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
我是一只有着千年道行的灵狐。阿言,是另一只。现在,他就静静地伏在我身后,等我一起回家。
我等的那个人还没有来。
可是,我问过婆婆了,婆婆说,他今天一定会到这儿射猎的。
射猎?
我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他前世是个俊朗的少年,今生又是个翩翩的公子?而我,自始至终,却只能是一只小小的狐狸?
婆婆,我要怎样才能出现在他的身边呢?以一个女子的姿态,打动他的心?
婆婆的眼角落下一滴大大的水珠,晶莹得教人心碎!
除非,你能死在他的怀中!
草丛中有细碎的动静。
我回头,横眉怒对,却遇着阿言兴冲冲的一双大眼,和一粒一粒鲜红的山果。
我安静地吃着山果。阿言又偷偷地去了婆婆的果园了!他总是能从婆婆那儿偷来我最爱吃的山果。婆婆有时候逮着他了,就问,阿言,你是给谁摘果子来了?阿言就笑:给我小媳妇儿!
婆婆也不恼,只微微地笑,意味深长地笑。
啊呸!
我啐了阿言一口。我才不做你那个呢!
现在,阿言已不再死皮赖脸地缠着我问为什么了。阿言也知道,他永远也问不出结果。可是阿言又怎么会不知道原因呢?
我嚼着山果,味同嚼蜡。
阿言不知趣地凑上来,问:燕儿,前日你究竟问了婆婆什么?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今天真的会来这里射猎么?阿言很白痴地问,要是他不来,你会不直等下去么?
讨厌!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给我装无知!
他是齐国最高贵的公子,相国田婴的公子。他叫田文。
前世,他是泰山下的一个牧童,日日清晨,他赶了黄牛上山,把牛带到野草丰茂的地方。然后,他就坐在柏树荫里,吃干粮,喝水,唱山歌,吹一管短短的竹笛。
那时候,我伏在柏树后面的大石上,懒懒地乘凉。他的笛子极不精致,吹得又无章法,于是,我不由得叫了一声!
他却被我惊动了,极敏捷地转过头来,看见我,脸忽然就红了,仿佛被我看穿了什么秘密似的,连短笛地胡乱丢在一边。
直到暮色苍茫,他才牵了黄牛,吹响短笛,一步一步下山而去。
老实说,他的短笛吹得也不坏!
可是,听着他的笛声,我就莫名其妙地烦乱。我甚至舍不得他的笛声了。
下雪的日子,我日复一日地寒冷着,只好在心里默默回忆他的笛音,用他的笛音取暖。
冬去春来,就听到他的笛声荡漾在空气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一个春天,我等到桃花落尽,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一只从远方流浪而来的狐狸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随着齐桓公的军队征讨犬戎,死在了遥远的北方。
我没有哭。我知道,他的灵魂并没有死。他将再次降生,走进我的生命中。
那只带给我噩耗的狐狸叫阿言。
多年以后,有一天,阿言忽然对我说,燕儿,你知道么,相国田婴的小公子是五月五日生的。知道吗,五月五日!
五月五日?嗯,的确不是个太好的日子。
相国的小妾背着相国养他养到五岁,被相国发觉,相国说,五月五日为凶日,生子长与户齐,将不利于父母。小公子对答:人生受命于天,岂受命于户?必受命于户,何不增而高之?阿言絮絮叨叨了老半天,说,燕儿,你听听,他回答得多有道理?
我却忽然间激动起来:是他,一定是他!他又到齐国了!我相信我的直觉,不会错的!
我问阿言,怎样才可与他见一面?阿言为难了半天,才说,去问婆婆吧!
中午,他终于来了。车马簇簇,前呼后拥,好不热闹。
他还记得我吗?那只在树荫里听他吹笛的小狐狸,身上还留着淡淡的柏木的清香!
阿言说,燕儿,你终于看到他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吧?这儿太不安全了。
我没有回答。耳畔回荡着婆婆的话:除非,你能死在他的怀中!死在??他的??怀中??
若真能陪在他的身旁,赔了千年的道行亦不足惜!不足惜!
我一下子跃出了草丛。阿言甚至没来得及拉我一把!
白狐!白狐!公子??公子快放箭啊!
一支箭破空而来,刺痛了我的心,凉凉的,有一点一点的腥红。
为什么,偏偏不是他的箭射中我呢?好失望好失望。
他走过来,手轻轻抚上我的头。
好美丽的一只白狐!他说,狐非千年而不白,真是一只灵狐啊!
能以生命换来他的一句夸赞,我想,我值得!可是,又会有谁能明白我的心呢?
弥留之际,忽然看见了阿言的眼睛,透着几分忧伤,几分绝望!
燕燕于飞,参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诗经?邶风》
这一世,我是一名女子。十六岁那年,我被送入宫中,成了秦昭襄王嬴稷的宠姬。
秦王对我极好,言听计从。我想,假如某一天我忽发奇想让他把咸阳城夷为平地,他没准儿也会给将军们颁下如此这般的一道命令。
可是,我还是不快乐,很不快乐。
宫廷宴会上,我触到了极熟悉的目光。
阿言!我忽然就失声叫了起来。
一位王族公子走了过来:泾阳君嬴悝见过夫人!
泾阳君?哦,你是泾阳君!
我喃喃地说着,眼睛涩涩地,有点痛。
是的,夫人,我是泾阳君。他低下头,很小声地说,夫人,我的小名叫……阿言!我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你真的是阿言?
第四部分 梦蝶第36节 灵狐(2)
看他轻轻地点着头,我迫不急待地问:阿言,你??你有他的消息么?
泾阳君抬起头,看了看我。
他么,很好。封了孟尝君。礼贤下士,门下宾客三千。春风得意,直如天人。秦王恰于这时走了过来。
爱妃和泾阳君在议论什么?
我轻轻一咬银牙,说,大王,我们正在说起齐国的孟尝君呢。听说孟尝君主持齐国国政,礼贤下士,远近闻名。可惜我们足不出户,竟不能见这种贤士一面!
秦王哈哈大笑:爱妃要见孟尝君,又有何难?待寡人将他召来,你想见他多少面都成!
我一阵狂喜,却不露声色,娇滴滴地拜见下去:君无戏言哦!
站起身,却又碰上了泾阳君的眼睛。
没来由地,朝他得意地笑笑。
这一世,我是秦王的宠妃燕姬,再不是当年游走在荒山野外的灵狐燕儿。
我不会再静静地等待。我要假秦王之权杖,把他牵到秦国来!秦昭襄三九年,齐相孟尝君入秦。
我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秦王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宫廷宴会。
酒酣之际,秦王引我上前,指着他说,爱妃,这位就是齐国孟尝君。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瞻仰他的风采么?今日可要看仔细了啊!
他站起身来,平淡地说:田文见过夫人!
我深深地福了下去:公子万安!
心,一点一点地沦陷,他还会认识我么?
秦王举杯,大声说:寡人素慕田公子大名,可惜公务纷杂,无缘一见。今日相会,大快平生!
孟尝君也举起酒杯,微微一笑:田文在齐国,亦久闻大王之威,挟持韩、魏、凌迫楚、赵,真是大国风度!
秦王得意地笑着,笑得旁若无人。
孟尝君忽然就换了一副面容:所以,田文秉持齐政,更须兢兢业业,使志士仁人,各适其用,方不负齐王之重托,亦不致与韩魏为伍!
一席话,绵里藏针,不卑不亢,我喜欢!
秦王先是一愣,旋即大笑:田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非浪得虚名!寡人还真没有看走眼!来人,将寡人的那柄龙泉剑拿来,赠予公子!
龙泉剑是秦宫的镇宫之宝,天下无双!秦王赠孟尝君龙泉剑,外示尊宠,其实又何尝不是在炫耀一国之尊的富贵与大气!
孟尝君接剑在手,看了看,点一点头,佩在腰间,回头吩咐待从:取我那袭白狐裘来,以进秦王!
白狐裘!
我几乎心痛到窒息!
席中一双眼睛瞟过来,是泾阳君??不!是阿言!那是阿言的眼睛!
白狐裘在孟尝君的手里,一根一根白色的狐毛,无不在刺痛着我的双眼!
啊??啊!白狐裘!秦王的眼睛都直了!
我明知故问:大王,不就是一件白狐裘吗?明年西山射猎,费点心思,还怕得不到么?
秦王说,狐非千岁色不白。现在的狐裘,都是取狐狸腋下的白毛补缀而成。田公子这一件,乃是一只千年灵狐的皮毛,真正的无价之宝啊!
秦王笑眯眯地说,田公子,这白狐裘??真的送给寡人了吗?
我很在乎那件白狐裘。因为,那是我留在前世的记忆,留给他的记忆。
现在,我却不在乎了。
白狐裘在秦王手里又怎样?我终于见到孟尝君了。虽然我得不到他,他甚至没有正眼看我!
在他眼里,我仅是秦王的宠妃,仅此而已!
可是,我还是对泾阳君说,我要那白狐裘!
你这不是故意刁难他么?
我不管!而且,我要他亲手送给我!
泾阳君??不,阿言,他无奈地退了出去。
这半年多来,听到许许多多关于孟尝君的消息:他在咸阳城中买市三日??买市,就是市上所有的东西他都买上一些;他和门客们日夜纵酒欢歌;他要被拜为国相了;他要被秦王杀头了……
所有的消息都被宫女们一一证实。
现在,他终于通过泾阳君求到我门上了!
他知道,也许,只有我向秦王说情,他才有一线生机!
往下的事情,大家就都耳熟能详了。
孟尝君的门客,果然神通广大,竟能潜入秦王的宝库,取出那件白狐裘来!
孟尝君送那件白狐裘给我时,看也不看我一眼。他一定是把我视作贪婪宝物的庸奴了!
‘我的泪水不由地流了下来。
公子,你知道吗?前世,你是泰山脚下的一个小牧童,而我则是听你吹笛的千年灵狐。你远征犬戎,战死漠北,辜负了我年复一年的期待。
第四部分 梦蝶第37节 灵狐(3)
这一世,你是齐国贵公子。而我,为了能出现在你身边,决意死在你的箭下,死在你怀中!
虽然我终于未能如愿,却因弥留之际你那一句夸赞,教我念念不忘,教我牵挂到而今!
有没有白狐裘又怎样?是我将你导入秦国的,我一定还要送你回去。
你不信么?有泾阳君为证,有阿言为证!
我很想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真相!
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笑了笑,说,谢谢。
他们走到门口时,泾阳君忽然回过头来:夫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孟尝君愣愣地站着,一言不发。
我抱着白狐裘坐了一夜。
出了函谷关,这一生这一世,我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可是,函谷关外有他的故国,有他的领地,有他的功业、尊严、荣耀!
而囚禁在秦宫里的他,却什么也没有,像一只锁在金笼中的鸟儿,不得自在!
看着他这般的生不如死,我又有何乐趣而言?不如用刀将我的心一点一点切碎!
天明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秦王了!
秦昭襄王十年,孟尝君归齐。
三年之后,秦王宠姬燕姬暴病而死。
又三月,泾阳君嬴悝猝死。
鸟穴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诗经?秦风》
许多年以后。
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坐在书房里写他的书。
我在窗外淘菜。水哗哗哗地从十指间流过,仿佛流逝了的岁月。
他忽然就推开了窗子:燕儿,你说,秦王怎么就听了燕姬的话,放走孟尝君了呢?
呆子!
我笑着说,大人,问史于女子,岂不是问道于盲么?何况,我只是你的一个小丫头!我一直恭恭敬敬地叫他〃大人〃。
暗地里,我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