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莱斯特






  我的心灵一向是非宗教的,倒非为了什麽哲学理由。我们家中无人相信上帝的存在,表面上似乎相信,也做弥撒;但这只是尽职罢了。真正的宗教虔诚,老早已在我们家消逝,这种现象甚至还包括上千的贵族家庭。纵使在修道院,我也不信上帝,我只信身边虔诚的修道士。

  我试着用简单而不冒犯的语言,来解释自己的看法,毕竟对他们家来说,这真是迥然有别呀!

  就算他那视钱如命的可怜父亲,对宗教也无比的虔诚。

  “没有信仰我们真能活下去吗?”尼古拉斯几乎悲哀地问道:“孩子没有信仰,如何面对世界呢?”

  我开始了解他为什麽愤世嫉俗语带嘲讽了,他正面对古老忠诚的沦丧,而为此苦恼不已。

  尽管他的嘲讽挖苦,使他颓废阴郁,然而一种抑压不住的热情於精力,仍从他身上源源益出,令我情不自禁喜爱他,想和他亲近。再多喝两杯酒下肚,我恐怕什麽仰慕的荒谬话语,都会倾囊而出啦!

  “你知道我一向过着无信仰的生活。”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答道:“你还记得女巫的事吗?那一次你在烧死女巫的广场,号啕大哭的事?”

  “为女巫大哭?”我茫然地瞪着他。渐渐地,某些痛苦和羞辱的记忆搅动了起来——我还真有不少心境类似的回忆,为女巫大哭的往事?我说:“我记不起来了。”

  “我们都还是小男孩,修士教导我们要如何祈祷,带我们去看从前烧死女巫的地点,那些古老的火刑柱,还有烧得焦黑的土地。”他提醒说。

  “哦,那个地方!”我发抖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你又哭又叫,他们只好找人去通报侯爵夫人,因为你的保姆安抚不了你。”

  “我是个讨人嫌的孩子!”我说道,试着想一笑置之。我确实已想起往事——我一路上尖叫着被带回家里,夜里还做了大火燃烧的恶梦。後来有人在我的额头擦汗说:“莱斯特,醒醒——”

  好多年没再去想那恐怖景象了。每次走近那个地方——看到粗粗的火刑柱,脑海就不由自主浮现男男女女,乃至小孩活活被火烧死的惨景。

  尼古拉斯细细打量着我说:“你的母亲来带你时,她说这简直太愚昧太残忍了,对修士讲这种老故事给小孩听的举措,她极不以为然而大为生气。”

  我点点头。

  最恐怖的真相是:这些村里早已遗忘的无辜可怜虫,他们乃死得莫名其妙。“纯然迷信的受害者!”记得母亲说道:“根本就没有什麽女不女巫的存在。”难怪我会尖叫不已。

  “我母亲的故事倒截然不同。”尼古拉斯说:“女巫们是魔鬼的同盟,她们招致农作物病害,还假装野狼,杀害羊群和小孩。”

  “所以,一旦没有人假借上帝之名烧死活人,世界岂非好得多?”我问道:“如果人们对上帝不再虔诚,因而人不会彼此伤害,那麽非宗教的世界,又有什麽危险?起码像活活烧死人的悲惨事件不会再发生!”

  他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头,又以恶作剧的神情,倾身向前。

  “狼群在山上没伤害到你吧,是不是?”他戏谑地说道:“你没有变成狼人,对吧?爵爷,我们有没有蒙在鼓里呢?”他轻拍着仍在我肩上的天鹅绒披风。“神父曾经说过的,他们那时可烧死许多狼人哪,他们经常这样恐吓呢!”

  我大笑不已。

  “如果我真变成浪人——”我答道:“我刻意这麽告诉你,我绝不会留在附近杀害小孩,我会跑离这个不幸污秽小镇,这个仍然以烧死女巫来吓唬小孩的地方;我会出发前往巴黎,不见巴黎城墙誓不罢休。”

  “然则,你将发现巴黎也是可悲的污秽之地。”他说道:“那里,他们在沙岸区的民众之前,公然以刑车砍断盗贼的骨头。”

  “不——”我说:“我将看到一个光辉的城市,在那里,了不起的观念,孕育在一般平民脑海里,这些概念的实现,得以照亮世界最黑暗的角落。”

  “唉,你是天生的梦想家呀!”他说着,神情极为愉悦,当他微笑时,他真不止是普通的俊帅呢!

  “我将认识一堆如你的人——”我继续说:“他们也有你的敏捷思维和锐利辞锋。我们一起在咖啡屋喝酒,一起枪舌战热烈争论,我们将在馀生之年,快乐地高谈阔论着。”

  他用手环绕我的脖子轻轻亲我。我们是如此熏染陶醉,连桌子都快受不了我们啦!

  “我的领主——狼煞星!”他低语着。

  当第三瓶酒送来时,我开始谈起我的生活,做了前所未有的倾诉;我每天骑马上山,骑往远离绝对看不见古堡尖塔的山岭;驰向远离耕地以外的丛林僻野,在那里似乎鬼魂出没,阴影幢幢!

  我跟他一样地侃侃而谈。我们谈到心里深处的千百种感受,彼此不同的秘密於孤寂。我们的交谈,在本质上,和我於母亲难得的交谈内容相似,我们叙述到自己的渴慕於不满足,我们屡屡相互热烈的契合作答,如:“对,对”、“绝对正确”、“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和“是呀,所以你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忍受了”等等,等等。

  又叫了一瓶酒,又添了新炉火。我恳求尼古拉斯为我拉小提琴。他立刻冲回家去取琴来。

  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窗子,火烧得很旺,我们熏然欲醉,却什麽晚餐也还没点。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躺在小床草垫上,以手支头,我看着他取出了乐器。

  他把小提琴摆在肩上,一边调整弦轴一边开始拔弹。

  然後他举起琴弓用力触弦,拉出第一个音符来。

  我跃起身,背靠着墙紧盯住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听见的声音。

  他很快融进音乐里,小提琴的琴声音色,在他手里显得悸动而透明。他双目紧闭,下巴扭向一边,使得嘴看起来有些变形。最让我震撼的是,他的整个身躯似已陷进乐曲之中,他的灵魂也恍如挤进乐器里面。

  我从来不知道音乐刻意如此。旋律那麽纯粹自然,然而强烈有力、热情洋溢的明亮音色,却从他用力锯拉的丝弦流泻而出。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作品,那种轻快,飞跃,於纯然可爱的音符,也正是莫扎特创作下的音乐特色。

  音乐演完时,我依然呆呆盯着他,双手抓紧我的头。

  “爵爷,怎麽回事啦?”他几乎手足并措地说着。我站起来,手臂环绕着他;先亲他的面颊,又亲起小提琴来。

  “别再称我爵爷。”我说道:“叫我名字!”扑向床,脸埋进双手里哭了起来。而一旦哭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坐在我身边,拥抱我并问我为什麽哭?虽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却刻意感受到他的不胜欣喜,因为他的演奏带给我如此强烈的影响。他的冷嘲热讽於怨恨苦涩,完全消逝无踪了。

  那天晚上是他带我回家的。

  翌日清晨,我站在他父亲商店那条蜿蜒石头路上,往他的窗子丢小石头。

  当他伸出头时,我说:“要不要下来继续我们的聊天?” 

 
 
5

 
 
  从此,当我不去狩猎,我的生活便是和尼古拉斯混於聊天。

  春天姗姗来临,丛山层层叠翠,苹果园枝头抽芽冒绿。尼古拉斯和我形影不离。

  我们在岩石斜坡上散步,携带面包於酒,坐在阳光下的草地,偶尔往南边的老修道院废墟漫游。有时我们躲在我的房间或爬上古堡城里;有时也回到小客栈温暖小房间。尤其是我们喝得太多,聊得太大声,怕吵到别人的时候。

  一星期过了又一星期,我们披肝沥胆无所不谈。尼古拉斯谈到他在学校的生活,早期的失望,还有他认识於爱恋的人。

  我则谈起痛苦的往事,最後更谈到随着意大利剧团离家出走的羞辱插曲。

  那是在小客栈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如往常的畅饮。每回饮到半酣,心情恍惚美妙,凡事俱皆合理,我们称之为“黄金时刻”。我们总尽量延长这段时间,然而往往不可避免的,总有一个无奈承认说:“不能再这麽聊下去了,我想黄金时刻已飞逝而去。”

  在那个晚上,望着窗外照耀山间的明月,我指出但凡黄金时刻存在,纵然我们不在巴黎,不能在歌剧院或剧场等待帐幕徐徐升起,我们的日子总还差强人意。

  “你和巴黎的剧院——”他对我说:“不管我们谈到什麽,你最後总不免扯到剧院於演员上面——”

  他棕色的眼眸大而充满信赖,即使酒意已浓,他所穿的艳红色天鹅绒巴黎式礼服外套,也一迳整洁光鲜。

  “男女演员能共同塑造魔术之境——”我说道:“在舞台上,他们虚构,他们杜撰,他们使故事栩栩如生。”

  “你应该在舞台灯光强烈照明下,仔细看看他们浓妆艳抹的脸,汗水淋漓的样子。”他答道。

  “哎,你又来了。”我反驳着:“你——别忘了你曾经为了演奏小提琴,放弃过一切呢!”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有点奇怪,似乎他已厌倦於自我挣扎。

  “不错,事实是如此。”他承认着。

  即使整个村落全都知道这场父子间的战争,尼古拉斯也不肯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

  “当你拉琴时,你缔造属於你的生命!”我说道:“你从无创造了有,美好的事物因你而产生;对我而言,这太有福气了。”

  “我於亲缔造出音乐,而这让我感到快乐,如此而已。”他回答:“这有什麽美好於福气可言?”

  当他语带嘲讽时,我总一笑置之。

  “这些年来,生活在我周围的人,即无任何创造,也从不思改变。”我说:“演员和音乐家却不一样,我视他们为圣人。”

  “圣人?”他望着我:“福气?美好?莱斯特,你这些用词让我好生困惑。”

  我微笑着摇摇头。

  “你不了解我的意思。我在谈的是人类特质,而非他们的信仰问题;我在谈的是,有些人硬是不肯接受,那种所谓人生无用论的谎言。我的意思是指那些人,宁可突破旧有的框框,他们工作,他们牺牲,他们真正在做事……”

  我的话使他有些感动,我惊讶於自己的滔滔不绝,然而却也觉得他似是多少受了伤。

  “这就是我所谓的福气。”我说:“这也就是神圣,不管有上帝或没有上帝,美好的事物是存在的,正如丛山在远处高耸,星星在天空闪耀一般的真实。”

  他看来面容苦,受伤之色犹在。在那瞬间,我思索的却不是他。

  我想的是母亲於我的谈话,深知自己不可能违抗家庭於父命,去追求我所响往的美好。如果我真相信自己刚所说的话……

  仿佛他洞识了我的心念,他问道:

  “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也许相信,也许不信——”我愣愣回答,不忍看到他如此悲苦。

  於是,我说出於演员相偕而跑的往事,我告诉他那几天的详细经过,於这件事带给我的欢乐幸福。这段往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连对母亲也绝口不提。

  “瞧,这怎麽不是美好呢?”我问道:“自己即付出,同时也享受幸福快乐。我们表演之际,为小镇带来生气於生机;它是魔术,我告诉你,它真刻意治愈病人呢!”

  他摇头没说话。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为了对我的尊敬,却保持沈默。

  “你不了解的,对吧?”我怅然问道。

  “莱斯特,罪恶总是让人感到美好。”他严肃地说:“你不明白吗?你想教会

  为什麽总是谴责演员?这都源自戴?尼斯,那个酒神;因为他,有剧院;在亚里斯多德所写的书里,你可以读到有关的一切。由於戴?尼斯

  驱使人荒淫放荡。你觉得美好所以你会沈溺——然而那实在是堕落和荒淫,是酒神於葡萄酒的作祟——你竟为此违抗你父亲——”

  “不对,尼古拉斯,不,绝绝对对不正确。”

  “莱斯特,我们双双是罪恶之徒——”他说着,忍不住笑了:“我们一迳是坏胚子,我们胡作非为,又声名狼藉,所以我们会变成死党呀!”

  这下轮到我悲苦於感到受伤了。黄金时刻已逝,再也不可能有缓刑——除非形势有所逆转。

  “来吧,去拿你的琴,我们去树林里,那里亲声再大也吵不到别人。我们且来瞧瞧,音乐本质是否有美好的存在。”我猛然做出提议。

  “你是个疯子!”他说着,抓起尚未打开的酒瓶,迅速走出门外。

  我紧跟在他身後。

  他拿了提琴从家里走出来,开心说道:

  “让我们去女巫广场。瞧,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