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系列_by_千觞(尘印)
「……我们是不是会死?……」
「嗯……」见沈沧海冻得厉害,伏羿皱了下眉头,解开衣襟,把沈沧海冰冷的身体揽进胸口,才淡淡地道:「这里没有食物,以我的体力,大概能撑个十来天。届时再没救兵来,确实凶多吉少。」
他说得很平静,沈沧海心头却似被尖针扎了一下,猛然刺痛起来。生死各有天命,他从来都看得淡泊,然而眼下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愧疚,涩然道:「我死也就罢了,害伏王也陷在这里,我——」
「我答应过你,等云飞事了之后送你回雍夜族,我不想食言。再说了,就算不来救你,早晚我也要攻打朱雀关,你不用想太多。」
伏羿打断了沈沧海,蓝眸闪动。
「况且胜负还没定,不必太早泄气。沈沧海,逃生的事,你就别多想,也别多说话浪费体力。我可不想等救兵到的时候,你已经冻成了僵尸。」
沈沧海听伏羿充满自信,便依言合上眼帘,尽量逼自己忘却周围的寒气。
善战如伏羿,肯定是成竹在胸才会赴约。这冰窖虽然不在伏羿预料之内,谅来也困不住这个男人。
只是不知道,以他的体质,是否能坚持到救兵出现?
冰窖中难辨时辰,唯有冰壁随着铁板缝隙里泄露的光线折射变幻出深浅光晕,昭示昼夜更替。
被囚的滋味绝不舒服,光阴似乎也流逝得异常缓慢。等到第四天时,伏羿的神情已不再像刚失陷时那样镇定。
若涯仿佛已经将冰窖里的两人遗忘,没有再出现。伏羿原本也设想过对方会不会投放迷煙生擒他,然而数日过去都无异常,冰窖中没任何食物,两人光靠凿取冰屑解渴,迟早会饿毙。
他有内力护体,还可抵御严寒,沈沧海的情形,就极不乐观,发起了高烧。双颊烧得火红,嘴唇干裂,整个人晕沉沉的,偶尔还含糊不清地说上一两句话。伏羿无计可施,也只得将沈沧海抱得再紧些,靠体温捂暖沈沧海越来越冷的身躯。
这天给沈沧海搓了阵手心活血后,一直昏睡着的人竟出乎伏羿预料地半睁开眼帘,目光仍有些混沌茫然,对伏羿凝望半天,才慢慢有了神采,突然沙哑着嗓子低笑道:「我快死了吧?」
伏羿皱眉,「沈沧海,你说什么胡话?再等些时候,救兵很快会来。」
「你不用安慰我了。」沈沧海只觉身上寒气一阵阵地加深,直侵入他五脏六腑,自己呼出的每口气几乎都是冰凉的,神智却分外的清醒。
这,大概就是医书上所谓的回光返照?试着想抬起手,冻僵的手指只是略微动了下,已完全不受他意识指挥。
看到沈沧海在苦笑,伏羿轻吁了口气,道:「你以为我真会如此草率就出兵,让自己身陷绝境?
「告诉你也无妨,我早吩咐过矢牙,那天能攻进朱雀便攻,形势不妙就撤兵诈败,务必引开朱雀关的兵力,我另一拨将士即可绕道先偷袭后方的玄武关,待夺下玄武关,再与矢牙应和,攻打朱雀。
「你听这几天地面上毫无动静,朱雀关的将士肯定已中了我的调虎离山计。」
沈沧海低咳数声,打断了伏羿的言语,继而笑了。就知道,伏羿绝非鲁莽冲动之人,救他,仅是伏羿攻城计划中的一步而已。
不过他乡半等不到救兵到来的那一天了。
心底虽有遗憾,但能死在伏羿怀里,似乎也不算太坏……他不舍地凝睇那双醉人心魄的蓝眸,轻声道:「伏羿,我喜欢你。」
6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伏羿的名字。倘若注定出不了这冰窖,那容许他死前,最后放纵自己一回。
伏羿薄唇紧抿,表情却起了点微妙的变化。
意料之中的缄默。沈沧海恍惚轻笑,又连唤了几声伏羿。不后悔喜欢上面前这个男人!更不想带着满腔还未来得及倾吐的爱意就此死去。
男人沉默依旧,但也并未流露出轻侮神色。半晌才缓慢开口,富有磁性的声音比往日更显低沉,在冰窖里嗡嗡回响。「沈沧海,你该清楚,我所爱的人是谁。」
「我当然知道。」
即便只是惊鸿一瞥,那尊瓷像已然深印沈沧海脑海,那等绝世风华,他这一生也难望其颈背,更没指望伏羿会被他打动。「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伏羿这次静默了更久,最终垂眸,视线掠过沈沧海发青的面容,落到同样惨白发青的地面上,倏怱笑:「你这性子倒跟平时不同,像个西域男儿。」
沈沧海自然听出伏羿是在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看着伏羿微翘的嘴角,根本无暇为自己伤感。
从未想到,伏羿也会有如此温柔溺人的微笑。那个黄昏里满含恨意射杀被俘伤兵的男子,彷佛只是他的错觉。
他痴痴望,蓦然冲动地想留住这笑容,喃喃道:「你要是没有仇恨心就好了,今后也不会再为过去痛苦。伏羿,你就不能放过自己么?」
伏羿敛笑,蓝眸略显阴沉。这沈沧海还真是本性难改,又想来教训他。「不杀贺兰皇,永远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放不下过去,哪怕你报了仇,也不会真的快乐。」沈沧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怱地有了气力跟伏羿辩驳起来,或许内心深处,极不想看到这男人的余生都被仇恨羁绊。
他说完,等着伏羿发怒。然而男人此次的反应却异常平静,仅是冷冷地笑了笑:「那至少,他在地府有人作伴,不会寂寞了。」
伏羿转头,盯视茫然不解的沈沧海,又笑了一下。
沈沧海只觉那笑容里尽是说不出的自嘲。
「贺兰皇才是他心中最爱的人。既然他已不在人世,我就要贺兰皇为他陪葬,不能让他在地府一个人孤零零地等。」
沈沧海总算明白过来,面对伏羿一脸的凄凉和郑重,他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劝慰的话。
原以为自己喜欢上这个男人已经太傻,可又如何料得到,这纵横西域的射月王,比他更痴。
他怔了半晌,突道:「伏羿,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伏羿眉头纠结,都什么时候了,这沈沧海居然还有心情讲故事。「你就省点力气,等——」
「等救兵到,我恐怕已经冻成一具僵尸了。」沈沧海勉力从冻得青紫的嘴唇里挤出点笑声,拿伏羿那天说过的话阻止了男人的劝说,闭目微微喘息着,清理起思路。
一十年前,有个大夫家乡发了大水,就带着妻子逃难到江南定居。
「大夫医术很高明,据说祖上还曾经在宫中做过太医,家传不少妙方,为人又和气,名声很快就在当地传开了,被当地一个大户人家请去看病。他的病人是那户人家的大儿子,才刚满十岁,出生时腿脚就不灵便,只能靠人搀扶着行走。」
伏羿听到这里,已然猜到故事里这个患有腿疾的孩子,应该便是沈沧海自己,想叫沈沧海别再说话消耗体力,却见怀中人神思恍惚,已沉浸在昔日回忆里。
「那孩子从小就脾气孤僻,除了父母和几个弟弟,他几乎不肯跟别人说话。在这之前,孩子的双亲也请过许多大夫为他医治,都被那孩子气跑了。大夫第一天给那孩子诊治时,也被泼了一身的热茶。
「那孩子还说每个大夫都只会把他的腿扎得满是针眼,却没一个能治好他的病,全是骗子,叫那大夫滚。孩子的父亲就在一边,看见自己儿子对大夫这么无礼,想打他,被大夫拦住了。」
沈沧海接连说了一长段,本就因高烧而干涩的咽喉愈加灼痛,他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脸上却微露笑容。
「大夫知道那个孩子只是因为自小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总怕被人嘲笑,又一直治不好腿,脾气才会变得那么坏。
「他一点也不生那孩子的气,尽心尽力为那孩子医病,几乎每天一有空,就去替那孩子针灸推拿,还四处奔波,采来许多难找的草药给孩子敷脚。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四年。那个孩子已经长成少年,双腿也慢慢地有了力,开始可以拖着腿自己走上几步。
「双亲都为他高兴,少年的心里,也早已经把大夫当成了最信任亲近的人,厨房送来什么好吃的,他一定要大夫一起吃,大夫喜欢医术,少年虽然对医术药典没兴趣,也强逼自己日夜苦读,好跟大夫谈论各种疑难杂症。
「在他看来,能每天和大夫在一起聊天,是最快乐的事情。他甚至希望自己的病不要太快治愈,因为病一好,大夫肯定不会再天天来府里看他了。
「大夫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想尽快让少年能像常人一样正常行走。一天,大夫无意中从本古籍里看到,在南疆的沼泽地有种树木的根茎,对治疗腿疾有奇效,他便把这好消息告诉那少年,然后出了远门。
「少年天天都在等,但过了大半年,都没有音讯。等到快绝望的时候,大夫终于带着那种根茎回到少年的家里,可大夫的一条腿,却因为在采药时遇到狼群,被咬掉了。
「少年抱着大夫,哭了整整一天。如果知道大夫此行会断腿,他宁愿自己永远都是个残废,可再怎么后悔,他也改变不了过去。」
沈沧海一直因寒气微颤的声音终于不受抑制地哽咽了,冰窖里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好一会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那时起,少年每天想的,都是该怎么弥补他欠大夫的恩情。他想请父亲答应让大夫今后搬进府里与他同住,他就能好好地服侍大夫一辈子。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求父亲,大夫却告诉他,等彻底治好他的双腿后,大夫就要带快临盆的妻子回家乡去,以后也不会再回江南来了。少年追问大夫为什么,大夫不肯说,只是黯然笑。
「后来少年才从仆役口中听说,大夫的妻子看到丈夫回家断了一条腿,哭得死去活来,认定少年是大夫命里的灾星,拿肚里的孩子要挟大夫离开江南。大夫拗不过妻子,只能答应等替少年医好腿疾,就回家乡。
「少年万分不想大夫离开他,他求了大夫许多次,大夫却还是不肯改变心意。很快,用根茎和其它草药一起炮制的药膏也炼好了。
「大夫带着药进府为少年扎 穴 施针,说用完这些药,少年从此就可以自由行走了。可是少年真的不愿就这样失去大夫,他连想了几个晚上,最终下定决心,在剩下的药膏里偷偷加进了几味毒药。」
「什么?!」伏羿终于沉不住气,道:「你做什么蠢事!」真是想不到这沈沧海看似通彻世情,少年时竟然如此偏执。
被伏羿挑破,沈沧海也就改了口,微微苦笑道:「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让他离开我。我以为,只要我的双腿永远治不好,他就应该永远都不会走……」
那些胡乱添放的毒药,随针灸流进他经络要 穴 ,令大夫前功尽弃,也彻底毁掉了沈沧海的双腿。大夫惊愕过后仔细追查,终于在针具残留的药膏里找到了蛛丝马迹。
面对大夫的质问,沈沧海没有隐瞒,执拗地道:「对,是我放的毒。你要是离开了我,就算我能走路,这辈子我也不会开心。」
「所以你就宁可废了自己的双腿,让自己永远都做个废人!」男人脸容扭曲,再也找不到以往一贯的温柔,低头看着自己的断腿,悲凉地笑了起来:「那我断了这条腿,又有什么意义?」狠狠甩下药箱,拄着拐杖就往房外走。
「不要!」沈沧海猛地扑过去,连滚带爬抢在大夫之前堵住了房门,哀求男人留下来。
「沧海,你让开。」男人这次,是真的铁了心。
眼看苦求无用,沈沧海抓起掉在身旁的一把小剪子,对准自己的胳膊就扎了下去,在涌出的血花中,盯着大夫道:「你想走,我就再扎自己一下,一直扎到你不走为止。」
「你疯了!」男人痛心疾首地跨上前,想替沈沧海包扎起伤口,身体刚动,沈沧海又用剪子在胳膊上划出道血痕,吓得男人不敢再往前走,只能无奈地坐在椅子里,木然无语。
黄昏时分,小厮想送饭进屋,被沈沧海骂了回去。半夜,小厮又来禀报说大夫的妻子派了仆妇来请大夫快回家。听到是那个女人,沈沧海更加紧张,不等小厮说完就一个劲地大叫赶人。「都给我滚!谁也不准再来烦我!」
那一夜,他租大夫就无言对峙着,看烛泪成灰,窗纸泛白。
管事带着人从外撞开房门,带来个噩耗。
大夫的妻子昨夜突然动了胎气,一时叫不到稳婆接生,又等不到大夫回家,黎明时过了身。至死,胎儿也没能生出来。
沈沧海听完,思绪尽成空白。男人似乎被这消息吓傻了,还端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灰白的面庞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缓慢淌下两行水迹,一滴滴,落在地上,很快,湿了一片。
男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类似伤兽悲鸣。
那是沈沧海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成年男人也会在人前流泪哭泣。看到大夫慢慢地撑着拐杖站起身,慢慢地走过他身边,沈沧海蓦然觉得,自己真的永远失去了这个男人。
他没脸伸手去拉男人的衣襬,更没有勇气开口叫住那个清瘦颤抖的背影,唯有垂下头,任由泪水落满衣襟。
年少无知时初萌的情苗,没等绽放结果,已然枯萎凋零,只留给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悔恨。
随着沈沧海的呢喃逐渐地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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