻的哲理层面上,把绝望的抗争——反抗命运,回应命运的挑战,当作了一种生存的态度,一种对付现实人生中各种复杂问题所持有的执著精神,并赋予孤独的灵魂、沉寂的人生以积极的意义,进而大胆而清醒地向世界宣告:生存的迷惘、困惑和焦虑,不只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干扰,同时也缘于内心准则的失衡,精神的茫然无归着而产生的意义危机。因此,“寻找光明”的意义就在于:只有否定外在的权威,建立起自己内在的权威,才会有主体的自由意志和新的生命创造。
顾城的这种对主体存在、对人生意义的执著精神,虽然带有较浓厚的西方现代主义的色彩,但在本质上与西方现代主义精神是不相同的,倒是更多地表现出屈原式的“求索”,特别是鲁迅式的“绝望而反抗”的精神特征。诚如鲁迅那样,尽管前面是坟墓,没有丝毫的希望,但过客仍然是执著地朝前走去。鲁迅说过,他是在“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当中,“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①,因而虽然“绝望而反抗者难”,但“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②顾城用“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也一样,蕴藏着西方现代主义所无法企及的精神内涵,体现了诗人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执著探寻,而西方现代主义则是在“上帝死了”的惊呼声中,发现连自身的存在也显得荒谬起来,因而总是感觉到人生的路越走越窄。顾城的执著“寻找”,则反而能够使人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创造力。因为中国文化的传统不是像西方文化那样,讲究在绝对的理念中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上帝存在,而是把上帝、把世界内化为自身,并由此获得心灵的和谐与平衡。所以,中国文化传统使得中国的诗人很少有主体存在的全部失落,虽然会有孤独、寂寞和虚无,但他们总是力图超越自身的痛苦(如苏东坡的“常恨自身非我有”,深刻地感受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的人生困境,然而最终还是超越自身的痛苦,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希冀当中,获得永恒),顽强地执著于主体的信念建构。
第三部分:论一代人的心灵雕塑(3)
正是这样,顾城用“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在深层的象征寓意上,又表现出了一种自我拯救式的内心冲动。既然身处黑夜之中,既然“黑夜”给予的只是“黑色的眼睛”,那么这本身也意味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外在的权威丧失了,价值观念崩溃了,拯救的只能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心中永恒的信念。因此,在诗中对于光明的寻找,就没有任何廉价的乐观,就像“过客”那样,毫无畏惧地向前走。只有向前走,才能自救。没有这种执著,很可能只是一场徒劳。在诗中,自我拯救的内心冲动,是一代人对重建价值关怀所作的顽强的努力。对于光明的寻找,在这个意义上,也是对人的终极价值的寻找,对精神家园的寻找。诚如托克维尔所说:“人要是没有信仰,就必然受人奴役。”③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终极关怀,就不可避免地会笼罩在苦闷感、虚无感、孤独感之中,并引起全社会的存在性失望。对于终极关怀,神学家蒂利希是这样解释说:“凡是从一个人的人格中心紧紧掌握住这个人的东西,凡是一个人情愿为其受苦甚至牺牲性命的东西,就是这个人的终极关怀,就是他的宗教。”④人,显然不能像动物那样靠本能活着,即使是宣告“上帝死了”的尼采,他也摆脱不了人生的这种目的论的。他否定了上帝作为人生的终极寄托,然而他实际上也没有否定终极意义本身。他是用“超人”替代了“上帝”,如同存在主义把自由的选择本身当作终极目的一样。顾城深知,否定了外在的权威,就只有靠建构起自己内在的信念,才有可能获得自我的拯救,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领地和自己的自由意志与新的创造精神。所以,用“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实际上就等于向整个世界庄严地宣告:一代人虽有迷惘,虽有苦痛,然而在他们的心中,主体的存在并没有失落。他们总是力图超越自身的迷惘和苦痛,顽强地执著于自身的拯救,进而为整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树立起一座崭新的精神奋斗的纪念碑。
高尔泰曾经说过:“人由于把自己体验为有能力驾驭自己的命运的主体,而开始走向自觉”。⑤在当时的特定历史氛围中,顾城为一代人所雕塑的心灵雕像,无疑是作为觉醒了一代人的典型来刻划的。从总体上来说,一代人的心灵历程与整个历史进程的发展是趋于同步的。如果说经历了那个荒谬年代的一代人,仍然抱有“九死不悔”的精神与情怀,以及持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忧患意识与使命意识,那么,顾城的这首诗也同样传达了这种象征性的寓意,即对于整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强烈忧患,以及对于重建新的人生信仰、重建新的终极关怀的神圣使命感。整首诗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思想文化内涵,才真正地成为一代人经过苦斗——绝望的抗争之后,走向主体自觉的标志,成为这一代人的总体心灵特征。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解读这首诗,可以说,它在顾城的诗歌创作中是一座高峰。因为顾城的诗歌创作,总是喜欢以超现实的美学特征,来营造自己的童话世界,从而由于缺乏对现实和历史的纵深思考而受到评论界的批评。然而,这首诗则是奇峰突起,诗人用他的灵感,他的敏锐,他的情怀,感悟历史,反思现实,从而为整整的一代人塑造了一座永恒的心灵雕像。
与此同时,再把这首诗放在当时的特定历史背景中来考察,我们还将发现,它也同样展示出了一代人不甘寂寞的追求、反抗、探索的精神特征。从“黑夜”与“光明”所形成的暗色与亮色的鲜明反差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荒谬现实中扭曲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那由心灵深处所爆发出来的顽强求索的精神创造力。它表明这一代人与失败主义无缘。他们虚无、孤独、寂寞,但决不是消沉、颓废。屈原式的求索,鲁迅式的执著,都蕴含在一代人的心中,显示出了一代人悲壮而崇高的人格意志,并且还意味着,虽然这一代人注定成不了盗天火于人间的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但最终还是能够以其顽强的对于“绝望”(“黑夜”)的深刻洞悉,而获得了反抗绝望(反抗“黑夜”)的清醒、自觉和无比的勇气,从而超越了悲观主义、失败主义、怀疑主义,把整个的人生意义,指向了光明,指向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主体自觉和自我的完善。所以,用“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在这样的境界中所展现出来的象征寓意,就显示出了一种理性主义的光辉,一种人生精神信仰的光辉,以及一种人格意志的光辉,显示出一代人生命之流的永无止境的奔突,并不断地激励着后人百折不挠地去寻求人的真正解放和自由,尤其是大的精神解放与自由的途径。这样,顾城的《一代人》就在哲理的层面上,整体地呈现出一代人悲壮而崇高的心灵历程——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第三部分:论明亮的血液与不灭的爱情(1)
“血液”意象有时代表创作灵感,有时借指爱情的美好,有时用过变革的赞美词,但无一例外都是具有温暖、光明、美丽、进步的积极意义。
《设计重逢》未必是顾城的代表作,却非常有名。之所以有名,主要因为最后两句:“在灵魂安静之后/血液还要流过许多年代”;而这两句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因为顾城惨烈的死。在很多人眼中,“血液”代表了暴力和死亡意象,然而,比较“血液”在顾城其他诗歌中出现的具体语境,就会发现这样的解释实属误读,正如有些人谈论顾城“伤妻”时总喜欢望文生义地引用“那个爱她的人在砍一棵杨树”一样,是对诗歌的曲解,也是因人废言的实证。事实上,《硬币中的女王》中的“砍树”并没有暴力色彩,更与死亡无关,联系到前文“她一直严肃地坐在大海中央”,以及后文“树被抬进船厂”,砍树其实是一种拯救行为,是抵御物化的一种努力。当然这是题外话,可以暂时不谈。不过,看到“血液”就马上得出“嗜血”的推论,是想象力畸形发展的产物。“血液”在顾城诗中大多是温暖、光明、爱情等美好事物的代名词,有时候还代表了“诗心”。
顾城在给谢烨的信中谈到自己的童年:“我从不说话,风在我耳边一直吹,在风停止的时候,草就吐出了香气,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说话,那种话不用翻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着血液流遍全身,我有一次割草时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草茎也流出洁白的血来,我看见了自己和青草的血液,我便也觉得痛,我看见每一滴血都像红宝石那样好,一粒粒那么新鲜,这时候我觉得我要说话了,对我的血,对绿色如茵的草,我说‘我要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
这里顾城谈到血液的时候,用了“好”、“新鲜”这样的字眼。新鲜的血液是自然精华的流灌,正是这样美好的自然,完美的天人合一,启迪了顾城的诗心,所以他在后面接着说,“这时候我觉得我要说话了,对我的血,对绿色如茵的草,我说‘我要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
顾城在谈到《布林》组诗的时候说:“时间的活塞一直推压到一九八一年六月的一个中午,我突然醒来,我的梦发生了裂变,到处都是布林,他带来了奇异的世界。我的血液明亮极了,我的手完全听从灵感的支配,笔在纸上狂奔。”
他这次用“明亮”来形容血液,而明亮的血液带来的正是诗心,是诗歌创作的灵感。
由此可见,“血液”绝不像是丑陋的暴力,恰恰相反,它代表了诗心诗境,是美好事物的代表。从顾城的其他诗歌中也不难找到例证。
《熔接》第一首中,顾城这样写道:
血液里充满细小的泡沫
阳光在身边走着
“血液”后紧接“阳光”,明快的色彩与《熔接》的题目互为印证。
再看《在大风暴来临的时候》:
让我们带着收获归来吧
用血液使她们温暖
用灵魂的烛光把他照耀
请注意,这里“血液”和“灵魂”同时出现,一个带来的是“温暖”,另一个被比作“照耀”的烛光,前者温暖,后者明亮,同具正面意义,并不呈现对立冲突。正因为这样,后面才会有这样的诗句:
这样,我们才能睡去
——永远安睡,再不用
害怕危险的雨
和大海变黑的时刻
而在《我的心爱着世界》中,顾城说的更加明显:
我的心爱着世界
她溶化了,就像一朵霜花
溶进了我的血液,她
亲切地流着,从海洋流向
高山,流着,使眼睛变得蔚蓝
使早晨变得红润
世界融化融入“我”的血液,天人合一的思想表露无疑。而在形容血液的时候,顾城同样选择了“亲切”、“红润”这样的字眼。这首诗创作的年代很早,可见一直以来血液在顾城笔下就没有某些人假想出来的负面意义。
《郊外》一诗中的血液同样是那么美好,因为它与爱情或者“女儿”相关。和上文提到的顾城致谢烨的书信一样,顾城再次选择了珍贵而纯净的“红宝石”来形容血液:
她比我那时更美
她的血液
像红宝石一样单纯
会在折断的草茎上闪耀
她的额前
漂着玫瑰的呼吸
血液甚至可以用来赞美“变革”,在1985年创作的《富兰克林》中这样写道:
你是一个邀请闪电的工人
用绸手帕轻轻扫过雷云
你打落了宙斯的武器
把它放进中学课本
新世纪的血液开始流动
第三部分:论明亮的血液与不灭的爱情(2)
综上所述,“血液”意象有时代表创作灵感,有时借指爱情的美好,有时用过变革的赞美词,但无一例外都是具有温暖、光明、美丽、进步的积极意义。
比较顾城使用“血液”意象时的细微差别,会发现更有意思的现象。血液的浓烈、奔流、明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