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然而,我善良的愿望不断地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所碾碎。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七日《文艺报》发表了一篇《张艺谋其人》的所谓报告文学。作者信口开河,把道听途说的事和想象出来的话强加在我的头上,令我不安而且恐惧。该文很快被一些报刊杂志转载,继之,新的类似的文章又不断出现。我希望做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平静地生活,我渴望安宁,我已经饮过张艺谋斟与我的一杯苦酒,而那些热衷“花边”新闻的人却还要逼迫我吞下第二枚苦果……
事情已经到了我非表白便无法逃避伤害的地步。一九八八年底我开始动笔撰写此书,一九八九年四月书稿草成,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在这期间我尝够了回忆的酸甜苦涩,可回头看看,却又为自己笨拙的笔墨羞赧。我不能活画出那些真实的人、事与情感,我不能捕捉到那些虽已逝去却依然浮现在眼前的一切,我真想将此书稿付之一炬,也许最珍贵的东西只能藏在记忆的深处,不可吐露。好在我撰写此书最终旨在寻求一种自我的宣泄和解脱,本来就无意仅让它为我作表白。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多。我不断地收到全国各地关心我的朋友们的来信,她(他)们把安慰、关心和理解送给我,她(他)们将真诚的爱心送给我,鼓励我奋进。我感慨温暖我心的所有善良的心,我无以报答所关爱我的人,唯有这部笨劣的书稿和我的真诚。我自信这部书稿的纯朴与真实,虽然它并不“滋润”,也并不“潇洒”,但它绝不矫饰。
中国目前的无数家庭,远不是像有些人理解的那种敢爱、敢恨、活得舒展、活得洒脱的所谓“自由状态”。某一个家庭成员的“自由状态”,势必以限制和妨害其他成员最起码的自由为先决条件。在一方也许可以得到某种“舒展”和“洒脱”,而留给另一方的也许只能是痛苦和灾难。
在实际生活中默默地作着牺牲和奉献的妻子不在少数,特别是在那些成功者的家庭里,她们为社会的前进无私地贡献着自己的一切,动机出于爱。这种爱是一种大爱至爱,一种包容丈夫、孩子、家庭乃至社会的爱,一种真正的爱。
我可以直面我的人生。毫不隐讳地说,我对张艺谋的爱是真诚的,他过去对我的爱也是真诚的!我与他相恋相爱相结合,相携相伴走过了二十二个年头,我过了二十二年真真实实的生活。要说舒展与洒脱,我认为这才是一种真正的舒展与洒脱。我不愧悔过去了的一切,虽然我已失去了许多许多。同时我认为现在的张艺谋在志趣上,在对人生的理解上已与我大相径庭,他也许已经真正获得了“自由状态”。作为一个在生活中充满坎坷和苦难,曾经顽强奋斗过的人,他是否能与我一样直面他的人生?至于我,将一如既往地真诚地生活下去,并坚信整个社会,整个世界将永远接受真诚,属于真诚!
别了,张艺谋,我和女儿衷心地祝愿你迅速地穿过高梁地,奔向更加辉煌的前方。
1989年4月26日草成
人生的启蒙老师
我是哪里人,这个本来挺平常的问题总使我犯踌躇,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楚。
我父亲家是北京大兴县黄村的首富。我母亲是河北安新县白洋淀人,她们家从外祖父那辈就离开家乡来到京城。父亲则在上中学时才离开那片热土。可以说我算是个北京人。
父亲和母亲是上大学时认识的。父亲学的是政经专业。母亲学的是文学。一九四九年初,他们又一同考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期满他们被分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并随军入川,参加了解放成都、重庆等战役。父母转业到地方工作后,我们家就一直在西安居住。
我们共姐弟三人,姐姐、我和弟弟。姐姐生于一九四八年,她出生刚刚八个月,父母就随军西去,把她留在北京,由姥姥抚养。我于一九五一年在西安出生,当时父母还没转业,部队上实行供给制,我就由国家雇人抚养。一九五五年弟弟出生后,父母把我也送到北京姥姥家,一直到一九六五年。
姥姥有四个子女,依次是大舅、大姨、母亲和小舅。姥姥不仅用自己的勤劳和辛苦养育了自己的孩子,而且还抚育了我们这一辈。我的表兄弟姐妹几乎都在她那里生活过。
姥姥的家在北京西城旧鼓楼大街后马厂15号。整个院落大约有二百多平方米,院内有三棵枣树、一棵桃树、一棵挺大的中国槐和一个葡萄架。夏夜,我们一家人在葡萄架下纳凉、说笑、听姥姥讲故事,伸着指头数天上的星星。姥姥的故事真多,什么七仙女下凡啦,什么鹊桥相会啦。当听说在葡萄架上能听到牛郎和织女的说话,我还真动了心,一连两年七月七的晚上都在葡萄架下静静地等呀、等呀,听呀、听呀,结果当然是很失望。
姥姥的慈祥和抚爱使我们姐妹能够过一种无拘无束的有秩序的生活,很少受到严厉、粗暴的干涉。她使我们养成了宽厚待人,承受困苦,承担责任的习惯。她平素言行中闪烁着的美好品德在我们的心灵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姥姥是我人生的启蒙之师,是影响我性格最重要的人。在生活中,从为人处事到持家度日,我总以她老人家为典范。也许有人因此而误解我懦弱,或认为我守旧,但我不愿改变自己。
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
小学快毕业时,父母就让我回西安上学。几乎每封信都要提一笔“西安好着呢!”当时我根本体会不到北京有什么好,西安又能有什么不好,觉得哪里还不都是一个样。到我上了中学父母就催得更勤了。我没有很快到西安,是因为我离不开姥姥,也不愿放弃我已经熟悉和习惯的生活。
一九六五年暑假,我不知怎么灵机一动,一个多星期就办完了户口和转学手续,一个人坐火车离开北京来到了西安。当时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和留恋,甚至连走时的情景,姥姥的表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一种对新的、陌生的环境的向往占据了我的心。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奇怪,真有点鬼使神差的味儿。
来到西安已经是快开学的时候了,母亲领着我急急忙忙地联系学校。先打听的是一所重点学校,去了一问,那里只有高中班。又找到一所离家近一点的学校,那是一个五年制的中学。上初二吧,学校担心我跟不上课程,上初一我又不愿意。当找到第三所学校时,我已经有点着急了。什么好学校、差学校,反正都是上学,自己好好学就得,我再也不愿意跑来跑去折腾了。说也奇怪,这个学校只有初中,开的外语也是英语,完全符合我的条件,我就是这样留下了。
我相貌平平,又不大爱讲话,一开始总以为班上没人注意到我。后来渐渐地发现每到老师提问我的时候,班上就特别地安静,几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大家有新鲜感,好奇;二是同学们爱听我说话的声音,爱听京腔。伴随着这个发现,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大的孤独感。因为刚来新学校我本来就胆怯不爱回答问题,害怕在众人面前讲话,意识到有这么多人专注地听我发言,就更加拘谨了。虽然这个学校要求同学们在课堂上讲普通话,但课后更多的时间大家都操着陕西话和河南话,我还听不太懂,所以更没人和我谈得来。
过了一段时间,慢慢和我说话的人多了起来,有的同学很主动。其原因除了我是个新生和操一口京腔外,大概是我把北京学生的“开通”风气给带来了,使他们感到新鲜、愉快,一扫当时班上男女生界限分明的别扭劲儿。班上分组的时候,同学们还选我当小组长。我从小学二年级加入少先队以来,就一直担任少先队的中队长、大队长和班干部。这次当小组长算是级别最低的。不过这个小组长确确实实使我不再感到孤单,觉得同学们还是喜欢我的,西安还真的不错呢!
经过期中考试,我的考分虽不是最拔尖的,但也排在前五名之内。于是,老师和同学们对我越来越有好感了。一次老师找了我们几个同学,布置办了专栏,采用连环画的形式,分配每人画两幅画。当专栏贴出来时,我画的那两幅画明显地超过了其他同学,同学们议论纷纷,我表面不露声色,心中得意得很。真想大声告诉他们:“我从小学起就为全校和班里办壁报,办专栏,一两幅画算什么呢!”
也就是从这次起,张艺谋注意到了我,他也是参与办专栏的几个同学中的一个。在这以前他一直是班里同学们公认为画画最好的人。当然,这些都是他在后来才告诉我的。
几乎就在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张艺谋。在我和同学们熟悉以后,在班上男女生开始说话和班风活跃了以后,我几乎和所有的同学都交谈过,唯独没有和他单独面对面地讲过话。在他面前我感到心慌、不自然,所以尽量避免和他打照面,更不敢主动和他搭话。我发现他也是这样。每当我和别人说话时,他常常借故逗留在一旁,正像他和别人交谈时,我不由地支起耳朵听一样。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又不想让对方发现。
朦胧的秘密
张艺谋原来在学校的时候叫张诒谋,艺谋是他爱上摄影并决心投身这门艺术事业之后改的。“诒谋”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诒”字有“赠送”和“遗留”的意思。很明显,爷爷希望把张家的智慧和长处都传给这个孙子。他爷爷是很有卓识的,智慧就是财富,给后代留下智慧,那么一切就都有了。
张艺谋和班上的其他同学有很明显的不同。他少年老成,不苟言笑。说话、走路、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完全不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是班上的学习尖子,而且不偏科,各门功课都很好。同学们私下里都称他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当时,班里的同学包括学习比较好的同学都怕上英语课被老师提问。因为老师提问,如果不会就得站着,不能坐。这样,经常是被叫起来一大片,没有一个人的回答能使老师满意,最后叫到张艺谋回答时,老师才会转怒为喜,站着的同学也才能坐下。我也有几次遇到了这种尴尬的场面,感到挺窝火的,好像只有他,我和其他同学才得以赦免。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丢尽了脸,一连几天心里都不舒服。
这种理智上的不舒服反而刺激我更加注意他的一言一行。他个子高坐在后排,尽管我不去看,凭感觉就知道他在不在座位上,来了没来。那时学校里提倡学习毛主席著作,班里编成几个学“毛选”小组,老师宣布各小组名单时,没有把我和张艺谋编到一个组,我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失望和遗憾。但在学习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他竟然来到我们这个组,当时我真是喜出望外,真想问问他是怎样换过来的。话到嘴边好几次,总觉得不好出口,悄悄地咽了回去。记得有一次“毛选”小组学习,组长让我担任记录,由于张艺谋坐在旁边,我心慌地冬冬直跳,很多很熟悉的字都忘了怎么写,字也越写越乱,到后来简直跟不上趟,记不下去了。我气恼地把本子递给组长,说:“我记不了,让别人记吧。”组长疑惑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回事。张艺谋轻声地对我说:“不要知难而退嘛。”虽然我知道他没有恶意,是想鼓励我,但是我觉得让他看出了我心中的慌乱,又是件丢人的事。我最不愿意在他面前显得无能。
我好静、原来不喜欢体育,班上成立篮球队,女篮队里竟有我的名字。那时我个子很小,又毫无基础,甚至连篮球的规则也不懂,真叫我哭笑不得。张艺谋是我们班上的文体委员,我觉得这事大概和他有关,再说我不想也不愿对他说我不会打篮球,所以就硬着头皮训练起来。
我真正看清张艺谋的模样是在一次大扫除中。我坐在窗台上擦玻璃,为了擦得干净,我不停地变化着窗扇的角度。突然在某一个角度上,璃玻中映出了张艺谋的脸。原来他正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和一个同学说话。他时尔还向这边张望,从他脸上的神气看,他一点儿也没有发现我在偷看他,我很惬意。就放心大胆地,毫无顾忌地仔细正视着玻璃中他的脸。他在我们班里算不上最帅的,但吸引力最大,当然这只是对我来说。我把玻璃擦来擦去,直到自己都觉得再不能老擦下去的时候,才从窗台上跳下来。
他对我的好感也很明显。有一次我骑着我的新车子来到学校,课外活动时间学生们都围在教室外面的乒乓台子看打球,张艺谋也在其中,我把自行车支在一边,凑过去看。打完一盘后他蹭到我身边,低声地对我说:“你的新车子,别放在这儿,太阳晒了不好。”我心里热热的,他不但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