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





从一开始;他们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落伍;无论进或者退;都不是目的;都只是手段。他们的步伐已经踏不上时代的节拍;于是都想用自己的办法;寻找到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和莫教授的沉浮相比;频繁的政治运动;没有过多地干扰苏教授近乎封闭的学术研究;恰恰相反;反倒提供了一个苦心潜读的机会。既然能凑合着做学问就是苏教授最大的乐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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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一直错误认为;在苏教授这样老头子身上;一定会有一大堆了不得的爱情故事。他年轻时期风流倜傥;这一点不容怀疑;因为任何人都可以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好色。苏教授对女性的偏爱非常外露;总是一见到女人;眼睛就的溜溜发亮。不是不想掩饰自己的这种偏好;事实是狐狸的尾巴实在太长;他根本掩饰不了。在自传中;苏教授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有贾宝玉癖;所谓寡人有疾;疾在好色。然而苏教授引以为庆幸的;是自己好色而不淫。当然;此处的“淫”;不是它的原义“过份”;而是它的引申义“淫乱”。好色而不失分寸;发乎情止乎礼;这是苏教授的为人原则。苏教授对自己的男女关系;出人意外的坦白。这一点他似乎是受了西方大作家的影响;觉得自传如果不真实;犹如亵渎神灵。苏教授的好色;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泛爱;这种爱是剔除了肉欲的;和性爱没什么关系。据说多少年来;苏教授对莫教授年轻貌美的太太吴美秋;一直情意绵绵;他之所以坚持在莫教授家搭伙;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能够天天见莫太太几眼。莫家上下无不知道他的用心;都知道他的毛病;因此从来没人和他认真计较。不仅莫教授莫太太没当回事;甚至莫教授的子女也习惯当自然;有时竟然会拿这种微妙关系;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有一段时候;苏教授得了什么小病;莫太太便亲自做了藕粉送去慰问;藕粉是苏教授的喜爱之物;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苏教授告诉我;由于他当时是单身;莫教授夫妇一度曾十分热心地为苏教授做媒。在五十年代中;不止一位女士对苏教授动过心;有年轻的女学生;也有在资料馆工作的小寡妇;但是只要是一动真格的;苏教授便吓得逃之夭夭。那时候;鳏居的苏教授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他对于再婚充满了恐惧。在苏教授的自传和自订年谱已经初具雏形的时候;他忽然决定把两部书合二为一;变成一本书。他为这本书取名叫《河西草堂随年录》;并毅然决定把原来已经记录下来的很多个人隐私;作了大量的删节。苏教授忽然意识到;个人的私事并不足以传世;过多的生活细节描写;反而会因文害义;损害了学术思想的阐述。事实上;在苏教授的生平中;并没有太多风花雪月的故事;值得记录在案;对于他来说;不成功的婚姻困扰了他的一生。作为一名追随在晚年苏教授身边的弟子;我有机会知道了许多他从不愿意对别人流露的秘密。这些秘密是苏教授曾经拥有过的生活的一部分;知道了这些秘密;对于了解他的学术思想;也许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要想全面地了解苏教授这个人;这些秘密却又是绕不开的。苏教授是在回国的那一年;和李斯蔷女士完婚的。李斯蔷和苏教授同年;在国内等候苏教授许多年;当时就算是老姑娘。虽然那时候新思想已经十分流行;然而像苏教授那样的家庭;婚姻仍然还是遵循旧例;首先双方家庭背景要仿佛;老人们互相中意;一切都订下来以后;再通知两个小辈。苏教授岁出国;这门婚事是他在国外时定的;他看见照片上的姑娘还算漂亮;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并断断续续给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写了几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开始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不好;都是到岁数的人了;就等着男婚女嫁;那个时代有很多人都是结了婚以后再恋爱。李斯蔷也是大学毕业;和孪生妹妹李斯薇同时在北京女师大读书;苏教授回国时;李斯蔷大学已毕业;正在一所女子中学教书;苏教授既然回国;于是就赶快结婚;婚后不久有了身孕;李斯蔷从此辞了工作在家当太太。苏教授的婚姻很不圆满;前后一共有三个小孩;三个小孩忍受不了家庭中的不和谐气氛;都是很早就独立;一走上工作岗位;然后再也不愿意和苏教授夫妇来往。几乎所有的苏门子弟;都知道苏教授夫妇之间的不合谐。苏教授曾十分坦率地告诉我;他一生中只和两个女人有过那种关系;这两个人就是自己的太太李斯蔷;以及他的小姨子李斯薇。李斯蔷和李斯薇虽然是孪生姐妹;性格却有着截然的不同;一个性格内向保守;另一个性格热情奔放。由于苏教授在国外留学耽误了婚期;因此当苏教授结婚的时候;孪生姐妹中的妹妹李斯薇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在婚礼上;做妹妹对姐姐的处处表现出过份的关照。作为过来人;她不仅教姐姐如何对待新婚第一夜的恐慌;而且还细腻地描绘自己曾经有过的深切感受。从一开始;李斯薇和苏教授关系就过于亲密;姐夫长姐夫短地缠着苏教授;李斯蔷越是不高兴;她的玩笑就越是开的过份。过了没多久;苏教授就发现自己和小姨子之间;并不只是在开玩笑。这是个阴差阳错的故事;苏教授十分惊奇地发现;李斯薇和李斯蔷有非常接近的饮食习惯;在对旁人的态度上;她们总是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然而孪生姐妹之间;却又是天敌。她们永远要相互作对;没完没了地拆对方的台。李斯薇走了一条和姐姐截然不同的道路;李斯蔷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李斯薇则要求进步;和共产党的一些头面人物都熟悉;抗战期间;她一度曾在重庆的新华日报社工作;并秘密参加党组织。解放后;李斯薇成了一名司局级的干部;在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调到南京;在省委的一个机关里当领导。她长期和苏教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据说在五十年代末;还专程到学校来看过一次苏教授;说话很带有一些官腔。


苏教授和李斯薇初次越轨;是在苏教授担任罗家伦的校长秘书期间。他领着她坐一辆1936年出厂的奥斯汀小汽车;奔驰在南京郊区的土路上。这是一次公私兼顾的地形考察;当时李斯蔷刚生了第二个女儿;正在坐月子;对丈夫产生的异心没有任何察觉。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秀丽的风光加上李斯薇的热情奔放;苏教授的头脑也开始发热;他们像情侣一样陶醉在山水之间;最后竟然十分冲动地去开了旅馆。事后;两人山盟海誓;相约各自回家离婚;重建恩爱家庭。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在大约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度过了一段如漆似胶的日子。苏教授遵守诺言;开始了艰难和漫长的离婚道路;直到八年抗战结束;李斯蔷才最后答应签字离婚。苏教授和李斯薇在抗战初期分手时曾郑重相约;两人不离婚不再见面;但是等到苏教授真离了婚的时候;情况早就发生了变化;李斯薇和自己的丈夫已重归于好;两人一起去了解放区。李斯蔷就是我们后来所见的李老太太。倔犟的李老太太在1945年的年底;与苏教授正式签字离婚;又在1962年春天复婚;中间整整相隔了17年。这17年;李斯蔷和丈夫藕断丝连;仍然靠苏教授养着。苏教授每个月领了薪水;所做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匆匆赶到前妻李斯蔷那里;毕恭毕敬一言不发;缴清了赡养费;然后掉头就走。无论是在初结婚的日子里;还是后来将近八年的分居;17年的离婚期;以及再后来复婚;直到最后走完一生的路;他们中间的对话;都是少得不能再少。不是冤家不碰头;李斯蔷和苏教授之间的敌对;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苏教授最小的女儿;生于他们正式离婚的五个月以后;这是一次令人难堪的意外;它意味两人的婚姻关系;刚有一些改善的苗头;就立刻迅速恶化。自从苏教授和小姨子通奸的丑闻传开以后;李斯蔷与苏教授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改善过关系。他们一直存在着认识上的障碍;无论是在离婚前;还是在复婚以后;他们始终没有真正地和解。一开始;李斯蔷以拒绝离婚来和苏教授作对;最后当离婚已经失去实际意义;又突然改变了不同意离婚的初衷。许多人为苏教授夫妇的复婚出过力。人们总是先去征求李斯蔷的意见;她和三个小孩子都同意了;再来做苏教授的工作。苏教授对于复婚一直抱着坚决的反对态度;最激烈的时候;谁若是敢对他提复婚二字;他便毫不犹豫地断绝和谁的来往。事实上;苏教授对小姨子李斯薇;仍然存在着眷恋之情;她才是他所一生真正钟爱的女人。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苏教授还向我偷偷地流露;想见一见这位仍然健在的老妇人。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李斯薇的丈夫在六十年代初期逝世;此后一直没有再嫁过。据说这位当年热情洋溢的女子;现在已成为一个很左的老太太;她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着实吃了一些苦头;然而在后期;又以善于整人而闻名。她自己既是被迫害的对象;同时也狠狠地迫害过别人;因此苏教授听到的;都是关于她为人不怎么样的传闻。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其中饮食二字;又要比男女重要得多。苏教授十分坦白地承认;自己的复婚是犯了非常愚蠢的错误;是一次失去理智的让步。他承认完全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复婚这条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很多人都在饿肚子;这样特殊的年头里;大家也只能自顾自;苏教授似乎已不太合适继续在莫教授家搭伙。莫教授家小孩子多;为了节省口粮;甚至已经将家中的保姆辞去。在口述自传的过程中;苏教授向我强调复婚的动机;一再声明不是为了男女;因为他自觉心如枯井;对男人的基本欲望已经没有多大兴趣;关键的问题和问题的关键;是他总不能自己亲自做饭。学校食堂的伙食;糟糕到了几乎不能下咽的地步;偏偏苏教授自小娇生惯养;是那种在吃上面绝对不能马虎的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据他自己坦白;他所以对莫教授夫人有好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莫太太的菜烧得好。李斯蔷不是第一流的烹调师;但是做的红烧肉却是异常的好吃。有一次;苏教授去送赡养费;厨房里的红烧肉的香味;引诱他留下来吃了一顿饭;正是这顿大快朵颐的午餐;动摇了苏教授坚决不复婚的念头。17年前;正是抗战结束前夕;也是去付赡养费;也是一顿准备好的美味佳肴;苏教授方寸大乱;结果李斯蔷怀上第三个小孩。现在;苏教授17岁的小女儿;已经离家去了边疆;只剩下李斯蔷孤伶伶地一个人在家;她显然有意识地又一次为苏教授准备好了鸿门宴;不过这次不是宴请刘邦;而是反过来宴请项羽。红烧肉的扑鼻香味;再次让苏教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尽管他仍然不能忘情于李斯薇;尽管他得到风声;说李斯薇的丈夫已经病入膏盲;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但是红烧肉的巨大诱惑;让久已不知肉滋味的苏教授;不再犹豫地选择了复婚。复婚以后的苏教授夫妇;仍然处在尖锐的敌对状态。他们貌合神离;同住在一套公寓里;像两个无话可说的陌生人;二十多年如一日。他们的子女从来不和他们来往;一离开学校的大门;这三个孩子的共同选择;就是离开南京;然后最好永远也不再回来。他们不喜欢自小就抛弃他们的父亲;对一手把他们带大的母亲;也没有任何好感。他们的性格都有些怪僻;既不和父母往来;互相之间也不联系。离开家庭以后的唯一一次聚会;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赶来参加苏教授的葬礼;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没有一个人乐意留下来陪伴老母亲。最后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因为在最后真正达成谅解的;反倒是李斯蔷和李斯薇这对孪生姐妹。这两个昔日的冤家;这两个已经八十多岁的孤老太太;带着对对方的好奇心;跟玩似的来往了几次;临了便共同请了一个保姆;在苏教授留下的公寓里安度晚年。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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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教授一向反对别人说他不关心政治;他反复强调自己对政治从来就有热情;而且有着非同寻常的热情。每个人对政治都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理解决定了不同的态度;苏教授认为;学问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政治。在谈到师承关系的时候;苏教授一再向我强调他的先师和先太师的革命伟绩。先太师章太炎的辉煌经历不用多说;谁都知道他是辛亥革命不能不提到的人物。至于苏教授的恩师黄侃先生;早在1906年;也就是辛亥首义的前五年;就投身反对种族压迫的民族革命;是湖北著名的革命党人之一;后来的许多国民党元老;都是他当年一起革命的战友。苏教授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黄侃的一名学生;秘密参加了共产党;被国民党抓住判了死刑。黄侃通过自己的老友居正;硬是将其保释了出来;居正曾当过司法院院长;也算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当时的情形很紧张;苏教授陪同黄侃来到居正的寓所;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听说居正还在办公室;他们连忙赶到司法院;正好遇上准备下班回家的居正。由于黄侃的干涉;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