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 作者: 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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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2 父与子(2)     
        他们僵持了两天,第三天深夜,大姐敲开南昌的门,说父亲病了,要去医院。不得已之下,南昌穿衣起床。大姐将父亲从房内扶出,南昌跟随其后出门去。转身时,南昌看见父亲烧红了的脸。忽然间,父亲横扫他一眼,眼光犀利。南昌几乎要觉得,父亲是用生病来整他。次日南昌便去单位汇报,单位再往更上级汇报,两天之后,转入特许病房的单人间,并规定除直系家属,不可有外人探望。然而,入住特许病房却给人一种重入社会的印象,连南昌都感染了这气氛。 
          
        在医院里,南昌变得和悦了。他对病人父亲,就像大人对孩子,很宽容。父亲呢,生了病,总归就软弱了,由人摆布。有时任性,起些小小的反抗,最终也会被南昌温和地压制下去。只是有几次,南昌又发觉父亲用犀利的目光横扫过来;奇怪地,他心里会一惊。他们没有继续争执,也很少说话,反抗与压制只占了极少的时间,大多时间里,父亲只是沉默着。医生有时要南昌过去,给他看父亲的胸片,报告病情,然后提醒某些生活细节,比如少抽烟,多吃鱼、蛋之类优质蛋白。南昌便笑着,抱怨着父亲的坏毛病,仿佛他们是一对亲密的父子,互相了解。事实上他都不知道父亲饮食上的偏好。他也觉着自己是有一些虚伪,像他们这样,扮演一对正常社会里的父子,多少是别扭的。而且,父亲显然对此不感兴趣,他那横扫过来的一眼,就是提醒南昌:别太夸张了!南昌立即就不自然了。所以,他们又远比通常的父子,互相更为了解。南昌不免恼怒,觉着父亲的扫兴,就会以训导的口气说:我希望这次住院,不仅治好你身体的病,也治好你思想的病。父亲便向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好像在问:思想的什么病?南昌补充一句:虚无主义病。父亲做出一个恍悟的表情,重又合上眼睛。南昌感觉到父亲沉默中更甚的讥诮,还有轻蔑。 
          
        接连有两天,南昌没往医院去。晚上大姐从医院回来,说父亲已好得差不多,医院里关照明天带父亲去拍个胸片。南昌只得又往医院去了。这个医院的建筑分在马路两边,南昌让父亲坐在轮椅上,推他去马路那边的放射科。行人里夹杂着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病人的推车或推床也在马路上穿行,身边还有举着输液瓶的家属紧随着。熙攘中,一个医工推着一架光着床板的病床,上面是一个形状可疑的蓝布包,看长度和轮廓,大约是具尸体,那推车的医工则气定神闲地走在煌煌的日头底下。南昌推着父亲的轮椅等电梯下来。身边的人渐渐积多,有个妇女在哭,克制着抽咽,不时透出的啼泣却更让人压抑。南昌推了父亲走出电梯,走廊两侧的长椅上坐着等候的人,也有推床,床上是四肢受伤、上着夹板的人,还有病疴沉重的人。有一个妇女,极其消瘦,脸色是一种铜铁的金属色,正很艰难也很努力地喝一种乳白色的液剂,液剂糊在嘴边,更衬托出肤色的青黄,显得很可怕。终于挨到完事,重新走上街道,几乎有回到人间的心情。他听见父亲嘟囔了一句,以为他有什么要求,向前伏下身去。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遍地哀鸿。 
          
        后来,南昌又去了那楼里一次,是去化验科送父亲的血样。穿行在表情淡漠的人群里,脚下的水磨石地面,被拖把、鞋底,以及轮椅的胶胎磨得极粗糙,染着暗红色的血迹、黄色的碘酒迹。来苏水与酒精的气味特别强烈,似乎是要刻意掩盖着某些恶劣的气味。医工们端着一篓一篓污脏的棉球、绷带、药瓶子,挤来挤去。好像被传染了似的,医护们的脸,也是青黄枯萎,而且表情漠然。今天没有哭泣声,但却更为哀伤,似乎,似乎万事万物都在饮泣。他想起父亲那一句话:遍地哀鸿。他想,医院这地方是不能呆的,眼看着他也要染上悲观病了。回到父亲的病房,父亲正在驱赶一只麻雀,它误入窗内,想要回到窗外,归队到它的同类中,却几次撞到窗玻璃上。南昌拿起衣帽架上父亲的帽子,一下子将它兜住,直接送出窗外。好,父亲说了一声,坐回沙发里。南昌在椅上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将父亲的视线隔开。房间很小,怎么坐都难避免和父亲相对。他们这一对父子,剑拔弩张的时候反是自然的,略一亲近却感尴尬。父子间的亲情就是这么一件难办的事情。 
          
        接父亲出院的还是南昌,他帮父亲在棉袄外面套上大衣,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出有暖气的小楼,父亲打了个寒战。南昌不得不靠拢过去,将他的围巾系紧,又替他竖起大衣领子。他们脸对脸的,几乎可嗅到对方的呼吸,很快又分开了。父亲乘三轮车在前,南昌骑自行车在后。马路上人很少,很安静。到家,家里也安静着,南昌将父亲送去他的房间,门一推开,满地的阳光,父亲竟然流露出一些激动的样子。南昌看见父亲对家的依恋,尽管是这么个残破的痛楚的家。南昌退到厨房烧水,奇怪地鼻酸着。晚上,游行队伍在窗下经过,一阵急密的锣鼓点由远及近,又由近去远,渐渐听不见了。 
              
        24-3 父与子(3)     
        第二天一早,南昌还没起床,就有人敲门。来人是小兔子。小兔子挤进门,说:听没听见,最新指示?他这才看出小兔子严肃的表情,摇摇头。是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小兔子说。南昌“嗯”了一声,还在懵懂中。小兔子向他逼近道:你知道吗?我们可能都要去农村,全国的青年都要去农村!南昌又“哦”了一声。小兔子再向他逼了两步:他们不需要我们了!南昌从椅背上抓起衣裤往身上套着,他意识到,有一件大事情要来了,什么事情呢?小兔子不间断地说着话,表情变得愤怒,他说:放逐,你知道吗?这是一种放逐!他们利用我们打开局面,现在我们的作用完成了,于是,放逐出城市!南昌的头脑被催促得飞快运作起来,他想:他们是谁?我们又是谁?南昌的思想逐渐清晰了,一个念头浮出水面:他已经离开政治生活很久了。他很抱歉,他不能和小兔子同等程度的激愤,他甚至有一些儿高兴,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生活中有一个改变来临,现在,这个改变来到了。他从门厅的饭桌上抓起一个凉了的烧饼,和小兔子一起出了门。沿马路的宣传栏果然张起了新写的语录,店铺上方也拉开新横幅: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他们去找七月,七月在中专技术学校,正很放心地等待分配进某一家工厂,但现在形势变化了。再去找谁呢?他们三个人在马路上盘桓一阵,然后分手,各自去了各自的学校。南昌想不起去学校是多久前的事情了,通往学校的路又熟悉又陌生。渐出市区,路边偶有一片农田,现已收割,田里盘结着庄稼的残枝断藤。学校的围墙出现了,南昌蓦然想起,那个孤军驻守的夜晚,大姐将他从床上叫起,走出学校,自那以后,他再没回去过。校园里竟有些熙攘,多是一些小孩子,在他看起来,还是小学生,却已是他的校友。臂上也戴着红卫兵袖章,宣传栏里贴着红卫兵战报,从署名看,有排、连、营、团的梯级编制,好比一支编外的部队。他进了教学楼,看见走廊上簇拥着人,都是还未分配的三届毕业生。与那些在读生相比,就已是成人的样子了。人丛中是一个穿蓝棉大衣、身材魁梧的男人,人称何师傅,这是他们学校的工宣队师傅,来自一家大型机器厂。何师傅的笑容分明带着宽容的意思,他很耐心地忍受着他们的聒噪,有时候会说一句:一切按毛主席指示办!或者背一句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人们不由安静下来,期待他透露更多的信息,等了一时,他果然又说了一句:“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句引用的语录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南昌注意地看那何师傅一眼,在愚顽的眼神之下看出一股蛮霸之气,不可一世。他从这张平塌的脸上,奇怪地看见了自己的从前。曾经,他,他们,也是这样的无视天下,自以为是时代的先锋。 
          
        这天晚上,小兔子又来了,随他一同,还有七月。小兔子的愤慨已变成激昂,他说,他们——包括七月,还有一些其他人,计划成立一个跨学校的战斗队,报名去兰考干革命。因为出了一个优秀县委书记焦裕禄,全国都知道了这个贫瘠的县份:盐碱、缺水、沙尘、灾荒,还有质朴的农民。小兔子设想,要在兰考改良盐碱,引黄河之水建灌溉系统,还要进行社会调查,研究农村的阶级社会。七月也很兴奋,说他们这一支战斗队,就起名叫“三五九旅”,要开发新南泥湾,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一个新型的农场平地而起。南昌听着他们说,也兴奋,却没发言。他和他们有了隔阂。下一日,他们再来时,计划已经变成去往内蒙古,旗帜为“乌兰牧骑”,为草原送去新文化和新文艺。这时,南昌连上一日的那么点兴奋也没了。看着他们说话,竟好似隔岸观火。小兔子他们的战斗队第三次命名为“西双版纳”,内中含有一个机密,就是寻找缅甸共产党,联合世界革命。 
          
        小兔子和七月每一次都带来奇思异想,令人耳目一新,应接不暇。然后,他们突然消失,从此再不上门。两个妹妹,开始从学校带来一些消息,虽然平淡,却较切实。说的是今后的去向全是农村,不再有上海厂矿,甚至连郊区农场也取消了。学校将南昌召去开过两次动员会,南昌很快就表了态,坚决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只是在去哪个地方的问题上,还未下决心。安徽的霍山、固镇;江西的寻乌;吉林的梨树;黑龙江的齐齐哈尔……这些遥远的地名,都使南昌兴奋。这城市已经充斥了一股要开拔的空气,就像到了战时。奔赴边疆和农村的知识青年乘坐着大客车从街上巡游而往火车站。即将上路的知青们胸口佩戴着大红花,从车窗探出身子,向着街边驻步的行人挥手致意,看起来就像在与这城市告别,情景很有些悲壮。火车站调派出越来越多的输送知青的专列,连北郊的货车站也起用发客车了。可南昌还没决定去何处。 
              
        24-4 父与子(4)     
        一日早晨,南昌进到父亲房间,问道:去江西好不好?父亲说:不好。为什么?南昌问:那不是你的出生地吗?父亲回答: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使人抑郁。南昌第二次听父亲说同样的话了。父亲继续说:空气中有着太大的湿度,冬天阴冷,暑天溽热,雨季日日沥沥淅淅,墙壁、屋瓦、木器,甚至石板,霉菌一下子发了芽,到处绿莹莹的;湿漉漉的空气里,庄稼、植物、牲畜、霉菌、病菌,都在疯狂地繁殖;什么活物都赶不及人口的繁殖速度,人似乎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也不需要什么养料,比一株草还好活,真是贱啊!和霉菌一样,四处开花,也是绿黄的颜色,如同脓肿。南昌止不住打了个寒战。太阴暗了!他说。是的,父亲同意:我是阴暗的,这是一种疾病的人格,与生长环境有关。可是,南昌不解地问:可是,像你这样一个虚无主义者,怎么会参加革命呢? 
          
        这是个好问题!父亲说:我想,这是一个时代的际会,你知道,“人民”这个概念。你当然知道,这于你们是天经地义的概念,与生俱来,而在世纪初,简直是振聋发聩!那些烂了眼窝的瞎老婆婆、被牛踢断脚杆的老倌、饥荒年里裸着背上的大疮口要饭的乞丐、鸦片烟馆里骷髅似的瘾君子,那些像蛆虫一样活着的、称不上是人的人,忽然变得庄严起来,因为有了命名——人民。于是,我们的抑郁病就升华成为哀悯,对人民的哀悯。南昌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父亲笑了笑,接着说:“人民”将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的抑郁病提升到了人道主义;现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