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姑获鸟之夏






  凉子先走进寝室后,京极堂用眼睛做暗号,把妹妹招了过去后低声耳语。显得有些紧张的中禅寺敦子,等慢吞吞地脱鞋的我换上室内拖鞋后,从正面的门走到走廊不见了。大概是要去开后门让木场他们进来吧。

  京极堂示意我先进去。

  我踌躇了。一打开门,紧张的眼神就会全集中在我身上吧。

  然而,我的担忧,从某种含意来说竟落空了。当然是受到了注目,不过久远寺家人的视线都同样地没有霸气。事务长似乎将昨天的胆怯踢开了似的,姿态坚定,院长则如同住常很懒散地敞着胸、翻着白眼,内藤在窗边抽烟、斜着眼,个个只是很专断随兴地闲散地看着我而已。

  「怎么,是你呀!不就是前天那个侦探先生吗?嗯,后面那位是祈祷师吗?真是的,侦探后面来的是祈祷师。凉子,配合你的滑稽剧仅此一回喔。难保不再传出奇怪的谣言。每次一有什么,玄关就会被破坏,真伤脑筋!」

  从语气来推测,院长丝毫没有严重地看待事态。

  后面两人沉默着。凉子站在密室的门前,向这里--不是我,望着的是京极堂。

  「到底想做什么,想把这个久远寺家怎样了?」

  事务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入口处,京极堂巧妙地擦过我身边,进到房间。

  「你是祈祷师吗?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是骗子,我可不放过你!拙荆虽然信仰虔诚,但如你所见她在动摇呢。我可是科学家唷。」

  院长用粘糊糊的眼神、简直就像在估价似地盯着京极堂,以一贯缩下巴的姿势牵制着。

  但是,祈祷师毫无所惧。

  「如果你是科学家,我倒希望你稍微再冷静地判断自身所处的事态。」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大致预测到我现在开始要做什么,结果会怎样。」

  老人的表情瞬间吃了一凉似的,像章鱼般突出嘴唇:

  「你在说什么呀。很不巧地,我一概不了解驱魔和加持祈祷之类的,所以没有被祈祷师教训的道理。第一,我不信幽灵呀作祟什么的。」

  京极堂悄然地绕到老人身后,望着老人头发变稀少的后头部,脸色不变地说道:

  「我也不相信这些东西,老人家。」

  「你说什么?」

  老人发出荒腔走板的声音。回过头去,那里已没有人,他再度遭到绕过去的黑衣闯入者对他后头部的攻击。

  「别再伪装自己了。这个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存在着该存在的东西,只会发生该发生的事。」

  老人的脸有如煮熟了的章鱼似地转红了。

  京极堂巧妙地避开老人的视线,彻底地从后面搭话。老人最后停止了用眼睛追京极堂,就那样红着脸将视线投向下面。

  「即使不相信,但事态大致如你模糊想的那样。我是为了打开那扇门,将你们引进去而来的。」

  「那、那无聊的,你,再怎么样……」

  语焉不详的老人沉默了。有如死神的黑衣男人,以更低的声音说道:

  「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就好了,很简单的事。」

  有如蜘蛛逮住猎物般,老人掉进京极堂的掌中了。就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我如此认为。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宛如等候上场似的,内藤提高了声音:

  「凉子小姐带来的人,真的很精采地违背了期待。不戴鸭舌帽一副航空队员打扮的侦探刚一现身,这会儿,又来了个穿和服的祈祷师。说是驱逐恶魔啦击退怨灵啦,我虽然曾想象过会出现在山中修行的和尚,或比睿山的和尚兵,不过,果然像是歌舞伎里的助六(译注:江户中期,京都侠客万屋助六,和妓女杨卷一起自杀)哩!」

  京极堂的装扮其实和助六完全不同,但确有一脉相通之处。

  「而且,还说不信灵魂。我虽然不成熟,不过倒自认还有辨别力。我到现在还没见过,有不相信灵魂说的宗教者的先例呢。」

  京极堂这一次站到歪斜着的内藤面前,说道:

  「听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轮回转生。保全一生的人,一定会在六道(译注:众生依据善恶之业住赴的迷界,亦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再度接受生,也就是说没有时间去迷惑无法超渡,佛教本来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至于基督教呢,这一方则是不受洗的话,死者就入地狱,而有信仰的人,会受天主宠召,相对于神的恶魔是存在的,这方面也是没有谈论灵魂什么的空隙。至于回教,也没什么大的差别,遵从可兰经、如何按照阿拉的意思生存才是问题,做得到与否足以决定死后前住的地点。没想到被称作世界宗教的三大宗教,全都不欢迎可疑的灵魂。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宗教是为了生者而存在,并非为了死者。」

  京极堂声音高亢,而且用口若悬河的语调一面说,亦步亦趋地紧接道:

  「也就是严格地说,身为宗教家,和承认灵魂的存在,大部分的时候并不是两立的,内藤先生!」

  态度是高压式的。

  「所以,你应该改掉那不成熟的认识,而且……」

  京极堂挑战似地继续说道:

  「正确地说,我不是宗教家。……就和你不是医生一样。」

  内藤慌张地抬起脸来,京极堂捕捉住了他的视线。

  内藤瞪着京极堂。

  「不过,你是来解除诅咒的吧!不是宗教家的人,如何解咒呢,你能做什么?」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来把你们引进那扇门的。」

  内藤随指头所指望着门那个方向,然后,瞬间,感到害怕了。

  「小、小姐,很遗憾,我无法参加这个降灵会啦除灵什么的。如果这样,还不如让可疑的侦探先生来搜查得好。即使礼让百步,承认这人是非常灵验的灵能者!牧朗君还活着。这种人没什么作用。」

  凉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飘忽地眺望这个似乎已是尽头的世界。从窗帘的缝窥视得到窗外。

  「内藤先生,你这么害怕进到隔壁的房间呀?」

  「你在愚弄什么嘛!」

  「你固执地主张牧朗氏还活着,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什么的都没有,你……」

  「那不是你希望的吗?你有那种其实并不希望他活着,但如果没活着你可麻烦了的理由。」

  「那又怎样……?」

  「不用担心。」

  「虽然不用担心但牧朗氏恰巧也死喽。」

  全部的人都吓了一跳。任何人都不这么想,而且没说出口的事情……连樐窘蚨疾豢隙ǖ氖拢贡徽飧鐾蝗焕吹降拇橙胝吒纱嗟厮盗顺隼础?br />
  「死了……」

  凉子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京极堂。

  「是的。然后,内藤先生,他紧紧地附在你身上。」

  内藤的脸眼看着转为苍白。

  「你、你、你不是说灵魂不存在吗?你作弄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只说了不相信哩。对于像你这种相信的人来说,灵魂可真的在发挥作用呢。」

  「你说我相信什么来着?」

  内藤一和京极堂说话,就完全失去了礼面。他的视线慌张地转来转去,他的话已像是对着屋里所有的人在说了。

  「他失踪以后,你就失去了集中力、睡不着、酒喝得停不下来、参加国家考试落榜、听到幻听,这全是附身的恶灵造成的。」

  内藤茫然若失了。

  「你放客气些!听说你是阴阳师才沉默地听着,一开始就提没灵魂有灵魂的……完全不得要领。」

  事务长开口了。从一开始,京极堂的发言确实听起来表面上并非首尾一贯,但是另一方面,的确巧妙地说中对方心虚之处了。不是不得要领,简直太有要领了。其证据是,院长、内藤不都像打败了的狗一样,沉默着吗?

  「老师!」

  背后传来中禅寺敦子的声音。我的背被她轻轻地按了一下,才察觉自己连门都没关地两腿叉开站在入口处。我走向前去,中禅寺敦子不出声谨慎地把门关上。在她的带领下,木场他们大概进到建筑物里的某个地方,做好任何时候都能出动的准备了吧。

  「听你说了这些话,我更不明白你在这个家,不,在隔壁的房间,到底要做什么?」

  夫人如前天那样,目不转睛凛然地望着前方,绝不看京极堂一眼。但她现在已不像初次见面时绝不让他人近身的激烈的严厉感了。相反地,看起来像努力不上圈套地避开视线的胆小者,这使我产生了复杂的心境。

  「我什么都不做唷。我可不施行像太太所做让人伤脑筋的法术!」

  「你说我施了什么法术?」

  「装傻也没有用。你施行的『式』(译注:式神之略。在阴阳道里,听从阴阳师命令,变幻自在会做出各种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式鬼』同),可不是又精采地反弹回来了!」

  京极堂说道,从怀里拿出我给他的下了咒的纸人偶后,宛如遮断了视线似的,夫人的眼前蒙上阴影。

  「这、这是,为、为什么,你……」

  「一知半解是会吃大亏的唷!久远寺流派不仅是附身遗传,追溯根源的话,还不难想象是了不起的阴阳道的一派呢!不过,为了自己好,这种事还是不要轻率地做。不是说害人害己吗?你所施行的落了空的符咒,和自古以来的传说同样,会很容易地遭到回报,只会替这个家造成祸害!」

  夫人的眼睛,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失去了焦点。

  「你说式、式反弹回来……对谁、谁呀?到底……」

  「式,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院长不像在问谁,他自言自语似地问道。答话的不是京极堂,是凉子:

  「所谓式神,指的是阴阳师等使役的鬼神。」

  院长混乱的眼神投向京极堂:

  「不信任灵魂,却信任鬼神妖怪之类的吗?」

  京极堂扬起半边眉毛。

  「大小姐的说明有些太文学性了。」

  他说道:

  「所谓式神,是赋子『式』人格化的称呼方法。所谓式,对了,就像葬礼仪式啦毕业仪式啦的式……呀,这和方程式的式一样。」

  「不懂。所谓的方程式,是那个一加一是二的方程式吗?」

  「是的。在那种时候,一这个数字也就等于存在本身。比如说,这里有一个苹果吧,再拿来一个的话,会怎样呢?」

  「那就变成两个苹果了吧。一加一是二吧,没有其他答案了。」

  「真爽快!正是这样。所谓法则,是不能擅自更动的。一加一,一定是二。但另一方面,那是将『苹果』以苹果的集合来综合,但那只在无视个别的差异将其记号化了的时候才有效。再如何地努力,自然界里是不存在『两个苹果』的,只是有一个苹果和另一个苹果而已。苹果一个个都各不相干。换句话说,这里所说的『苹果的记号化』,实际上就是『咒术』。然后,『加』的这个概念,就是『式』。『加』也就是『施行式』这个行为。」

  「你的说明很高明,不过,有一点儿诡辩。」

  院长面不改色地说道。以他来说,只有这个黑衣闯入者暴露出缺点,他才有救,除此以外,无论是怎样思路井然的解答,怎样的内容、感想,都一样。

  「换句话说,虽说施行式,但也不是操作超自然不可思议的事。那并不违反自然的运行和法则。只不过,差别在于是否有人为的意思介入,结果是非常的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不了解『式』、只看答案的话,由于不了解结构,所以看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很像未开化的人将收音机当作魔术。事实上,由于受了在中国的蝴蝶拍翅膀的影响,使欧洲的天候发生变化的事,实际上是存在的,换句话说,虽然是一张纸片,但只要使用方法弄错,也可能使人的一生为之疯狂呢。不过……」

  京极堂转身对着老妇人。

  夫人不变地面朝向正面,凝视着虚空。

  「弄错了式就绝对无法得到正确的解答。针对一,而想要三这个解答的话,就得加二,还是乘以三,或者加五再除以二。如老人家所说一加一,一定是二。」

  「我把式施行错了吗……?」

  挤出来似的声音。

  「由我来说的话,算是错得很离谱吧!总之,目标牧朗氏已不在人世,你所施行的式全都回来了……」

  京极堂迅速地将脸转向凉子。

  「带给小姐不幸!」

  感觉到夫人的身体失去了生气。

  「经过了几百年,一代代地诅咒着这个家的,其实是你们自己,这件事……太太应该更早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