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






  “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了。既无家可归,又没有故乡可回,只剩只身一人,怎么办呢。这个梦,真像死一样寂寞。从前我也有丈夫,也时常在梦里见到。一醒来,我就想,哦,我也有过丈夫的,于是就心安理得了。不过,现在是谁也没有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京子的目光,呆呆地盯住她自己的膝盖。

  “我想,这种情形总不会长此以往的,可在梦里总是出现让人感到前途渺茫的恐惧。一知道你是逃亡的检察官,我就想,恐怕你也在梦里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可以说,我们是同病相怜。我这个和你身分不同的同病者,能够看到你这个不属于下层阶级的知识分子同样堕入没有未来的迷雾中,也就毫无遗憾了。人哪,谁也不会只有幸福。我有过嫉妒之心,可都被你填平了。啊,请别见怪。”京子半途停住了。

  “未来?”杜丘心里想着。

  冬天的柔弱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京子的半边脸上。

  近来,专门以卖淫为业的女人多起来了,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也都拿到了按摩师的营业证,把客人叫到旅馆里去。

  三十岁上下的这个女人。没有那种快活劲儿。她也不会有快活的未来了,正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未来消失了,于是,只有那令人生厌的过去,潜滋暗长起来。那潜滋暗长的过去的黑暗,也正是未来的本相。

  不管对谁说来,结果都会一样。当他还担任着做为国家公务员的检察官这种职务时,那他就绝不会像京子那样,整天做着无家可归的梦。因为他充满信心,他已经预料到、或者自信能够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然而谁都不能想像,那个未来,会像从魔术师的手指头上消失那样,突然地变得无影无踪。

  人也许都是逃亡者。不光是那些犯了罪,被警察到处追捕的人。失去了明天,也失去了昨天,那就是踏上了逃亡的旅途。而对于逃亡者来说,只剩下了今天还在活着。犹如聚光灯照亮了黑暗的一点一样,只有那么一点点光亮。那就是被四面隔绝、无路可通的今天……

  此刻,当杜丘想起,从前在处理落到京子这种地步的人时,自己也曾一味地引用过冷酷无情的法律条文,不由得感到脊梁上一阵发冷。

  他想,那是过于无知的表现,不必追悔,也无须不安。

5

  因为要潜入城北医院,杜丘把余下的那二十万元钱,经远波真由美之手存放在津山弘美那里。要是逃出来,就可以和津山联系取走。

  第二天早上,杜丘让京子给津山打了电话。

  “她说,用挂号信把钱寄到我这儿。”京子回来说。

  “麻烦你了。钱一到,我就该走了。窝藏罪犯这件事一露出去,你恐怕也要牵连到隐匿罪犯的罪名里去。”

  “你非要走不可,那也没办法。”京子点点头。也许是因为瘦弱,她的睫毛又细又长,足见是个福薄的人,“会有这么奇怪的法律,照顾一下不能动弹的病人,倒犯了罪……”

  “嗯,法律嘛,说不定什么地方就会出现难以莲解的东西。”

  “你是检察官,所以总感到法律是可怕的。我就不以为然,因为我本来就生活在法律之外。”

  “不,”杜丘苦笑着说,“逃亡生活本身就是严重违法。诈骗、违反枪支管理法、违反狩猪法、抢劫飞机、违反航空法……还有刑法第九十七条的潜逃罪,细数起来够多的。以后大概还会继续有犯罪的事。”

  “以后还有?”京子诧异地看着杜丘。

  “直到追出真正的犯人为止。”

  “是那样。”京子仰起脸,笑了,“假使最后证明你无罪,那按照刚才那些罪名你也得进监狱呀!”

  “我不进监狱。”

  “那,逃亡一辈子?”

  “打算那样。”

  “看来,将来在地方检察厅一个房间里,被官复原职的杜丘检察官大人开导一番,说上几句‘正经过日子吧!’之类的话,那一幕是不会有啦!”

  “与其干那种事,还不如做你的情人。”这倒是杜丘的真实思想。

  “真的?”京子的声音突然有些硬咽了。

  “你不是当情人的那种男人哪!只一晚上,行吧?”

  “你说什么?”

  “一到晚上,我就得上街。一想到回来就能看到你,那就不管别的男人怎么纠缠,我都能忍耐。情人是必不可少的呀。即使是连打带骂,谁也还是都有情人。我也该有,然而却没有

  “要是那样的话……”杜丘点了点头。

  “太好啦!”

  她放下心来,说着,脱下外衣露出了苍白的身体,穿上衬裙,钻进了被子里。

  “抱着自己心爱的人,多么温柔啊!”

  “那,那个……”

  “紧紧抱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京子把腿搭在杜丘身上,说道。

  过了一会儿,京子闭上了眼睛,把脸贴在杜丘胸前。一阵女人的气息,扑鼻而来。

  冬日的柔弱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有一只苍蝇,无力地落在阳光下。

  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准是卖报的。”京子把先前一直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羞怯地轻轻放在杜丘的腰间。

  似乎感到有开门的声音。杜丘屏息静听。

  瘦长的矢村警长进来了,板着面孔望着他们。

  “干什么?”矢村声音低沉地问。

  “没干什么。”

  “那,就起来吧。”矢村仍然盯住他们,说道。

  “干什么的,你!闯到人家房间里!”京子对矢村大声吵嚷起来。

  “安静点,我是警察!”

  “警、警察?”

  京子的目光,从眉头紧皱的矢村转向了杜丘。杜丘脸色苍白,点了点头,“他是警视厅的。”

  “来、来抓你的?!”京子踢开被子,坐了起来。

  “是的。”杜丘摘下挂在墙上的外衣,穿起来,“警长!只有一个要求,行吗?”

  “什么?”

  “这个女人,希望你能放了她。”

  “好吧。”说完,矢村转身走了。

  “多谢你的关照。”杜丘换好衣服,拉住京子的手说,“别搞坏身体,我要说的只有这句话。”

  京子深深地点点头。她发现杜丘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矢村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京子说:

  “你就当没这回事,把它忘掉!”

  京子点点头。矢村和杜丘并肩走出走廊。

  “你样子变得太难看了。”矢村边走边说。

  “大概还没像你那样。”杜丘掠过一丝苦笑,“不过,哼,不可能不难看哪。我说,不用戴上手铐吗?”

  “啊!”

  “有机会,我可要跑啦。”

  “跑吧!”矢村低声说,“我正好没带手枪。”

  “即使带了,你那胳膊也不行。”

  “那只熊……”矢村轻轻按了按左臂,“那真是个凶家伙。”

  没有警车,也没看到警察,只有一辆伪装巡逻车停在那里。司机座位上坐的是细江。他把车开到跟前,没打一声招呼,只是向杜丘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到哪儿?”杜丘问。

  一个过路的女人,惊奇地看着杜丘。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仔细地看了看。

  “别出声,跟我来!否则就戴上手铐。”

  “不,就这样吧。”

  杜丘上了那辆车。他无意中向公寓扫了一眼,在二楼一扇窗子窗帘后面,穿着睡衣的京子正躲在那里窥视着。

  刚才过路的那个女人,已经走开了。

  “这是你的钱。”车刚一开,矢村把一个信封递给杜丘,“津山弘美给你的。”

  “是吗?”杜丘想到了矢村是怎样拿到它的。“远波真由美怎么样了?”

  “地方检察厅特搜班都找红了眼,可她这会儿大概正飞往北海道吧。本来说一起给你送钱来,可我逼着她回去了。我不想让她看到你在那种地方。”

  “我……”

  “好了好了。”矢村说道。

  车开到目白台一所高级公寓门前。这是一所相当漂亮的公寓,有一间传达室,在U形楼房的中间庭院里还有一个喷水池。

  “你住在这儿?”

  “对。”

  细江开车回去了,两人上了电梯。

  “问一下,是把我逮捕了吗?”

  “对。也可以放了你,不过多半是准备把你关起来。”矢村冷冷地答道。

  这是位于十一层的一个房间,在阳台上,可以从新宿区一直看到中野区。

  “坐那边。”

  桌子上放着三瓶没喝完的戚士忌,杯盘狼藉。黑皮沙发上散乱地扔着一些报纸和杂志,搞得一塌糊涂。

  “夫人……没有吗?”

  “别说没用的。”矢村拿一块冰放进自己的杯子,又兑上了威士忌。

  “不请我喝点吗?”

  “想喝自便,别往醉里喝就行。”

  “粗鲁,本性不改。”

  杜丘也在冰里加上了威士忌。很久没有喝过酒了,酒的香气,在嘴里充溢、散开,沁人肺腑。

  一个和逃亡的杜丘相像的人,同一个目光凶狠的人一道,坐上汽车走了。当特搜班得到这个情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据说,报告人是在目睹了这一情况二十分钟后打来的电话。由于该人是家庭主妇,所以对于汽车的种类、牌号都没记住。

  ——是矢村!

  伊藤猜想着。目光凶狠,正是矢村的特征。除了矢村以外,也再没人能够那么轻易地找到杜丘。特搜班给侦查一科打了电话,矢村不在。为了慎重起见,又问了有无抓到杜丘的消息,回说没有。

  特搜班的人把矢村的照片拿给报告人看,证实那个人正是矢村。

  听到这个报告,伊藤眼里火星乱冒,他下决心拼个你死我活。矢村已经和杜丘有了接触,这是明显的。他没有理由也不应该这样做。之所以如此,肯定是要追根溯源,搞清杀害朝云忠志的案件。不过,伊藤与夫村早已分道扬镖了。无论如何也要尽快逮捕杜丘,这涉及到维护检察厅的威信问题,而伊藤的使命也正在于此。矢村的活动,势必葬去伊藤的前途。

  ——要求惩处,搞掉他!

  伊藤抓起电话机、拨叫了警视厅的领导部门。

6

  “是你杀的横路夫妇吗?”

  矢村把杯子放在嘴边,犀利的目光凝视着杜丘。

  “真是荒谬透顶。这就和你不可能被真由美的裸体吓跑一样,我当然也不可能杀他们。”

  “她倒是很漂亮啊。”矢村毫无笑容地说,“把情况全讲出来吧。”

  “我知道。”杜丘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关键是杀害朝云的动机。从三穗那里,听到武川吉晴的情况了吧?”

  “说是因为精神分裂症住院,死于肝机能障碍。”

  “等等,三穗没说住院前的症状吗?”

  “没听说。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怪不得矢村还能让酒井自由自在。杜丘想到了告密的三穗心中的苦衷。“武川吉晴并不是精神分裂症,那是可卡因中毒。”

  “什么,可卡因?”矢村顿时现出凶狠的表情,“可卡因中毒,有证据吗?”

  “尽管没有证据,但那症状肯定是可卡因中毒的末期症状,这没错。”杜丘把从三穗那里听来的武川的症状,说了一遍。

  “这个女人!”矢村的眉宇间,显露出不可遏止的愤怒。

  “不要责备三穗了吧,多亏了她,才开始接触到真相。”

  “这我明白。”

  “那就好。说起来,武川洋子喂的鸫鸟出现了幻觉,而朝云的猴子也出现了同样的幻觉,真是稀奇得很。我想,难道不是以某种借口,往饲料里混入了可卡因,才产生了幻觉吗?”

  “香烟冒出的烟?”矢村的目光投向远方。

  “对,是烟。按照我的推理就是如此。武川洋子对丈夫的嫉妒心理不堪忍耐,她根本没有和青年男子见面的机会。于是她就求救于酒井义广。酒井义广暗自谋划,用可卡因使武川吉晴成为废人,送进精神病院,而把洋子和财产据为己有。据说,武川吉晴和洋子结婚后,越发性情古怪了,几乎从不出门。即使出现了可卡因中毒症状,外人也无从得知。由可卡因引起中毒,势必侵害神经,这是毫无疑问的。同时,在城北医院,还有一些即使死掉也无人问津的老年患者,服用着东邦制药公司的新药。就是你说过的A·Z,进行人体实验。武川吉睛也被弄到那里。随后,包括武川在内的四个人死亡,其他患者持续高烧,出现严重丘疹……”

  “等等,用A·Z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