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





  将那东西递还给林缘,苏默靠了椅背,道:“看起来是个好东西,如果真的是玉的话,那是要贴身养的,你不如回去拿个东西装了贴身带着好了。”
  林缘想了一会,点了点头把那玩意塞进了裤子口袋。
  却没注意到一旁歪歪斜靠着的苏默,一双眼闪过的锐利闪亮。

  七

  公交车在小镇外停下,比起苏默离开前的安静,已经有了些许人声顺着晚风传递过来。
  林缘的体格貌似很好,虽然穿着衣服的他看起来身材削瘦,并没有显现出来任何一点肌肉发达的痕迹。但他随身带的那个背包的重量即使只是目测也让人觉得相当可观,稍微一动,就有清脆的金属相撞声发出来。林缘却只用了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
  他们下车的地点离住的地方距离有些远,林缘看了一眼正在辨认方向的苏默,只看到瘦弱的背影,而放在一旁地上的袋子里,由于装了不少日用品,所以看起来体积十分庞大。想都没仔细想,林缘很自然地就帮忙分担了一半多。面对苏默诧异的感谢,他也只是随便点了点头,也没有将手上的东西交还回去的意思。
  林缘其实并不是这么热心肠的人。
  他是所有一起来这个城市生活的老乡中唯一一个没有正经职业的――虽然他想找到一份好工作对于他来说绝对不是一件难事。只是他对于那些所谓的社会主流相当嗤之以鼻。比起其他人从小到大按部就班地长大,他更像是在丛林中厮杀长大的人。
  林缘从小就在社会底层开始摸爬滚打,他信奉的,从来不是什么光明的价值观。自然而然,他对其他人释出的好意一直泛泛。像现在这样主动帮助一个可以说是陌生人的举动,在他过去的人生中,大概用一只手就可以数的清楚。
  如果一定要细究原因,也只能归于苏默周身的气场实在是太讨人喜欢――看起来就那么温和没有侵略性,干净又令人亲近。林缘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他的直觉也的确帮助他躲过了很多危险,既然现在自己这么想亲近苏默,那就顺着自己的本能来好了。
  反正对方看起来也这么无害。林缘想。
  一路上两人对话不多,林缘却觉得相当惬意。没过多久,小镇的入口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说是入口,其实连一个意思意思的大门也没有。也没有任何标识。也没有名字,所有人称呼这里,都只是用“东边的小镇”来代替。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天黑的却很快,刚刚下车时还能察觉到的稀薄阳光在路上就已经被远方的无声山脉吞噬殆尽。
  一路走来,沿路的房子窗户也都亮的七七八八,街上楼下随时都能看到或疲惫或欢笑的工作归来的人的身影,电视发出的或高或低的声音,谈笑嬉闹的声音透过玻璃混杂成分不清的河流穿梭在苏默耳边。
  即使是如此,这个小镇也依旧很安静。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盘踞在小镇上空,如同空气一般无处不在的什么东西吸食了一般让人觉得稀薄。那么地不真实。
  小镇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几条笔直贯通的街道把所有建筑物连成了一片,形成跟这里的房子如出一辙的方正布局。只是一模一样的建筑物和街道,初来的人一般都会眼花迷路。
  林缘大概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一直很体贴地在前面给苏默带路。
  苏默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自己其实认识路的表示。非常心安理得地让别人给他领路,热情地跟他介绍哪些地方有哪些东西,发生了什么事找谁会比较方便。
  两人走了一会,林缘突然啧了一声停了下来。
  前方传来若有若无的争吵声,并不响,散在空气中十分模糊,但却好像击破了一直笼罩在这个小镇各个地方所有角落的看不见的薄膜一样,直直地传进人的耳膜。
  就好像是这个小镇剩下的唯一的真实。
  那幢房子拥有生机蓬勃的院子,即使院门都被植物遮盖地看不到,苏默也知道那是他租住不久的落脚处。
  而现在在里面争吵的,想必就是他期待已久的邻居了。
  “……这个破烂地方,你以为我想住?……也就你才跟这个鬼地方这么合拍,没办法,谁让你跟这个地方一样,全身上下就刻着乡下两个字……”
  “乡巴佬就是乡巴佬。”
  “……你以为你很有用?切,不要笑死人了,要不是林远的帮忙,你早拖着你那个白痴妹妹捡破烂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说错了么?你妹妹就是个白痴我说说都不可以?我诬陷你了?我诽谤你了?你妹妹白痴那是有医生证明的,懂么?医生证明!”
  随着距离的拉近,院子里的吵架声也听的越加分明。但苏默始终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客观点说,这个声音如果心平气和一点,那应该是相当悦耳的――这完全就是一场一边倒的对架。即使对方骂的内容越来越肆无忌惮,苏默也没有捕捉到另外一方的反驳。
  林缘的眉头越皱越紧。
  “……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是破烂地方的话,其实没有人要求你一定要住下来,这里的房东很好说话,我想,你剩下的租金他肯定不会少你一分钱。”
  利剑一般斩断了还要滔滔不绝继续喷薄的声音淡然凌厉。音量不高,却立刻掐断了那个声音的继续发出。
  林缘一脚踢开院门,冷笑着嗤道:“我还以为是谁在放屁呢,大老远地就闻到臭味了。既然大小姐不乐意住下去,我们求之不得,赶紧滚吧,你以为我们多稀罕啊?有多远滚多远,不远送哈。”
  苏默靠在墙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对着林缘怒目而视的女子应该就是刚才那场战斗中的胜利者。眉眼艳丽地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犀利。即使身高不高,也至始至终抬着下巴看人。另外一个眼圈泛红的,应该就是连回骂也骂不出来的另一方,相貌清秀,五官间的怯意就好像受惊的小白兔一样无法抹去。
  至于站在她身前的那个用肢体语言无形地表达出保护的男人,虽然掩在眼镜后面的眼神不带多少情绪,但即使是一点点的厌恶,也恐怕对那个女人造成了相当大的伤害。
  老套的戏码。
  不过看的很欢乐。
  春日温暖的夜风拂过院子,带起一片细微的唰啦啦的摩擦声。原本只是淡淡地笼罩在林缘身周的黑色薄雾,犹如趁了风,无声地腾起,撕扯开空气,扑向了其他几人。
  依旧剑拔弩张争吵着的几人对于苏默来说,或许还没有他靠着的墙上攀援的藤蔓有价值。
  谁与谁之间的敌意,谁与谁之间的牵绊,谁对谁的厌恶,谁对谁的惧怕,谁对谁的爱恋,这些情感,还没有路边的野花吸引他的视线。
  只是……当他们存在的方式换一种时,那就会让人兴致盎然。
  苏默看着从越发黑沉的雾体中探出的几缕黑丝,餮足般地缱绻在人体上摩挲蠕动,抬头看向其余还没有被点亮的窗户,猜测着自己剩下的几位邻居。
  心里无比期待。

  八

  在有必要的时候,苏默向来都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存在感。
  比如现在。
  吵成一团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直就在他们旁边靠着墙笑着注视着他们的苏默。
  争吵并没有新意。无非就是互揭疮疤而已。
  被骂的那位显然没有对嘴的能力,只能任由对手一次又一次往她最伤痛的地方撒盐。那位来掐架的男士不时地出言帮助,但显然像他这样隐忍的绅士分度帮不上任何的忙,始终维持着的微妙的情绪平衡也并没有让对方突然醒悟。没过多久,战火就彻底在林缘和另外一个被叫做叶依然的女人之间展开。林缘倒没有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冷嘲热讽,含沙射影,让对手脸上的怒火越来越盛。
  没过多久院门再一次打开,挽着手进来的另外两位女士劝架不成的情况下也被扯进了战局。
  局面越发稀里糊涂。
  最后却终结在连苏默也没有想到的一个人手里。
  “姐姐。”
  插进战局的声音突兀又镇定地过分。苏默循声望去,只靠了几点昏暗的灯光照亮的院子一角已经站了一人。她身高不高,春天的夜晚依旧寒凉,她已经穿了一条裙子,裙摆就着夜风在□的小腿处打转,光影交错,苏默发现,她这个妹妹长的甚至要比她的姐姐还要好看。
  冷淡的表情不加掩饰地挂在她脸上,从一开始,她始终注视着的,就只有她的姐姐而已。
  “该吃晚饭了,我们回去吧。”
  对于吵的面红耳赤的所有人,她就像看不到一般理所当然地忽视。平淡的语气奇异地将剑拔弩张的空气安抚下来,她上前来拉过半躲在男人背后的姐姐的手,连眼角也不屑在别人身上投注一星半点。
  “夕颜……”
  被妹妹接过去的姐姐眼圈顿时变的更红,被强忍着噙在眼眶里的泪水眨眼间终于滑了下来。向妹妹伸出手的她看起来十分娇弱却又透着安心无比的信任。
  对于她来说,这个妹妹能给她的安全感要远远胜过一个维护她疼惜她的男人。
  即使这个妹妹有点智障。
  这可真有意思。苏默想。
  被称作夕颜的妹妹和颜悦色地揽过自己的姐姐,轻柔说道:“姐姐,你的胃不好,以后不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在――反正它们再怎么教也听不懂人话的,你又何必跟畜生浪费那么多时间呢?虽然你是老师,但既然不是一种类型的生物,那就算了吧。”
  说罢,管也不管其他人,牵着自己的姐姐径直就向楼道口走去。
  叶依然气的面颊通红,几个快步抢在她们两人面前,喝道:“顾夕颜你什么意思!”
  顾夕颜抬着下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像避开什么细菌脏污一样拉着姐姐远远地绕了开去:“我听不懂畜生说的话,要吠什么对着自己同类去,我没空教导畜生。”
  看着施施然离开的顾夕颜背影,叶依然一张脸时青时红。原先护着顾夕颜姐姐的那个男人,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过了一会便亮了起来的二楼一间窗户,也进了楼。叶依然瞪着他的背影,怒气冲冲地站了一会。跺了跺脚,也冲了进去。
  林缘哼笑着走到苏默身边,脸上满是得意,帮他拎了东西,道:“走吧,你租的在四楼呢,你这些东西很重,我帮你拿上去――说起来,还剩下这么多房间你租四楼做什么?每天爬楼梯也要爬死了。”
  苏默含糊地应:“视野好。”踌躇了会,脸上带了几分犹豫:“你在车上不是说这房子里住的基本上都是你的老乡,一个地方出来的么?这是……”
  林缘哼了一声:“不用管她,什么老乡,人家大小姐可从来不承认她是跟我们这些乡下人从一地方出来的,要不是为了莫林远――就那个戴眼镜的,她死也不会跑这小地方来。”
  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偏偏人家莫林远看不上她,瞥都懒得瞥她。看她每天在那边跳脚真是相当的有意思。”
  苏默点点头,靠在墙边的袋子袋口松了一些,一些小东西顺势滑到了地上。苏默弯腰去捡,眼角看了一眼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也回了自己房间的两人,模糊的笑意慢慢爬上了唇角。
  那两个后来才回来的人中,有一个就是他期待已久的老邻居。
  萧漫漫。
  现在的萧漫漫气色明显要比之前她看到的要好。笑容跳脱开朗,浸着从未遭受过任何苦难的没心没肺的喜悦向上――苏默只要稍稍一想那抹全然信任希冀的渴望笑靥凝固在脸上的扭曲模样,他就忍不住心情愉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见过面的还没见过面的,八个人。
  楼道里的灯不知道是被前面的那一个人按亮。并不比院子里的灯亮上多少的朦胧灯光稀薄地洒在楼道口前的空地上。楼梯若隐若无的轮廓像浮在空气里一样静默在灯光之后。…看不见的黑暗蠕动翻滚,臣服着向苏默让开一条道路。
  苏默手指总是不经意间靠在栏杆上,带起一片飞扬而起的墨黑粘腻。本来只是细微轻薄的黑气迅速壮大,翻滚着充斥着苏默背后的所有空间,溢出一般向外蔓延开去,纠缠着顺着墙壁向上攀爬,合拢。
  耳边传来虚无缥缈的欢乐的呼啸声,干渴已久,突然如获重生的欢畅,在苏默耳朵里盘旋不去。
  拾阶而上,走廊的灯光与楼梯的灯光暧昧地交融在一起,方才还在楼下的争吵在这里已经寻找不到任何痕迹。
  苏默好奇地每一层楼道口都停留一会,辨别着让他感兴趣的那些氛围。林缘只当他想知道自己的邻居是谁,热情地帮忙。只是他不知道,在苏默耳边,他向他介绍住户的声音遥远而又飘渺。
  苏默从来不靠名字来辨别任何生物。
  标签从来做不的准。
  那只不过是一种虚假脆弱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