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图(出书版) 作者:迦楼罗火翼
衣羽飘摇着飞掠而起,骤然间曳起一道鲜红的电光,流星般投向渐渐隐没入夜光云中的“厄物”背影。
如同无声盛开的烟花,蜉蝣的光云,厄物的紫火和通犀的金炎交织着弥漫开来,腾起一片烟尘升向天空,随即散作无数星屑,纷纷扬扬地降下……
从衣羽飞起的一瞬间阿鸾就发狂似的奔跑起来,却始终追不上那川流不息的时间与注定逝去的生命。当踯躅桥的尽头终于被踏在脚下,白衣厄物也好,蜉蝣衣羽也好,早已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对通天犀角坠饰静静躺在昏迷不醒的清晓身边。
阿鸾连忙扶起伤者低声呼唤,对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虽然脸上和手腕都是瘀伤,但清晓还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胡乱搔了搔本来就已经很乱的头发:“啊……得救了啊!”
悲恸与自责让阿鸾的语调一下子激越起来:“为什么要救我!反正我本来就是青眼枭,就算不在也不会有人伤心!何必为了我搭上衣羽的性命!”
“傻瓜!衣羽她本来就是蜉蝣!蜉蝣幼体在水里能呆一年,一旦羽化就只有一天的生命而已!”清晓明显有些慌张,他手忙脚乱的解释着,“我多事把通天犀角给衣羽才让她活了那么久,可只要开始长大她就只能活一天,你不要难过呀,这是蜉蝣的生存之道啊……”
“衣羽对你那么痴心,你还说这么绝情的话!”眼泪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濡湿了阿鸾的青眼,“为什么偏偏是衣羽呢……别人都说我是青眼枭,是怪物,只有衣羽从来不管我眼睛的颜色,她说我很好,好不容易有人说我很好……”
“她只是在利用你!”话到嘴边清晓还是咽了下去,他艰难的直起身体在阿鸾面前坐正,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我说阿鸾很好呢?”
阿鸾头也不抬地反驳道:“别胡说了,你还不是一下子就注意到我的青眼睛!”
“青眼睛又怎样?”清晓慎重地说着,神情从没有这么认真,他抬手轻轻擦去阿鸾的泪水,“我觉得青眼睛的阿鸾很好!比起遇见一千个黑眼睛的人,我更希望和青眼睛的阿鸾相遇。”
阿鸾疑惑地仰起头,一时弄不清清晓话里的意思。对方却并不在解释什么,只是俯身捡起掉落通天犀角:“以犀角的力量消灭不了‘厄物’,她一定还会再出现的。那家伙不是说了吗——‘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虽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很高兴。”
“很高兴?你,你脑袋撞坏了吗……”阿鸾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高兴!”清晓用力点了点头肯定着,将衣羽拿过的那个犀角放到张口结舌的阿鸾手中,“——这样,我们的命运就相连了。”
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阿鸾只是下意识的握住犀角,就在这一刹那,熙熙攘攘的人声突然击穿寂静的障壁将二人包围——踯躅桥上霎时又布满了来来往往行人,他们浑然不觉得穿行着,有的偶尔会朝跌坐在桥边,满身泥土伤痕,模样相当难看的两位少年投去好奇的一瞥。
这是人声越来越扰攘,景物越来越繁杂的未时初刻,阳光肆无忌惮地从天顶倾泻下来,如同一个饱含着嘲讽的明证——刚刚发生的都只是一个幻象,蜉蝣用尽全部爱与生命燃起的夜光云,与刹那间的生生死死,爱恨纠缠一样,毕竟只是个幻象……
清晓站了起来,垂柳最初的烟花雪被春风吹散,悠然飞舞在他周遭。这位剽悍少年弯下修长的腰身,朝眼角还挂着泪水的阿鸾摆出邀请的手势:“看在你这么伤心的份上,我带你去见见那个‘画中人’吧。”
“衣羽吗?”阿鸾还是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虽然他清楚地知道那早已镌刻在心底的眼神和最初的心情一起,都已如花飞水逝,再也不会回来……
清晓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叹息着:“不是衣羽。她是‘莲华姬’,真正的好女人。”
阿鸾黯然低下头,心里暗暗嘟哝着“不是衣羽我才不想见”;然而却还是踌躇地探出手去,握住了清晓朝自己递过来的,温暖的掌心……
第二篇 乾闼婆
阿鸾回到松虫院的时候,夕阳还鲜明地挂在北郊山头,收留他借住的年轻院主蝉法师一时没看真切,还在纳闷这时候会有谁来拜访,待看清少年凄惨面孔的时候,他一把丢下正在整理的香花供果,疾步走上前来,扳住对方的下巴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谁打了你啊,阿鸾?”
阿鸾的眼眶上印着一圈青紫的瘢痕,嘴唇也磕破了,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青布衣衫上全都滚满烂泥。他眼角红红的,刚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备不住蝉法师连番追问,只得说道:“是……是掌柜的打的,我……我把巴掌那么大的一块龙涎香给烧掉了……”
蝉法师恨得牙痒痒的:“真是个混账东西,下这么狠的手,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亏你还是他的亲戚晚辈,打坏眼睛怎么办!”
一番话让阿鸾竭力忍住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数月前刚到香川城来投奔远房堂叔,小香料铺养霞斋的店东掌柜学习手艺经营,贴补徽州山里的寡母弱弟家用。在这繁华极盛的都市之中,阿鸾举目无亲,掌柜的又一生鳏寡,素不受亲情羁累,对他的饮食起居并不上心。少年只能借住在城外这座小禅堂里,做做杂役抵算房租。好在住持蝉法师性格萧散爽朗,待人却实心实意,看到少年受这样的委屈,他一个出家人都不由得动了真气。
阿鸾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怎么办啊,法师?掌柜的要把我撵回去,还要告我……”
“别急别急,这是气头上的话,掌柜的未必就那么铁石心肠的。”
“可这龙涎香是城北甘泉山上的雷家订的货,过几天端午节就要用的。掌柜的说全香川有谁不奉承雷家,有谁敢惹他们不痛快?好不容易人家给面子下一回单,居然全让我搞砸了。还说明早若赔补不上,让雷家吵嚷起来,他就要告官办我……”
“哎呀……是雷家的事情啊……”一听这话蝉法师也没了章法,叹气埋怨道,“我说你这孩子平时也是很懂事的,明知道掌柜的那老家伙是个把铜钱看得比磨盘还大的货色,碰上贵重东西、要紧事情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知谨慎了?”
“因为那东西好恶心啊!”阿鸾脱口而出。
“恶心?龙涎香气味还算清雅,虽说是龙的口水……”
“龙的口水那还罢了!法师你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海里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扁头鱼,吞下软啪啪湿腻腻的大八爪乌贼,八爪乌贼到它肚子里还没死,拼命扭啊扭的,扁头鱼的肚肠里就涌出那么多黏液把八爪乌贼裹住,然后慢慢结成蜡块,八爪乌贼还在……”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不等阿鸾说完,蝉法师慌忙苦笑着拦住话头,随即他皱起眉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扁头鱼、八爪乌贼这一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一刹那,阿鸾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薄青的光影——怎么知道的?总不能告诉蝉法师,自己是“看见”的吧!
阿鸾什么都能“看见”。对于他而言,昼与夜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宵,他也能轻易瞥见掉在地上的一根绣花针。还不仅仅如此——非但尘世的一切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就连彼岸世界的魑魅魍魉、精灵鬼魅他也洞若观火,那是因为这位平凡的少年,偏偏天生一双不详的碧青眼眸,也因此带累生父死于非命,而被母亲嫌恶的呼为“青眼枭”。
所以少年是在龙涎香那小小灰白硬块表面,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那幻影残像——即使已过去百十年,扁头鱼和八爪乌贼的魂魄,也还在因为自身和对方的痛苦而挣扎不已。那令人作呕的惨状让他忍无可忍,终于将这珍贵的名香投入火焰,到底给它们以解脱,可没想到如今倒弄得自己不得解脱了。
“我是听……听别人说的。”阿鸾嗫嚅着移开视线,又抽抽噎噎地滚下泪来,“这可怎么好呢,法师?掌柜的一旦铁了心,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要是坐牢,娘和弟弟可怎么办啊……”
“若是沉檀降速这种寻常好的,我倒还能帮你,可龙涎一时上哪里弄去……”蝉法师低头叹了口气,突然间他眼前一亮,“对了,阿鸾!盐政卢照之大人家的二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
“啊,他?”阿鸾的语尾微妙地扬起,又低沉下去。
“对啊,就是卢清晓卢二爷。他素来对朋友最讲义气的,你只要开口说一声,巴掌大的龙涎香又算什么啊!”
“朋友……吗?”啜泣的少年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清晓……是朋友吗?
卢家二公子清晓是阿鸾在香川为数不多的“有过交往”的人,更是此地唯一知道他“青眼”秘密的人。也许是出于好奇心甚至猎奇心吧,这挥金如土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对阿鸾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甚至拆开其父遍寻天下得来的一对通天犀角,将这辟邪异宝之一赠给备受彼岸异类困扰的青眼少年。
可这真的就是朋友之情吗?自从蜉蝣衣羽的事情之后,清晓曾答应阿鸾要带他去拜访画中人“莲华姬”。可等来等去没动静,阿鸾偶尔问起来对方也是推三阻四,现在更是彻底连面都不照了。对此少年始终有些困惑,谁能说清晓不是因为发现一件新鲜有趣的玩物,而一时间乐此不疲呢?但是等兴头过去……
想到这里,少年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法师……卢公子他,不是我的朋友……”
“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蝉法师露出了罕见的犹豫神情,“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法子,只怕就剩一步险棋可走了……”
“什么险棋?只要不去坐牢,再难再险我也不怕!”阿鸾一把抓住对方。
蝉法师举手指向北窗,透过格子棂,辉煌的落日光线勾勒出丘陵的剪影,那山肌的线条柔媚异常。年轻的僧侣微微眯起眼睛:“雷家的宅院就在那边甘泉山里,如今只有雷万春雷老太爷带着儿子月麟、孙子玉茗住着,路倒是不远。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索性你求求他,让他家先到别处买去——香川那么多大香料店,那里弄不到几两龙涎香啊?只要他家不恼,掌柜的也不能硬抓你去见官,等缓个几天,说不定办法就有了。”
“我这就去求雷老太爷!”阿鸾连忙就要起身,就朝门口跑。
蝉法师像是陡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追上前一把拉住他,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都怪我一时嘴快。就当没说吧!还是不要和雷家扯上关系为好……”
“为什么!”
蝉法师难得地吞吞吐吐:“这家……这家的名声不好。传说雷家,养着‘乾闼婆’……”
“‘乾闼婆’?是什么‘婆子’吗?”阿鸾迷惑的偏过头来。
“当然不是!按说这话我一个出家人也不当讲……”蝉法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香川城里一直在传说:雷家累世名门,又在前朝做过大官,如今却躲在城外的荒山里深居简出,都是因为他们养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虽叫‘乾闼婆’,但其实和我们佛家经书里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种‘东西’我才不怕!”阿鸾哪里管得那么多,他不等对方说完就挣脱手拔腿往门外跑。蝉法师急赶着也追不上,连声嚷道:“走夜路进山,好歹带盏灯去啊!”可心急如焚的少年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五月里白昼渐渐长了,阿鸾到达目的地时,天边的残霞还没有褪尽那绮丽的色彩。
甘泉山是雷家的私地,高倒是不高,传闻却是大别山余脉,隐隐然有崔嵬蓊郁之势。也许是因为遍植翠竹的关系吧,踏入山中便有一种妥帖的爽气清寒。雷家宅院也不甚难找——站在青筠环抱的宅门前,仰望着匾额上风雨剥蚀的“雉化山馆”几个字,阿鸾不由得犯起难来。
手上没有片子更没人引荐,想要进入这样的高门旧户,对一个平人伙计来说还真不容易。事到如今阿鸾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叩动素铜错金海棠式门环,却没想到刚一用力,大门竟应手而开。户枢艰涩的吱哑声回荡在薄暮空山里,令少年头皮一阵发紧——想不到雷家竟是这样门户不谨的人家?
不过阿鸾还是不敢大意失礼,耐心敲了一阵门却始终没人回应,他只得一边扬声喊着:“有人吗,在下罗鸾,有事前来拜访”,一边东张西望地朝院内走去。
雉化山馆是闲居苑囿格局,进门便有一座丛云般的宣石假山,将小园分成东西两界。东园山石嶙峋,贴墙的游廊连着高坡上几座宏敞厅堂和玲珑馆舍;西苑则是亭台轩榭环抱着的一泓池水,摆布得相当紧凑,只是疏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