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4






  晴明背靠廊柱,悠闲自在地举杯送往唇边。

  博雅虽然也举杯送往唇边,却显然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两人之间,另放有一只琉璃杯。

  杯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蛋形物。

  这正是那个纸做的武士和狗从智兴内供奉体内赶出来的东西。

  夜晚的庭院与昨夜一样,漂浮着极其细微的水雾,难以辨明是细雨还是雾汽。

  不知是因为将近满月,还是充盈在大气之中、宛似雾霭的水汽较昨天要少的缘
故——辉映在天空中的青光似乎多少要比昨夜明亮。

  湿润的植物气味浓浓地飘溢在两人周围的夜气中。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晴明? 我现在觉得还是一笔糊涂账呢。”

  博雅一边端起酒一边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 ”

  晴明回答。

  “你说什么了? ”

  “是那位道满大人让大家陪他一起消遣、打发无聊啊。”

  “你说什么? 为了消遣? ”

  “没错。那家伙第一次出现时,怂恿智兴内供奉去搞女人。那时他就已经下了
咒。”

  “又是咒啊? ”

  “正是。而这恰恰是智兴内供奉心中渴望的事情,道满只是原封不动地把它说
出来,这样就牢牢俘获了智兴内供奉的心。”

  “哦。”

  “在这次事件中,力量最大的咒大概要数泰山府君了。”

  “泰山府君? ”     “所以智兴内供奉才会惶恐不安到极点,体内自然而然便生出了这种东西。”

  晴明看了看琉璃杯中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 ”

  “是智兴内供奉由于惊恐过度而在体内生出的东西,说得简单些,就是鬼了。”

  “你说得一点都不简单。为什么说这东西是鬼呢? ”

  “对智兴内供奉来说,虽说对方是尸体,但毕竟还是犯了色戒。这种罪恶意识
加上对泰山府君的畏惧,以及智兴内供奉苦修了几十年犹自割舍不了的种种欲念,
都在这里面。”

  “哦……”

  博雅似懂非懂地回应。

  “等这东西孵化出来,我打算拿来当式神用。”

  “用这个吗? ”

  “嗯。”

  “会孵出什么东西? ”

  “这个嘛,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这原本是无形的东西,所以我只要下令,无论
是什么虫的形状,或者是鸟的形状,大概都可以孵出来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就是这样了。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博雅。”

  “这算什么无价之宝! ”

  “你想一想嘛,这可是那位智兴内供奉长年修行之后仍然未能割舍的东西啊。
一定会成为强有力的式神。”

  “晴明,弄不好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才到三井寺去的吧。”

  “这怎么可能? ”

  “值得怀疑。”

  “我是听说了道满的名字,感觉到那家伙是在诱我出面,所以才去三井寺的。”

  “你刚才不是说,那家伙是为了消遣才做的吗? ”

  “我是说了。”

  “你明知是消遣,还偏要赶去吗? ”

  “我也想去消遣一下呢。道满大人究竟预备下什么东西来打发无聊,我也很感
兴趣呀。”

  “可是,弄不好会出人命,对不对? ”

  “嗯,是这么回事。”

  “而且,照你的说法,这件事似乎还没有了结,是不是? ”

  “嗯。”

  “泰山府君会来这里把你带走吗? ”

  “这个嘛,大概是要来的吧。”

  “真的? ”

  “真的。”

  “晴明,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所谓泰山府君,真的有吗? ”

  “要说有,就有;要说没有,就没有。这次,道摩法师是用泰山府君的名字施
了咒,所以应该会有吧。”

  “我听不懂。”

  “博雅,这个世界是由好多‘层’和‘相’构成的。”

  “……”

  “在这些‘层’和‘相’之中,有一个便是泰山府君啊。”

  “但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在某个地方有个地狱,那里有一个名叫泰山府君的
东西,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人的寿命,想延长就延长,想削短就削短。”

  “博雅,我不是曾经说过吗? 虽说是泰山府君,归根结底也仅仅是一种力量而
已。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人类的生命以及生命的长短,从这层意义上讲,
泰山府君无疑是确实存在的。”

  “……〃 ”当人们祭祀这种力,并将其称之为‘泰山府君’,那么从那一刻起,
这种力就成为泰山府君了。而当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泰山府君’这个名字的
时候,那么‘泰山府君’也就消失了,只剩下这力还存在罢了。而且,如果改变对
这种力量的称呼——也就是改变咒的话,那么这种力就可以既是泰山府君,又可以
作为别的迥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上。“

  “说来说去,使得泰山府君之所以成为泰山府君的,归根结底是因为人们施了
咒? ”

  “正是这样。博雅,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其存在形态都是由咒决定的。”

  “我搞不懂。”

  “是吗? ”

  “搞是搞不懂,不过,这位泰山府君今晚还是要到这里来,把你抓走的吧? ”

  “因为我把那纸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了嘛。”

  “它来了的话,我能看见它吗? ”

  “想看就可以看见。”

  “它究竟是什么样的? ”

  “总而言之,你觉得泰山府君是什么形象,它就会以什么形象出现在你面前。”

  “唔。”

  “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力。不过,到这里来的,仅是这力的一部分而已。”

  “那么,你不害怕吗? ”

  “船到桥头自然直。”

  晴明正这么说时,庭院里突然现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什么?!”

  博雅刚要起身。

  “是我。”

  那个影子答道。

  芦屋道满——道摩法师正站在庭院的草丛之中。

  “欢迎。”

  晴明淡淡说道。

  “我看热闹来啦。”

  说罢,道满穿过草丛,优哉游哉地向着两人相对而坐的外廊走了过来。

  “看看足下与泰山府君如何了结啊。”

  道满得意扬扬地笑着,一边盘腿坐在外廊的一角,一边抓过放在外廊内的酒瓶。

  三个人喝起酒来。

  大家沉默无语。

  惟有时间在流逝。

  也许是心理作用,天空的月色仿佛变得明亮起来。

  “博雅,笛子……”

  博雅从怀里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笛子的旋律流入夜空之中。

  时间流逝。

  突然——“来了……”

  道满低声道。

  博雅刚打算停止吹笛,晴明用眼神制止了他。

  博雅一边继续吹着笛子,一边纵目凝望庭院深处。

  只见在大枫树下的草丛中,依稀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夜色中,那白色的东西像是由沐浴着月光的细微水雾凝聚而成,又像是一个身
穿白色官服便袍的人。

  仿佛是随着博雅在自己内心中将它看做人影,那白色的影子便缓慢地变成了人
的身姿。

  那影子似乎盘踞在草丛中,又似乎在侧耳凝听博雅的笛声。

  无声无息地,它缓慢地移近前来。

  根本没有看到它在走动,这白色人影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附近。

  一双冷静的眼睛,看上去既像青年男子,又像女人。

  脸上毫无表情,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让人觉得即使它冷不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的
獠牙,也并非不可思议。

  当这个东西终于接近外廊时,晴明伸出右手举起那只装有白色蛋形物的琉璃杯。

  蛋形物在杯中裂开了。

  从裂开的蛋中,一种焕发着柔软的光芒、仿佛雾一般的东西漫溢出来,它从杯
口向外漫溢出去,形状缓缓增大。

  它变成了一只麻雀般大小的蓝蝴蝶。

  晴明左手从怀里掏出那张写有咒文的纸。把纸递至蝴蝶前,蝴蝶轻飘飘地浮在
空中,用脚抓住了那张纸。

  是一只美丽的蓝蝴蝶。

  蝴蝶的头部,是晴明的脸。

  蓝蝴蝶就这样抓着纸,飘然向空中飞去。

  于是——白色的影子蠕动起来。

  看不见有任何动作,白色的影子飘然浮到空中,将蓝蝴蝶拥拢在双掌内。

  刚感觉到银色的雾气在夜色中流动,一刹那,白色的影子和蓝蝴蝶已经消失得
无影无踪。

  晴明举目注视着白影消失的地方。

  博雅从唇边拿开笛子。

  “了结了吗……”

  博雅声音嘶哑着问道。

  “了结了。”

  晴明回答。

  “太好了。我要不是在吹笛子,也许会大叫大嚷着逃之天天的。”

  博雅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那就是泰山府君吗? ”

  博雅问晴明。

  “没错。”

  “我觉得看上去很像你,是一个身穿白色狩衣的美貌青年男子。你看着觉得它
像什么? ”

  然而,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真是太绝了……”

  道满说罢,放下酒瓶,站起身来。

  “泰山府君把你做的式神,当成你带走了……”

  “是。”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嘿嘿。”

  道满小声笑了笑,朝院中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喂,晴明……”

  他回过头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下次再陪我玩吧。”

  转过身子,道满再次迈步走去。

  “愿意随时奉陪……”

  晴明静静地说。

  道满拨开草丛走去。

  月光静静地洒满他的背部。

  不一会儿,道满的身影也溶入庭院的黑暗中,看不见了。

  晴明轻轻叹了口气。        
 一

  二人举杯对饮。

  浓浓的秋意漫溢于夜色之中。

  秋意拂过杯中满满的酒面。仿佛是在饮着这份秋意一般,晴明和博雅不时将酒
杯送往唇边。抿一口掠过酒面的秋风,便觉得深深地充盈在大气中的秋意和着酒一
起,径直渗入肺腑里。

  “你的心很好嘛,晴明。”

  不仅仅是因了酒的缘故,博雅陶然欲醉似的叹息道。

  这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在面对着庭院的外廊内,两人相向而坐。

  博雅坐在圆形草垫上,晴明则身着白色狩衣,背倚着一根廊柱。

  晴明右手擎着琉璃杯,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夜色中的庭院。

  一盏灯火孤零零地亮着。

  一阵阵湿润的风飒飒地吹过庭院中的草丛。

  女郎花、龙胆、濒临凋谢的胡枝子花在风中摇曳。

  将近满月的青色月光,从正上方泼洒下来。

  夹杂在金钟儿、金琵琶、蟋蟀的呜叫声中,邯郸的音色分外清脆,回荡在夜晚
的大气中。

  这庭院仿佛是将秋目的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这里一般。

  五天前,刚刚有过一场暴风雨。

  暴风骤雨将残存的夏日余暑,从大气之中掠走.不知带去了何方。

  夜幕降临时,天空变得清澄,充满了凉意。

  “这样的夜晚,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有些伤感啊。”博雅说。

  “是啊。”

  晴明简短地应道。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不紧不慢地饮着酒。

  “真是美好的夜晚啊……”

  博雅呷了一口酒:“如此良夜,就算是身为妖怪,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心有所思
的吧。”

  “妖怪吗? ”

  “是啊。”.“即便是妖怪,也无非是生手这天地之间,和人不无关联。人心
如果有所触动,妖怪的心只怕也会有所触动吧。”

  “照你的说法,倒好像人心能够左右妖怪似的。”

  “不是好像,我是说能够啊。”

  “人心能左右妖怪? ”

  “嗯。”     晴明点点头,打算接着说下去。

  “等、等一等,晴明! ”

  博雅忙说。

  “什么事? ”

  “你现在是不是打算谈咒的事? ”

  “没错。果然是知我者,博雅也。”

  “得啦,咒的事就不要多说了。”

  “为什么? ”

  “因为我觉得一旦你谈起咒的话题,我心里的快乐情绪好像就会离我而去啦。”

  “是吗? ”

  “所以说,晴明啊,你就让我这样安安静静地再喝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