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酵夂眯┬腥送2焦劭矗傅阈τ铩?br /> “这不就是神仙境界么!”
他低下头来,一缕快感似乎直咽到肚里;两臂反剪着,两手互捏,关节作响。他记起昨夜的谈话和仔细看完的那篇文章,便忖量自己的前途:“其他的同事还没完全看见,看见了的几个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但是据蒋冰如的表示,他总是个有良心肯思想的教育者。一个人既愿尽力于教育,就是孤立无助,也得往前做去;何况他确有同志,而且他正引我为同志。我应当比去年更用心力,凡是可能的地方总要做到极度才对。明天开学了,我愿意此刻尚来见面的许多学生受到我丰盛而有实惠的贡献。啊,尚未见面的学生,我已经看见你们在这里游戏了!”
两个钟头以后,他同李毅公在市街上了;他急于要投寄给母亲的信,带便认一认邮政局。市街是头东头西的,有三里多长。这时候早市还没有散,卖蔬菜卖鱼虾的担子常常碍着行人的脚步。谈话的,论价的,拣选东西的,颇有扰攘之概。各种店铺也是城市风,不过规模都比较小;一两个伙友坐在店柜里,特别清闲似的。
市上来了个面生的人,大家不由得用好奇的眼光注视他一会。有的看了看也就完事;有的却指点着他同别人研究,是学校里先生的朋友呢,还是上头派来查学校的?焕之觉得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虽然没有什么羞惭,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只低垂着眼光看前面的路。
邮政局是极小的一个店面,短短的字迹已经认不大清的一块牌子隐藏在屋檐下,要不是毅公招呼说“郭先生,邮包还没封吗?”谁也会错过的。
“没有,没有,现在正要封包呢。你先生有信?”
斜射的阳光只照在这小店屋的屋顶上,屋里非常暗;焕之闭了闭眼,再张开来细认,才看清柜台里一个人正在包扎一叠叠的信件。
“不。是这位倪先生有信。他是我们学校里新聘的先生。你又多一个主顾了。”
“好的,好的,欢迎得很。”
那邮局长看寄信的人走了,便抬起头来朝对街茶叶店里的伙计喊道:“喂!这个面生人姓倪,是‘高等’里的新先生。”
“是先生?”茶叶店伙计仿佛觉得爽然,“年纪那样轻,我看他至多二十岁呢。”
停一会,茶叶店伙计又找机会去告诉了邻近的店家。在有些人的心头便引起了轻微的绝不狠毒的一种敌意。要是问他们何以有这种意识,他们也说不上来,只仿佛觉得自己又让别地方人拔去了一根头发似的……
焕之毅公两人走完了市街,拐弯上一座很高的桥;当年的石工很工致,现在坍坏了,石级缝里砌满了枯草。回转身朝来的方。向望,就是一排市屋后面的一条河。各式的船停泊了不少,也有来往行驶的。一个个石埠上蹲着青年女子或者老妇人,她们洗濯衣服,菜蔬,碗碟。鳞鳞的屋面一直伸展到天际;白粉墙耀着晴朗的光;中间耸起浓绿的柏树批把树之类,又袅起几缕卷舒自如的炊烟。
对着这一幅乡镇生活的图画,焕之又沉入优美的默想。他想今晨看见的那些人,他们的内心似乎都非常安定,非常闲适;就是一个卖菜的老婆子,她同别人争论价钱,也仿佛随意为之,一点不紧张。几年以来,在城市的社会里混,看见的大部分是争夺欺骗的把戏。这里,大概还没有传染到这种病毒吧。
他想过一些时候,可以在这鳞鳞的屋面下租定两三间房子,把母亲接来住;于是教学生以外,仍得陪伴着母亲。这样,就是从此终身也很好,当教师本来应该终身以之的。
恬适的笑浮上他的脸。
“过桥去不远,就是蒋先生的家,”毅公指点桥的那边。那边房屋就很稀,密丛丛的,有好几个竹林;更远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时候全被着耀眼的阳光。
“我们去看他吧?”
“好的。”
毅公在前引导,走进冰如的客室。这是一间西式的屋子:壁炉上面,横挂一幅复制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少女,一手支颐,美妙的眼睛微微下垂,在那里沉思。两只式样不同安舒则一的大沙发,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对面是一张玲珑的琴桌;雨过天晴的花瓶里,插几枝尚未全开的腊梅。里面墙上挂四条吴昌硕的行书屏条,生动而凝炼,整个地望去更比逐个逐个字看来得有味。墙下是一只茶几,两把有矮矮的靠背的椅子。中央一张圆桌,四把圆椅围着。地板上铺着地毯。光线从两个又高又宽的窗台间射进来,全室很够明亮了。右壁偏前的一只挂钟,的搭的搭奏出轻巧温和的调子。
李毅公很熟习地给焕之拉出一把圆椅,自己又去拉另外一把,同时用努嘴来示意,随即说道:“造这房子,都是蒋先生自己给匠人指导的。你看,这天花板和墙壁接触处的装饰花纹,也是他打了图样,教匠人照样涂饰的。”
焕之坐下来,抬起头看,说道:“我看出他有这么个脾气: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自己,才认为满意。他那篇文章里,中国古人的,今人的,外国教育家的,心理学家的,社会学家的,种种的言论都采取;但是他说,并不因为他们是某人某人而采取,是因为他们的话有理,故而采来作为他自己的话。这不是靠傍,他自己有个系统。”
“这些话,他平时常常说起。他简直是个哲学家。”毅公说着,松快地笑了。
这时候,冰如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我本要到学校去了,两位却先来了。我的文章看了吧?”他用期待的眼光看定焕之;轻轻地,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了,仔细地看了。”
“最要紧的,有什么不对不周到的地方?”冰如的脸色很庄重,声音里透露心头的顾虑。
“没有觉得,”焕之说得极沉着,表示决不是寻常的敷衍。“老实说,关于教育,我所知也有这么些;不过我没有把这些材料组织起来,成一种系统的见解。现在看了先生的文章,再自己省察;的确,从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这些认识。我从先生处得到不少益处了!”
焕之又继续说:“我极端相信先生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不能把什么东西给与儿童;只能为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自己去寻求,去长养,我们就从旁给他们这样那样的帮助。现在的教育太偏重书本了,教着,学着,无非是文字,文字!殊不知儿童是到学校里来生活的;单单搞些文字,就把他们的生活压榨得又干又瘪了。”
“所以我一直想要改变。醒悟了不改变,比不能醒悟还要难受,还要惭愧。可是我没有——”冰如简直把焕之看成多年的知友,这时候他不比昨晚喝酒时一味地高兴,眉头略微皱起,要对这位知友诉说向来没有联手人的苦处;但是猛想起有个毅公在旁边,话便顿住了。他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可是我没有具体的办法,一时无从着手。以后同各位仔细商量,总要慢慢地改变过来。”
他又特别叮咛地向毅公说:“你的功课是最容易脱离书本的;张开眼来就是材料,真所谓‘俯拾即是’。用得到文字的地方,至多是研究观察的记录和报告。”
毅公误会了,以为冰如含有责备的意思,连忙说:“这,这不错。我从前太着重记诵了。以后想多用乡土材料,不叫他们专记教科书。”
冰如又问焕之,他那篇文章有没有感动人家的力量。焕之不知道他写那篇文章有特别的用意,只说说理文章不比抒情文章,即使说得惬当,透彻,还是一副理智的脸相。
“不。我是说经我这样一说明,看了文章的人对于自己的事业,会不会更为高兴起来?”
“高兴呀!譬如我,就觉得更认清了自己的道路,惟有昂着头朝前走去。”
用人轻轻走进来,呈上一封信。冰如拆开来看毕,自语道:“他要免费!”他露出略微不快的脸色向两位客人说:“就是昨晚树伯讲起的蒋士镖,他的儿子要免费入学,托王雨翁写信来说。收学生,固然不能讲纳不纳得起费;但是他,哪里是纳不起这一点点学费的!”
第06章
三个谈了一点多钟,就一同到学校去。冰如带了他的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在高等小学修业已一年;头脑宽大,眼睛晶莹有光,很聪颖的样子。小的十岁,刚在初等小学毕业;冰如拉住他的红肿的手授与焕之道:“这位倪先生,现在是你的级任先生了。”郑重叮咛的意思溢于言外。那孩子含羞地低着头,牙齿咬住舌头。他似乎比较拙钝,壮健的躯体里仿佛蕴蓄着一股野气。
他们不从市街走。市河南岸两排房屋以外是田野,他们就走那田岸。两个孩子跳呀跳地走在前头;温暖的阳光唤回他们对于春天的记忆,他们时时向麦叶豆苗下细认,看有没有展翅试飞的蝴蝶。毅公反剪着手独个儿走,眼光垂注在脚下的泥路,他大概在思索那乡土教材。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平安;不知什么小鸟在空中卿吟的一声掠过,仿佛完全唱出了春之快乐:他挺一挺胸,两臂向左右平举屈伸着,感叹地说:“完全是春天了!”
冰如看出这青年人的高兴,自己也怀着远大的欢喜,略微回转头来问道:“你看这个地方还不错吧?”。
“很不错。清爽,平静,满眼是自然景物。我住惯了城里,今天早起开窗一望,啊!什么都是新鲜的。麦田,小河,帆船,远山,简直是一幅图画展开在面前,我的心融化在画里了。”
“你也看见了这里的市面了?”
“市面也同城里不一样。固然简陋些,但简陋不就是坏。我觉得流荡着一种质朴而平安的空气,这叫人很舒适的。”
“这可不尽然,”冰如不觉摇头。“质朴的底里藏着奸刁,平安的背后伏着纷扰,将来你会看出。到底这里离城不远,离上海也只一百多里呢。”
“这样么?”焕之微觉出乎意料,脚步便迟缓起来。
“当然。不过究竟是个乡镇,人口只有二万。你要是有理想有计划的话,把它改变成一个模范的乡镇也不见得难。现在有我们这学校,又有五个初等小学,一个女子高小。只要团结一致,大家当一件事情做,十年,二十年,社会上就满布着我们的成绩品。街道狭窄呀,河道肮脏呀,公共事业举办不起来呀,只要大家明白,需要,那末,就是把那些凌乱简陋的房屋(他举起手来指点)通体拆掉了,从新打样,从新建造,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你看,这里的田有这么多,随便在哪里划出一块来(他的手在空中有劲地画一个圈),就是个很大很好的公园。树木是现成的,池塘也有;只要把田地改作草地,再搭几个茅亭,陈设些椅子,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大家享用不尽了。”
焕之顺着冰如所指的方向凝望,仿佛已经看见无忧无邪的男女往来于绿荫之下;池塘里亭亭地挺立着荷叶,彩色的水鸟在叶底嬉游;草地上奔跑打滚的,都是自己的学生……心头默诵着“一切的希望在教育”,脚步又提得高高地,像走在康庄大道上。
“所以我们的前头很有希望,”冰如继续说。“我们的力量用多少,得到的报酬就有多少。空口说大话,要改良国家,要改良社会,是没有一点效果的;从小处切近处做起,却有确实的把握。倪先生,我们一同来改良这个乡镇吧。你家里有老太太,不妨接来同住。你就做这个镇上人,想来也不嫌有屈。”
“刚才我也这么想过。我愿意住在这里,我愿意同先生一起努力。事业在哪里,家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乡;做镇上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极了!”冰如欣快地拍着焕之的背部;忽然省悟自己的步调恰与焕之一致,又相顾一笑,说:“我同你留心。这里的房子很不贵。”
“有三间也就够了。”
这时候,前头两个孩子站住了,望着前方招手,叫道:“金家姑姑!金家姑姑!到我们家里去么?”
焕之注意望前方,一个穿黑裙的女子正在那里走来;她的头低了一低,现出矜待而娇媚的神情,回答两个孩子道:“是的,我去拜望你们母亲呀。”
声音飘散在大气里,轻快秀雅;同时她的步态显得很庄重,这庄重里头却流露出处女所常有而不自觉的飘逸。
“她是树伯的妹妹。”冰如朝焕之说。
焕之早已知道她在城里女师范读书,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毕业,因为树伯曾经提起过。类乎好奇的一种欲望促迫着他,使他定睛直望,甚至带点贪婪的样子。
彼此走近了。冰如介绍道:“金佩璋小姐。这位是倪焕之先生,树伯的同学,新近来我们校里当级任教师。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以前见过的了。”
金小姐两手各拉着一个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