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
Α?br />
2
要不是考上大学;我就不会认识马路;要不是认识马路;我和苏抑卮教授之间;就不可能建立那么亲密的关系。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意无意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常常说到连锁反应;说到多米诺骨牌的效应。时隔了许多年;我对自己当年能考上大学;仍然感到意外和庆幸。在上大学之前;我一向认为自己运气很差;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我的青少年时期;由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家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我成为大家取笑和捉弄的对象;因此心灵深处一直有层抹不了的阴影。我羡慕别人都有兄弟姐妹;有了兄弟姐妹;在父母被关进牛棚的日子里;自己便不至于那么孤立无援。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变得很矛盾;一方面;人的性格绝不会轻易就改变;我仍然有些内向;仍然不善于和同学打交道;另一方面;因为进了大学门;我难免感觉良好;开始有些忘乎所以。就在这时候;我和马路的关系;逐渐密切起来。马路是连接我和苏教授的桥梁;没有他;我的大学生涯;也许就是另一回事。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学习方向;显然都和马路的引导有关。尽管大家都是大学一年级新生;尽管大家的学习都很用功;可是马路的实际水平;在班上鹤立鸡群;远远高于其他人。马路是一名来自广东沿海的考生;是老三届;他入学成绩不仅是全班最高分;年龄在班上也最大;比我整整大了十岁;和班上的应届考生相比;马路的岁数大得几乎可以做他们的爹。事实上;他确也已经结过婚了;而且还有了两个小孩;是一儿一女。从一开始;马路就表现出了和大家的截然不一样;他显得过于成熟;与其说是像个学生;倒不如说他更像一位老师。事实也是如此;马路在一所公社中学;已经教了十年的数学;他虽然考的是文科;他的数学得分是九十八分;这样优异的成绩;在当年报考数学系也绰绰有余。我和马路的关系所以会密切起来;是因为他无意中听说;我竟然去拜访过苏抑卮教授。说老实话;我当时对苏教授的了解;还远不能和马路相比。那时候;苏教授甚至都不和我们在一个系。我对苏教授的第一次拜访;带有非常大的偶然成份;正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我的拜访完全是因为父亲的意思;而父亲也是糊涂到不知道苏教授的人事关系;其实并不在中文系。苏教授是文科教授中的万金油;他的学问太大了;什么课程都可以教;多少年来;除了中文系;他在外语系待过;在哲学系待过;最后又在历史系退休。据说他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调到历史系去的;调他的目的;去帮助当时研究欧洲史的学生;讲述欧洲历史文献。他调到那里一年多;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稍稍受了些冲击;就退休在家养老。那时候他大约六十刚出头。
是马路最初向我说起了苏教授超人的学问;我没想到他会知道那么多的关于苏教授的事。我没想到苏教授是马路心目中的偶像;也没想到他不远千里;所以投考现在这所大学;完全是因为这所名震东南的名牌大学;曾经有过一位大名鼎鼎的苏抑危。苏抑卮应该是传奇中的人物;马路对苏教授的崇拜;就像我们小时候;崇拜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我忘不了马路谈起苏教授时的神情;他以十分仰慕的口吻说着;眼睛一阵阵地发亮;虽然我根本就没有和马路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他似乎还心存疑窦;不太相信我真能和苏教授这样的历史性人物发生联系;并且在不久前;竟然去他家拜访过。马路的相貌看上去有几分苍老;表情永远是很认真;他的脸上有好几道竖着的纹路;总让人觉得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苦难。最有趣的是;多少年来;马路一直以为苏教授早就不在人世;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知道;苏抑卮教授竟然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总以为他不是死了;就是去了台湾。”说起来也可笑;马路谈起苏教授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然而所有有关苏教授的知识;又都是从当年他所任教的那所公社中学的语文老师那里“贩”来的。这位语文老师是一个旧式的老先生;抗战前毕业于上海某个教会大学。老先生自己的学问十分了得;可是一提到苏抑卮的学问;立刻五体投地赞不绝口。马路对苏教授的崇拜;正是从这位老先生处传染的;那时候;马路借调在公社中学里教数学;对古文却情有独钟;课余常常向老先生请教;老先生一肚子旧学问;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很乐意收马路作为私淑弟子。在那个地处偏僻的南海边;一切就仿佛现代桃花源里的情景;什么都落后;中学生的实际水平;不过和小学生差不多;唯一的好处;是天高皇帝远;和外面世界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老先生自得其乐;读旧书;写旧诗;临了;还收了马路这么一位半路出家的学生。谈到学问;老先生言必称苏抑卮如何如何;马路因此一直以为苏抑卮应该是老先生师长一辈的人物。他做梦也没想到苏教授不仅还活着;其实只比他拜师的老先生虚长了两岁。马路决定拜苏教授为师;可能是害怕遭到拒绝;他一定要拉着我一起去见苏教授。他显然觉得有了我;把握会更大一些。马路反复向我说明人生中;投拜名师的重要性。人生中会有许多难得的机遇;对于一个求学的人来说;能遇上名师是最幸运的事情。人生有几难;所谓好人难做;佛门难进;名师难遇。放过好机会也是最大的犯罪。有传闻说苏教授这个人很难亲近;马路不仅决定自己要拜苏教授为师;而且不遗余力地说服我和他一起成为苏门弟子。马路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的学识要比我们高得多;是我们大家都想效仿的榜样。我想自己当时能够被说服;与其说是想向苏教授学;还不如说是为了向马路学。我终于糊里糊涂地答应了马路;完全忘记了自己实际的学习水平。“我们究竟能向苏教授学什么呢?”尽管已经答应了马路;然而我忍不住还是要提这种在马路看来极幼稚的问题。“学什么?”马路充满了感叹;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他的学问;我们一辈子;不;我们几辈子都不可能学完。”“学不完;干吗还要学呢?”我笑着说。
3
苏抑卮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多得数不清。不管怎么说;在他晚期的弟子中;我和马路应该算是比较特别的两位。苏教授曾因为马路的英年早逝而老泪纵横;在和我谈起马路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说过;马路的相貌;有古人之遗风。古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现在的人很难说得清楚;然而苏教授对于人的外貌;始终有非常独特的见解;他认为今天的人和古人;无论身高还是脸部轮廓;都有着非常本质的不同。历史在变;人心在变;人的相貌必然也在变;他曾用自己保存的图片资料;向我和马路论证他的观点。我和马路很容易地就成为了苏教授的弟子。一切都是那么轻而易举;已经退休在家的苏教授;十分乐意我们前去向他请教。那时候;苏教授还很寂寞;还没有被人当回事;不像再过几年;他将像出土文物一样被重新发现;声名显赫;光是研究生就好几十位。苏教授在垂暮之年;一下子得到了许多辉煌的头衔;他终于时来运转;成了学校的金字招牌;成了中文系的镇系之宝;然而在我们刚去拜师的时候;苏教授除了是一名退休十几年的老先生之外;什么都不是。他早就被人忘却了;正在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末日。记得那天苏教授正坐在书桌前;举着放大镜;十分吃力地读原版的莎士比亚著作。由于我和苏教授已经见过面;加上很乐意想向马路表明这一点;在一开始;我和苏教授像老熟人一样地说着话。与前一次的经验全然不同;这一次苏教授的情绪似乎特别好;他可能是看书看得疲倦了;正好希望有人来聊聊天;调节一下情绪。马路在旁边一言不发;事后他告诉我;他为自己最初的表现感到很不安。他觉得自己完全像一个不学无术的乡巴佬;笨嘴笨舌;肯定已给苏教授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坏印象。马路问我是否注意到;当苏教授问起我们的年龄时;听说马路已经三十多岁了;竟然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故意把头扭向了别处。“苏抑卮在我这年纪;早就是学已有成的名教授;而我呢;刚刚是一个大学一年级的新生!”马路垂头丧气;不无感叹地说着。从苏教授家出来;马路一直闷闷不乐;他显得很沮丧;脸上竖着的纹路加深了许多。去食堂吃饭;他排队站在我前面;临到打饭的时候;将饭盒递给服务员;好半天说不出后来。看得出马路是真心地感到不愉快。苏教授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他似乎明白自己无论怎么用功;都不可能达到苏教授的境界。马路告诉我;这一段时期;他特地去图书馆;查阅了一些有关苏教授的资料;经过对这些资料的研究;他对苏教授有了进一步的全新认识。事实上;苏教授要比马路想象得更有学问。正是从马路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了做学问也讲究童子功。马路告诉我;早在二十八岁以前;苏教授便遵从其恩师黄侃的要求;读完了唐以前的所有典籍。黄侃是章太炎先生的大弟子;是当代著名的大学者;他所以对苏教授提出这样的要求;是觉得唐以前留下来的典籍并不多;容易读完;又是非读不可的书;有了这个基本功;往后研究任何一门学问;就好办得多。据说为了检验苏教授的学力;黄侃曾让他重新圈点《十三经》。苏教授花了大约四个月的时间;终于圈点完毕;这样的故事如今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大学前三年留给我的印象;是大家都拚命用功。文化大革命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了;百废待兴;同学们的经历差不多;好不容易有了学习机会;谁都想把虚度的年华;尽快弥补过来。我们这一代人;是少年失学的一代。和苏教授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相比;我们几乎都是文盲。世界上最珍贵的;永远是那些失去的东西;因为失去;所以珍贵;因为珍贵;就格外珍惜。追回失去的时间是当时的主旋律;我永远忘不了当时刻苦用功的情景;到晚上十点钟;是规定拉闸的时间;寝室里的灯灭了;几乎没有人立刻睡觉;人们捧着书来到楼道上;围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继续看书;窄窄的过道人满为患;有的人干脆钻到厕所里去用功。我不知道女生宿舍的情况怎么样;反正在男生宿舍里;能憋在厕所里看书的人;必须有非凡的忍受能力才行。那么多的大男人共用一个厕所;那里面的尿骚味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划一根火柴说不定就能点着。虽然大学里永远会有刻苦用功的学生;但是像恢复高考那几年的不要命;也许是有史以来不多见的。苏教授最初给我们讲解的是《古文观止》。由于对我和马路的实际水平;缺少一个最基本的了解;苏教授决定从这本旧的古文入门教材开始。在正式开讲之前;他好像只是挺随意地点到了这本书;让我们回去好好准备;说遇到不懂的地方;自己逐一查字典找注解。说好了下一讲;是讲解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时间定在一个星期以后。在这一个星期里;我只是把书找来了;然后在临睡觉前;匆匆地看了一遍。相比之下;马路要比我认真得多;他一本正经地准备着;显然想向苏教授证实自己的水平。看得出马路稍稍有些不快;因为他觉得《古文观止》里的很多文章;自己不光是看过;而且有许多已经能背诵;好不容易拜了师;只是教这些浮浅老掉牙的文章;颇有一点不甘心。这显然又是一种中学老师的教法;马路觉得以苏教授的学问;应该和我们讲莎士比亚;讲东西方文学的比较;讲西方的《红楼梦》研究;或者讲美国人的敦煌考正。一个星期以后;我和马路正式去苏教授处上课。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从这节课开始;除了寒暑假;我和马路风雨无阻;坚持在每周的同一时刻;去苏教授家听他讲课。我们本来的目的;只是想开个小灶;从苏教授那里偷学一些东西;然而没想到苏教授讲得实在太精彩了;于是去他那里听课;反而成为我们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换句话说;听苏教授讲述已经成为我们的主课。我们从苏教授那里得益非浅;第一次上课;由于我没有作准备;苏教授让我把全文先通读一遍;结果我大出洋相;有几个字念错了;还有好几个根本不知道怎么念。苏教授不动声色;让马路纠正我的讹音;然后又让他给我串讲。马路尽其所能地粗粗讲了一遍;这篇文章他曾经背过;在水平上;一下就和我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苏教授依然不动声色;既不批评我;也不表扬马路;等马路说完了;他点了点头;就“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租”这一句;侃侃而谈;一口气说了一个多小时。我忘不了第一次课后;从苏教授家出来;马路脸上洋溢着的幸福感。由于马路有着比我好得多的基础;他对苏教授讲学的精到之处;有更深的体会。他承认自己在来上课以前;曾经一度怀疑过苏教授的真诚。他承认自己曾怀疑苏教授答应给我们上课;很可能是一种敷衍;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