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





      太子从马车上下来,迳直朝屋内走去,这么多年了,他是第一次在白日来访。
      承昀人在空荡的书房里,听到庆祈进门禀报的声音时,太子人已经进了书房,庆祈急忙退出。
      承昀看到太子微微一笑,唤了太子的名字,如以往,太子每次来访那般。
      〃都收拾好了?〃太子问,显得很平淡,他收到承昀的信,便赶过来了。
      〃都装好车了。〃承昀回答,他之所以还在书房流连,是因为他还有些舍不得,他在这小木屋里住了整整五年。
      太子不再说什么,他看着承昀,他抬手去摸承昀的发丝,动作很温柔,承昀这次没有躲避。
      〃到那边记得写信,生活上有什么不便要告诉我。〃
      太子平和地说,此时的他仍旧是以往的那位亲切可亲的兄长,仍旧是承昀所认识的载垕。
      承昀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忧伤,他终究还是挂念太子多年来对他的恩情,此时心里对他并无多少怨意。
      〃凤阳那边离京城遥远,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你父王为你牵挂。〃
      太子话语都是发自肺腑,承昀这一去也让他牵肠挂肚。
      〃我会照顾好自己。〃承昀应道,他离开这里是为了远离太子,也是为了将这木屋里有过的回忆抹去。他日后无论如何孤独,都是他自己抉择的,并无怨言。
      〃那便好,我送你一程。〃太子执住了承昀的手,承昀同样没拒绝。
      他让留叔送信给太子,是因为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跟太子知会一声,却没成想,太子会在白日里赶来送行。
      承昀已不知道太子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但太子如以往像兄长般待他,他也如以往般对待太子。
      太子执承昀的手出屋,他的侍从迎了过来,其中一位手中捧着一件孔雀裘。
      〃这件裘衣你夜晚御寒用。〃太子拿起裘衣,披承昀肩上。
      〃这革带,是我当初做裕王时的随身之物。〃
      太子说时,另有位侍从端来了一个盘,盘子里放置的便是一件缀有宝石的金制革带,这是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
      〃载垕,这我不能收下。〃承昀一见革带,脸色都变了,这东西贵重非常,绝不是寻常可见的,即使是他恢复了世子身份也不能使用的物品。
      〃收下它,如果你尚且当我兄长的话。〃太子说得坚定,他送这物件,便是种要求,要求承昀去做一件事,而且不得拒绝。
      〃我爹与我只想回凤阳过寻常百姓的日子,载垕,这我受不起。〃
      承昀拒绝,他收下它,便是一个承诺。
      〃承昀,我不会让郑王与你流落民间,收下它,答应我别让我日后找不到你。〃
      太子的声音带着柔情,他不能让承昀就这样离他而去,他也不希望他父皇对郑王所做错的事情得不到挽回。郑王会复爵,郑王百年后承昀会继承爵位,这件藩王级别的革带便是要承昀一个承诺。
      承昀摇头,他想不到太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要求他,他不能做这样的承诺,他只想远离朝廷,远离京城,什么世子,什么爵位都不想要。他只想在他父王获得自由后,父子两人隐匿于民间,像平头百姓那样生活。
      〃承昀,答应我。〃
      太子口吻坚决,他今日放承昀离去,是万不得已,可他不能就这样失去承昀,他也不容许。
      〃载垕,你不能这样逼迫我。〃承昀眼里有泪。
      〃承昀,收下它。〃太子抬手拭去承昀眼里的泪水,他的口吻不变,他逼迫过承昀,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承昀跪下身,伸手接过了侍从捧于盘中的革带,他无论如何都不是普通人,不是寻常百姓,他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世代世袭着一个爵位,管制着一方土地,他是一位世子。
      〃我答应你。〃承昀呢喃。
      太子轻轻地笑了,对他而言承昀是他的至亲,他失去不得,他此时的笑容在承昀看来是很亲切与熟悉的。
      承昀捧着革带,身披裘衣,他这一去,不是永远离去,而是要在日后返回。承昀上马车时,太子扶了他一下,并且在承昀进车厢时,抱了承昀一下。
      〃保重。〃太子说。
      〃哥,保重。〃承昀低语,眼圈红红的。
      太子抬起头看着承昀有些愕然也有些动容,承昀从不曾这样叫过他,因为他们不是亲兄弟,这样的称谓更是身份、礼法所不容的。
      太子摸了摸承昀的脸,笑了。
      马车开动时承昀从车窗里探出了头,看向站在地上被尘土扬洒到的太子,太子也看着他,目送着他远去。
      那时的太子只怕也弄不清楚他送走的是他的至亲还是他的至爱,但即使承昀不曾对他有情爱,却对他有着很深的亲情,这或许已足够了。
      承昀的离去,或许能了断太子的邪念,让了两人能有一日像过去那样相处,相敬相爱。
      一行人行囊沉重;走得十分缓慢;抵达渡口附近的一座凉亭时;天色已晚。晚风萧瑟,吹拂过道路两侧的杂草丛,沙沙作响。
      凉亭一侧,停靠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并不起眼,如果不是马车外站着的少年引起庆祈的注意。
      〃重林!〃庆祈掀开车帘朝少年挥手。
      凉亭边的少年上了马车,马夫将马车驱赶前来。见此,留叔便将车在路边停下。
      重林马车上下来,他捧着一坛酒,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我家公子给承昀公子的信和一壶酒。〃
      重林将物品递上,庆祈从车厢里探出身,他接过物品。
      〃庆祈,珍重。〃重林像个大人般作揖。
      〃珍重。〃庆祈弯身鞠躬,他抱着酒,手里捏着那封信。行完礼,庆祈回了车厢。
      重林亦返回了马车,那辆马车的车窗始终没有拉开,但马车里边显然还有一个人。
      〃走。〃留叔扬鞭,他很快将对方停止不动的马车,甩在了后头。
      车厢里,承昀接过信,取信纸时,留意到了信封里放了一件物品,将它倒出,竟是他那日委托明泉还给兆鳞的玉佩。承昀捏着玉佩,眼角泪水无声划落。
      兆鳞退回来了,他为何如此做。是啊,自己可以退回去,而他也可以不接受,不是吗?
      承昀将信纸打开,只见上面题了一句诗,字迹有些潦草,甚至要仔细看才能看清,但仍旧很大气,承昀认出那是兆鳞的字,他握笔的手显然受伤了才会这样。承昀低声诵读,泪水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
      将信纸和玉佩揣于手中,承昀拉开了窗帘,望着远处那远来越小,停止不动的马车,他呼唤兆鳞的名字。
      晚风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声音传达,寂寥的渡口已在眼前。大风刮过草丛,无数的蒲公草在承昀眼前飞絮,像雪花般。
      兆鳞给承昀的信中,只写了一句诗:
      送君别去花如雪,赠我相思梦亦芳。
      第二十二章
      仿佛找的是同一处地方,几里外便是宏伟的皇陵,而门口仍旧有一条溪流,唯一不同的仅是那木屋是新建起的,而前方亦没有一片桃林。
      承昀让工匠建了藏书阁,那间阁楼营建好後,他便将自己关在里边。承昀大多时间都在书阁里,偶尔会於清晨,独自路过木桥,走向前方的一片绿油油的田地。这里零稀住了几户人家,以种植韭菜为生。韭菜花开时,白色娇弱的花瓣,豔丽黄色的花蕾,迎风招展,甚是好看。
      承昀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未遇到那位翰林庶吉士的生活。他时常在书阁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庆祈送饭进去,见他於书桌上写了一堆图纸,似乎在演算著什麽。而有时,承昀会弹奏一整日的琴曲,独自唱著琴歌,他以往是从不唱琴歌的。每每他於夜晚低声吟唱琴歌时,庆祈都不敢进入书阁,那时的承昀总是显得那麽的孤寂、忧伤。
      他们住得偏远,消息是闭塞的,但太子曾派过人过来两次,使者都携带著书信。太子於书信里边谈及了郑王、谈及了朝中的大事,甚至谈及了他个人的琐事,谈及了他子嗣的诞生。没有,也不可能有那位重病时被派出去巡察江南巡按的消息。
      承昀写回的信件里也不曾询问,只字未提。
      那日兆鳞退回给承昀的辛夷玉佩,成为了承昀的贴身之物,他终日佩带著它。那日兆鳞为承昀送行时所写的那句诗,承昀压在了枕头下。
      夜里,於睡梦中承昀时常会梦到兆鳞,梦见他牵著一匹马,出现在了他家门口。梦里,这些场景是如此的真实,以至有次承昀险些去开了院门,如果不是庭院里漆黑一片,四周空荡、寂寥的话。
      兆鳞并不可能前来这里,承昀心里明白的,他甚至没告诉兆鳞他要去哪里,即使告诉了兆鳞是凤阳,兆鳞亦不可能寻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有时候,承昀会将兆鳞忘去,他不去想他,没日没夜的演算算题,钻研训诂与医药。每每他累得不想动弹时,心里便也什麽都不想了。
      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也很快,转眼秋日已经过去,冬季来临了。留叔和庆祈跑了几趟县城,将过冬的衣物与食物都筹备好,由於这里距离县城有些遥远,冬日里路上有了积雪,天气寒冷便不方便出门。
      承昀的书阁终日烧著碳火,承昀时常手脚冰冷,即使披著温暖的裘衣。承昀的身体似乎不如以往健康,他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冬日里留叔每隔几日便为承昀做些滋补的药膳,但承昀吃的少,有不见什麽效果。
      除夕夜,承昀让留叔与庆祈和他一起吃饭,说是一个人过年太孤寂了,留叔第一次同意了这越矩的事情。三人在一起,吃著丰盛的晚饭,喝著农家的米酒,承昀也难得有了微笑。这是他抵达凤阳後,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後来承昀喝醉了,由庆祈搀扶回寝室。承昀他已经醉迷糊了,躺在床上说著胡话。因为饮酒,他的脸第一次不让人觉得苍白。
      庆祈帮承昀拉了被子,正要关门离去时,却听到承昀的声音带著哽咽,他唤的是那位庶吉士的名字。
      庆祈愣了下,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他曾有次进入承昀的书阁打扫,发现轴筒里有好几张画像,画的都是那位庶吉士,每一张都栩栩如生。
      离开京城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便知道这一走就是永别,可却终究遗忘不了。这一年过了,还有明年,明年过了还有明年,这相思会有个尽头吗?
      庆祈也不知道那人是否还有可能再出现,但即使出现了,却不能见上一面,又有何意义,只是让这份相思之情越发的苦楚。
      初春,草木复苏,气候回暖。
      承昀终於离开了书阁,他时常会到田间里走动,也开始骑马在田野里驰骋。那匹马是一匹白色的骏马,当时千里迢迢从京城迁往凤阳时一同带来的,带来後几乎都是关在马厩里,养了一身膘。
      见承昀不再将自己关闭於书阁,庆祈便也放心了,承昀似乎不再那般忧郁与痛苦了。
      或许他决定忘了那人吧?庆祈偶尔会如此想。但庆祈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承昀虽然不再画那人的画像,却不时见他独自一人在回忆著什麽,脸上带著微笑。
      这并不是坏事,至少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不再做挣扎,或许他拥有了那些回忆就已满足了。
      悠闲的日子开始感到漫长,但春天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太子也不再派人过来,也不知道京城那边怎样了?
      夏日的一个午後,庆祈和留叔进县城,看到城门聚集了人群,官府发了告示,皇帝驾崩了。这消息传到这麽偏僻的地方,那该是两三月前的事情的了。
      留叔和庆祈也顾不得买东西了,急忙赶回家。未进家门,便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太子,或说新皇帝的使臣前来了,并带来了一份诏书。
      兆鳞从京城巡按江南,抵达扬州府时;已是数月之後,他伤也好得差不多;虽然他一路颠簸吃了不少苦;人也消瘦得可怕。
      抵达扬州,同宗的人也好,知府也好,都出城门迎接。兆鳞这是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迎接他的锣鼓、鞭炮声从城外一路响彻至袁家府邸。可惜兆鳞一下轿,不说他家人,连知府都吃了一惊,这人哪还是当初那位英气倜傥,自幼有才子之称的袁解元啊,瘦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兆鳞下轿;见站在门口迎接他的父亲,他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屈膝叩谢。他纵使穿了一品官员的公服,见到他爹也不得不跪拜,这是生养、栽培的恩情。打兆鳞长了牙齿头发,能下地奔跑时开始,袁父就没少受这顽劣幼子的气,可见兆鳞不辜负他的期望,衣锦还乡,穿著身公服跪拜於地时,也动容地将这一向不听话的小儿子给搀扶起身。
      兆鳞站在大门外与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