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轨诉讼
盲目地在街上游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焦躁。走过街角,“中国xx银行海兴市分行”的大牌匾赫然装进了黑头的视线,高耸入云的牌匾在苍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傲慢、冷漠。
“狗日的王八蛋,真敢玩邪的。”黑头心里暗骂,停下脚步,隔着街道,他死死地盯着这家银行用红色花岗岩门柱和银白色玻璃组成的大门。门外的台阶上,有两个拎着黑色橡皮棍的保安踱来踱去,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进去或走出来。盯着盯着,黑头忽发奇想,他觉着程铁石像一条无辜的鱼,被面前这张血盆大口囫囵着吞了进去,眼下,程铁石正在银行宽大黑暗的胃肠里苦苦挣扎。他索性坐了下来,隔着街道目不转睛地凝视这银行的大楼,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一只想吞掉大象的老鼠,又像一只发现猎物的猎豹。他认定,要把程铁石的下落弄个水落石出,只能从这家银行下手,说不定程铁石此刻就被关押在这座大楼里某个房间。他决定,你玩邪的,我比你玩的更邪。只是,这场没有规则的游戏到底该怎么开局,他还没有具体的办法。他在寒风里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泥雕的塑像,又像入定的老僧。
一辆黄色出租车驶来,停在银行的门廊下,车上下来的人物让黑头眼前猛然一亮,与此同时像有一道灵光穿透了他大脑里混沌的迷雾。他脑海里杂乱无章的念头如同军人听到了口令,立即排列成井然有序的队列,瞬间,他便决定了这场游戏的开局就从此刻正快步走进银行大门的人身上开始。这个人就是程铁石曾领他认过,又被他揍过的银行信贷科长汪伯伦。
九
三天三夜的时间,有时会让人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程铁石在地下室里熬过的时间,每一分钟对他都是无尽的折磨。他成百次地判断着对方下一步的打算,又成百次地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唯一确定无疑的是银行通过这种手段企图逼他中断这场令银行无法下台的诉讼。他如果知道行长已经下过“整死他”的指令,仅仅是由于执行者的畏惧和怯懦他才继续活着,他也许会急的发疯。
他也成百次地试图逃出幽闭他的地牢,他冲着透气窗狂呼大叫,直到嗓子嘶哑又肿又痛,却无一人听到。他也曾使出浑身力气拽门、踢门、撞门,以至于双手碰破,鲜血染红了门把,肩头因撞门而粉碎般地剧痛,门却纹丝不动。逃跑的努力被无情地证明是一种徒劳,这让他气馁,沮丧,但同时也让他确认:并没有人看守他,除了那个冬瓜来送过两次吃喝。他非常恼恨自己无能,更痛恨银行的卑鄙。
他的思想集中在如何逃出去这个念头上。这个念头让他劳心费神,有时甚至感到头脑发昏、精神麻木。经过无数次失败以后,他明白了,没有外来的救援,他是出不了这个六面墙壁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地下室的。外面似乎是死亡的世界,任他呼喊嚎叫,没有一个人听到。怎样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个地下室里被关着一个人呢?他掏出冬瓜留给他的烟,点着一支吸了起来。袅袅升起的烟缕,像盘旋起舞的灵蛇,身姿曼妙地缓缓盘上屋顶,又轻盈灵活地从透气窗逸出,融化消失在大气中。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飘逸的轻烟,自己要是也能化成一缕清烟就好了。随即他为自己的荒唐想法隐含的不吉懊丧,人只有在死后火化时才会变成清烟。然而,烟却可以毫无阻拦地逃出这个监牢。对,烟也可以示警,古战场上的烽火台,不就是靠烟来示警吗……
联想产生灵感,程铁石感到他此时像长期休习禅功的人顿悟禅机,新产生的主意让他振奋不已,他一刻也没有犹豫,翻身爬起,毫不留情地拎起身下的草垫竖放到透气窗下面,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发潮的草垫。草垫极不情愿奉献自己的身躯,程铁石连点几次,刚刚冒出小小的火苗,就又熄灭了。程铁石知道草垫太潮,便又取来冬瓜给他送吃喝用的纸箱,撕开一条,先用打火机燃着纸板,再用纸板燃出的火焰去烧草垫,草垫终于无奈地着了起来,黄色的火苗喷吐出的黑烟顺着透气窗飘出室外,程铁石目送着升上天空的烟,暗暗祈祷能有某个有缘之人看到这不寻常的烽火。希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又将矿泉水瓶、塑料袋一应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堆放到火堆边上。然后他回到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看到火势将灭,便过去伺弄一番,或加点燃料,或翻动一下草垫,让其燃烧的更加充分一些。
火焰像贪婪的舌头,舔噬着送到它口边的燃料。草垫快烧光了,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还保留着本来的色泽和质地,其余部分都已变成了灰黑色的粉尘。塑料袋、塑料瓶一见火便像烈日下的冰糕,融成软软地一坨,接着便冒出蓝绿色的鬼火,吐出深黑刺鼻的浓烟。程铁石剧烈地咳呛,浓烟让他无法呼吸,他坚持着。塑料很快成了灰烬,火焰不再旺盛,仿佛苟延残喘的病人,程铁石开始焦急,他略加思索,毅然决然地脱下军大衣,将军大衣的一角对准火苗燃着,然后细心地将军大衣堆好,让火从上朝下烧,以免像那张草垫子,一旦燃着便很快成为火的美餐。
乘火焰开始慢慢品尝军大衣的间隙,程铁石在屋里四下巡睃,搜寻着一切可以用来喂火的东西。蓦然间,他两眼发亮,喜不自胜,像饥饿的人找到了窝窝头,床板!真是骑着驴找驴,他狠狠在自己头上捶了一拳,还有什么比床板更好烧呢?他掀起床板,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张床板拆成了五六根长木条。
有了充足的燃料,程铁石也有了信心和耐心,盘腿坐在地面上,精心伺奉着那堆有可能帮他逃脱牢狱的烟火。
距离废品收购站一两里之外,是一家小印刷厂,印刷厂的看门人是厂长的岳父。老头子年过七旬,精神体格尚健,工人上班后,他的任务就是关锁大门,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厂区,堵住工人出门之路。大部分时间并无人没事往这个噪音很大的破旧小厂闯入,上班时间更无工人敢随便丢下工作出去办私事。所以看门老头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闲极无聊,便在场院里转来转去,做出认真巡查的样子给当厂长的女婿看。这天他正在场院里兜圈子,忽然感到平日看惯了的四野景观好像多了点什么,与平日的感觉不太一样,便停下步子仔细观察了一番,终于发现东边废品收购站的楼朝外冒出了烟,只见那烟时而浓如泼墨,时而淡如清水,一团团、一股股络绎不绝地袅袅上升,有时升不多高便被风吹散,有时却一直升上天际,偶尔还有一些烧黑烧焦的纸片塑料袋的残骸随着烟浮上半空,上下翻飞,像煽动翅膀的大乌鸦在空中翩翩起舞。
老头初始尚不在意,观景似地了望一阵便又去继续他的巡视。他想,也许是顽童闲的没事烧野火玩儿,也许是废品收购站准备开工烧垃圾,反正与己无关。可是,那股缓缓冒上半空的烟却像是钻进了他的脑壳,死缠着他不肯离去,念头总绕着那股烟转。
“咳,你过来看看,那边咋回事,怎么着起来了?”
他终于按耐不住好奇,敲着厂长办公室的窗户朝里面喊。厂长是他女婿,叫厂长碍口,叫名字又不合适,他便以“咳”称呼厂长女婿。
厂长出来朝冒烟处看了半会儿,自问自答地嘀咕:“着火了?那也没人,怎么会着火呢?小吴,你过来。”
小吴是厂长任命的办公室主任兼保卫科长。
“你们俩过去看看,那边咋回事,要是着火了就给火警打个电话。”
看门老头和小吴得令,急急忙忙地朝冒烟处奔去。那地方他们很熟,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间地下室。
程铁石总算盼来了活人,听到了经过透气窗传进来的人声:“这不是地下室么!”
“烟是从这个窗口冒出来的。”
“里面不知啥玩意儿烧着了。”
程铁石赶忙踢开堆在窗下的火堆,双手攀着窗沿往外瞄,一张老脸正好凑近窗口朝里窥视,两人贴了个面对面,老脸“呜哇”一声怪叫,朝后跌了个屁蹲。
“咋了?咋了?”
“里面有……有……是人吧?”
程铁石并不知道,几天没有洗脸,再加上烟熏火燎,他早已面目全非,比城隍庙里面目狰狞的小鬼俊不了几分,多亏是大白天,如果是夜间,他这突然露面,弄不好就会把老头吓得昏死过去。
小吴年轻胆气壮,拣起一块砖头,躲躲闪闪蹭到窗户边上问:“你是干啥的?藏这里面干吗?”
程铁石说:“我不是藏到这儿的,是被人关进来的,求求你们赶快帮我出去。”
“谁把你关进来的?关你干啥?”
“一句话说不清,请你们赶快把我救出去,我慢慢告诉你们。”
外面那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小吴冲里面喊:“你等等,我们得从前面绕进去才能开门。”
程铁石连声道谢,回到门边上等他们。片刻,果然听到外面有人在摆弄门闩。摆弄了一阵,又听到乒乒乓乓的砸锁声。门总算打开了,程铁石绝处逢生,感激万分地拉住来人的臂膀上上下下地摇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刷刷地往下流。
看门老头和小吴见状也知他不是坏人,确实遭了难,当下也不多说,进到屋内看了看,见灰烬中仍有火苗闪烁其间,三脚两脚把火头踏灭,问:“还有啥拿的吗?”
程铁石此时已冷静下来,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这里,便说:“没啥要拿的,我们赶快走。”说完,领先朝外面走。
来到外面,清冷的空气冲激的程铁石打了几个寒战,阳光造成的晕眩瞬间便已过去。他深深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四处看看,他所在之处,是一个荒芜的大院落,满地枯萎的衰草在寒风中飕飕颤抖。他刚刚从中出来的楼房有四层高,楼面上的窗玻璃被损毁殆尽,黑通通的窗口像一只只失去了眼珠的眼眶,让人心里发幻靼祝庀匀皇且蛔掀说慕ㄖ恢牢裁椿褂腥烁┯Τ渥愕呐T郝淅锩妫屑概偶蚵钠椒浚彝镣恋嘏牢栽谠硬荽灾小?br /> “大爷,这是哪儿?”程铁石缓过神来,朝老头问道。
“原来是废品回收总站,后来听说这块地卖了,要建什么厂子,厂子到现在也没建起来,撂荒两三年了。”随即又问:“谁把你关这儿的?关多长时间了?”
“关我的人我也不认识,可能是想敲我的钱财,关了有三四天了。”
这两个人虽然搭救了他,但是程铁石并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他们都是海兴地面上的人,说不准会跟关押他的那伙人有什么曲曲绕绕的关系。那伙人肯定在这里有线,不然怎么会把他弄到这儿关起来呢?显然他们对这里也很熟悉。思虑一多,程铁石说话也就谨慎了许多,因而程铁石的回答就含含糊糊,简而又简。
“大爷,从这儿到省城怎么走?”
小吴抢着回答:“朝南走两里地,上了大道有班车,你挡车就停了。”
程铁石急于离开这里,他无法预料那伙人什么时候会来。他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两张朴实的面孔,要把他们深深刻印在脑子里。想了想,他想起身上还有五百元钱,伸手去掏,衣兜里哪还有钱的影子,想必是那伙人乘他昏迷时,把他的钱跟手机都掏走了。所幸的是那些人只看重钱,其他的对他们来说都是无用之物,所以证件还都完整无损地装在裤子的后兜里。没有找到钱,程铁石只好空口白牙地答谢人家:“大爷,还有这位兄弟,你们今天救了我,我感谢不尽,可是我身上的钱都被那帮人掏走了……”
老头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那些干啥?我们也不是专门来救你,只不过见到这边着火冒烟,就过来瞅瞅,见你关在里面就手把你放了出来,换了谁也不能眼见着你被关在里面出不来,我们也没费啥功夫,你赶快走吧。”
小吴也说:“你快点走吧,也闹不清是啥人要整你,要是黑道上的,回来碰上了对谁也不好。”
程铁石只好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说:“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你们二位的恩我永远记在心里就是。”说完,趟过没脚的荒草,朝南快步走去。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果然有一条东西方向延伸的公路,程铁石便站在路边等车,过往的车辆不少,不久程铁石就拦住了一辆破旧不堪的长途客车,匆匆上了车一问,才知这车是到海兴的,与去省城是背道而驰。这种情况下海兴绝对不能去,更不能在海东大旅社露面,程铁石急忙吆喝停车,又从车上跳了下来。客车司机气冲冲地骂了一声:“膘子,上哪去都搞不清就拦车。”没等程铁石站稳就加油挂档,车猛窜出去,一股浓烟从排气管里喷出,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