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姑获鸟之夏






  我仿佛吸取着那肌肤的温暖似的,实际上以很缓慢的动作抱紧了她。

  「对、对不起,我……」

  凉子说道,但无意离开我。

  啊,我毕竟认识这个女人。

  「《御伽草子》(译注:以室町时代'一三九二--一五七三年」为主的同类短篇小说的总称。作者不详,作品属于幻想、教训、童话性,反映当时的人间百态和时代思想)的……」

  凉子说话了:

  「像《御伽草子》里的阴阳师那样……」

  「什么?」

  「请解开我受的诅咒!」

  「请救我!」

  我终究恢复了理性,然后身子离开了凉子。

  「很遗憾,我既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拨除恶魔的人,更何况--」

  --安倍晴明。

  对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呢?

  那家伙。

  那家伙的正业,不就是这个吗?

  从些微敞开的胸口,窥视得到白色丰满的乳房的沟。

  我很用力地摇晃凉子的肩膀。

  「凉子小姐,我有一个想法,明天、就在明天,来■解开■这个家■所受的诅咒■吧!」

  「关口先生……」

  「明天会跟你联络。」

  我留下这句话,奔出房间。

  靠近门的外面,老妇人以被击垮的模样站着。是担心屋内的情况吗?但我的眼里已看不进这些。

  四周已经暗了。杂司谷的森林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黝暗。

  我跑着。

  要那家伙。

  要京极堂。

  要京极堂解开诅咒!

  我全力地跑在晕眩坂上,爬了上去。

  在月亮也毫无踪影的深夜中。  


 
   伍 
  
  在日期尚未改变以前,我抵达了京极堂。当时天候正恶劣,月亮完全被掩盖了起来。从边端开始就没有街灯的晕眩坂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程度的黝暗。

  当然,由于店已打烊了,我直接朝正房的入口走去。但是,很不巧,屋檐下的夜灯也没亮着,即使再怎么习惯了黑暗,被来历不明的黝黑空气包裹着全身的我,不仅跌了一次,还跌了两次、三次。

  脚被黑暗绊倒了。

  眼看着要跌第四次的时候,我的指头终于碰到了玄关的拉门,砰地发出极大的声音。

  我重新站稳了以后,尝试着打开拉门,当然是锁着的。我一面叫唤朋友的名字,敲着门。

  里面有了动静。但有动静的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而是哀叫着的金华猫。喵喵地叫着的猫,从里面咯吱咯吱地抓着拉门。

  没人在家。从学生时代开始,京极堂就是个只要猫打个呵欠就会醒来睡眠很浅的男人,加上他简直是与夜游无缘的木头人。

  在神社!

  我不知为什么地很确信。转身再度投身在看也看不见的暗黑当中。

  只能凭记忆地横穿过点的前面,跑向有神社的森林。

  夜难道就如此的黝暗吗?比较上,算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这种程度的黝黑。沙沙沙的森林极为嘈杂。在暗黑当中,树木明显地活着。我突然涌现恐怖的心情。

  所谓黑暗--

  是如此恐怖的东西吗?

  只不过,失去亮光,世界就呈现如此迥异的景象吗?在如此令人害怕的世界,我们闭起眼睛、若无其事悠哉地度日吗?

  右脚激烈的疼痛,告示了我凸起的人工道路的存在。反射地向前扑到的我,两手趴在想来是连接着神社的石头阶梯。我成为四字形状,抬头向上望。

  暗夜切割成四个角。

  为了认识那个圈围着非现实的黄泉的入口是「鸟居」(译注:立在神社的参拜道入口,表示神域的一种门),我费了一些时间。

  被切割的风景。鸟居那威严的侧影,呈现四角形地装饰了微明。

  神社--武藏晴明社。

  我跑了上去。

  染着晴明桔梗的两座灯笼,是为了给子漆黑的世界色彩所必要的装置。

  驱魔之星。

  京极堂的那盏灯笼。

  这个神社应该没有事务所的。那么,那家伙是去「拜殿」吗?

  从门的木条格子泻出橙色的光亮。我鞋也没脱的一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站在平常决不会站的,捐香油钱箱的内侧窥视里面。

  神主上了祭坛,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枕着手肘躺在那里。

  「喂,京极堂,是我,关口!」

  我叫喊着,咚咚地敲门。

  京极堂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望向这一边,也不起身地说道:

  「这个笨蛋!你以为现在几点?再说一次,你理解这儿是哪里吗?在应该是神圣且寂静的镇上守护森林里的值得感谢崇高的神社的拜殿中,你在这种不符合常识的时间来访,而且不仅穿着鞋子上来,还提高声音敲门等,我只能说,这种作为只有令人讨厌的人才做得出来!」

  「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一副不敬不逊的态度!哪一个世界有这种躺在神体前的没常识神主?遭受惩罚的是你自己吧!」

  「笨蛋!信仰并非形式。对我来说,这种姿势是十二万分的神圣且虔敬的表现。不管是盘腿坐禅,还是端坐,但如果肚里想的是不敬的事也算褒读,即使倒立着、只穿着一条兜档布,只要有信仰,就应该认为是好的。第一,所谓形式和样式这种约定俗成的事情,只限于在通用的范围内才有效。在普通的神社,如果拜神时,用手掌拍四次可能会被认为很愚蠢,但是,在出云大社和宇佐神宫,拍四次掌是理所当然。呀,拍掌这回事当然是敬意的表现,但是如果在佛坛前拍手,就会让人皱眉头。我在这里这么做,是无所谓的。」

  「很可惜,我没有听你诡辩的闲工夫。」

  我将捐香油箱置于身后真是糟透了。看来已经是在跟神直接交谈似的。

  「有事拜托,开门!」

  「蠢货!我能让既不是祖神的子孙、也不是神官的人进来吗?」

  神社在回答。简直就像在听神谕似的。

  「那么你出来。」

  「我拒绝!」

  和我那微带鼻音无趣的声音相较,京极堂那有精神的声音,显得更加响亮。

  「如果是久远寺的事件,那已经结束了。我可不愿再插手了。」

  「结束?」

  心地很坏的神谕咒骂似的如此地告白。

  「京极堂……你……已知道真相了?」

  「真相?没那么不自量力!我只是察觉了而已。这个事件简直就像瞎子摸象般,问了摸过象的每一个人,因为想掌握整体,所以花费了时间。不过,当察觉了“啊,那是象”的时候,事情就结束了。关口,你们其实看见象了,只是没时间察觉而已。演滑稽剧也要有个限度。」

  「你说我看见什么了?连你也和那个樐窘蛞谎撇黄鹞衣穑课沂裁炊济挥锌吹健;蛘吣忝侨衔曳枇恕?br />
  「你差不多该觉醒了!」

  本来应该睡着的京极堂,不知何时靠近了门边。由于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声音,我动摇了。

  「看来,你说不定真的疯了唷!」

  「啊,我疯了。如果你和樐窘蚨际钦5幕埃壹蛑本褪歉龇枳樱∥也辉僖哉庵质拢绻闶巧裰鳎蔷吞醯美Щ蟮娜怂祷鞍桑 ?br />
  「神主不是牧师。」

  「一样的!」

  我不等他发问,就叨絮地说起关于原泽伍一、泽田时藏、富子夫妇,和梅本常子的事、木场的动向,然后,凉子的久远寺家……

  门内的友人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连他在或不在我都感觉不出来了。我一沉默,简直就像存在于世界的只有我一人似的。寂静悄然而至。有如被黑暗抓住脖子似的,那是一种胁迫似的寂静。

  寂静突然地结束了。

  「关口,你除此之外,还介入婴儿失踪事件吗?」

  「这是两码子事!怎么样?你知道吧,我们盲人手摸的怪物的真面貌?」

  「呵,我和你不一样,因为实际上并没看到。对我来说,谜题倒是你本身那种态度。」

  神主吐出话来以后,背对着我。

  正当那时,我的指头搜寻着折进口袋那个像符的东西。我必须引起友人的注意。然后,我将符勉强地插进门格里的缝。

  「京极堂,你看看这个,这是什么?是用来做什么?」

  「噢,这是蛊惑!旧时代残留下来的……。这是,嗯,丑时参拜(译注:嫉妒心重的女子,希望被嫉妒的人早死,在清晨两点,赴神社参拜,头戴三角火架点燃腊烛,手拿钉子和铁糙,胸前挂镜子,将模拟被诅咒的人所做的稻草人偶钉在神木上,相信七天后被诅咒人会死的风俗)时,稻草人偶般的玩意儿。又不是平安时代(译注:从恒武天皇于七九四年迁都,直到镰仓慕府成立约四百年间),竟然还留着这种习俗呢!」

  「是下了诅咒的人偶吗……?这个……实际上有效吗?呀,世间真的存在诅咒这玩意儿吗?」

  对了,是诅咒。藤牧失踪和婴儿事件,不,久远寺家族的不吉祥的受虐的历史,全都因为诅咒的缘故。诅咒--如果事实上存在的话。

  「是有诅咒的唷。而且有效。诅咒也和祝福一样,使毫无意义的存在本身有意义,找出其价值的语言就是诅咒。在有好处的时候,叫祝福,但没好处的时候,叫诅咒。诅咒是语言、是文化。」

  「我并不想听文化论。我想问的是,咒死对方、使对方不幸的所谓『诅咒』有效吗?」

  「至少在拥有共同的语言和文化的集团中,确实有效。」

  「是超自然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吗?」

  「不会发挥那种无聊的力量!所谓诅咒,像是『装在脑里的定时炸弹』般的东西……。嘿,你不懂吧。」

  懂或不懂毫无关系。这个男人说有效的话,就是有效吧。我只想确认这一点。

  「京极堂,你说的我懂了。那么,你能够解开那涸诅咒吧!」

  没有解答。

  「不能吗?到底怎样?」

  「可以呀。不过,你到底……」

  「久远寺家的。」

  「解开久远寺家的诅咒?」

  瞬间,黑暗逆转。四周全变白了。眼前很清晰地映着褪色了的神社门上的木纹。

  但那只在瞬瞬间下了残影,木纹被吸进了黑暗当中。

  听到雷声。

  天空终于破裂了。大颗的雨滴摇动着愚人似地降了下来。

  「我拒绝!」

  以比雷鸣更斩钉截铁的声音,京极堂说道。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另一种工作吗,还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我呀,关口,因为和自己有关的工作而造成人死、受伤的,我可不干!尤其是这种无聊的事件,不去管它,自然会结束的。」

  「怎么是无聊的事!」

  闪电再度给了我视力。格子的那一边,映照着宛如幽鬼似的友人的脸。而那再度成为残影融化在黑暗中。

  就只如此,京极堂--神社,拒绝下达神谕。

  「我一直到你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为止,就站在这儿不动!京极堂,听好,我是讲真的。」

  我用力地喊出几近哀怜的高亢声音后,就随地坐了下来。瘫软了似的我把背靠在捐香油箱。全身的肌肉仿佛协定好似的整个松弛了下来。暖热的雨,叭哒叭哒地很快地濡湿了身体。

  我疯了吗?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如此地害怕那个少女呢?

  少女笑着。

  白色的宽松衬衫、暗色的裙子,窥视到两只白色的足胫。

  一条鲜红、鲜红的。

  --呵呵呵。

  --来玩嘛!

  在我的耳边、我的耳边,淫荡地。

  不,不是,淫荡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在■那个时候■,那个少女。

  久远寺梗子。

  这只手腕残留的感触并非是前世的记忆。我的学长所喜欢的人,在那家医院的受理处前,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啊!

  所以我跑了。

  不是娼妇的未婚姑娘,会说『来玩嘛』这种淫荡意思的话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尽全力逃走了。

  我疯了吗?不,我没有疯,怎么会疯?我逃走了。

  穿过鬼子母神一直跑。杂司谷的森林沙沙沙地作响,很暗,漆黑的暗。穿过墓地我跑着,我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有那个宿舍,只有中禅寺、藤野牧朗等待着的学生宿舍。

  门开了。

  中禅寺站着。对了,告诉他所有的事吧,这样的话:

  「中禅寺,我、我,藤牧学长爱恋的姑娘……久远寺梗子……」

  「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