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姑获鸟之夏






  「只有这个到现在还不知道,而且和这一次事件没有关连。不过,牧朗离去、营野氏离去后,那奔放淫荡而且危险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怀孕生产的大转机而完全零零碎碎地崩溃了,像野兽一般。」

  「是我的……关系吗?」

  「不能完全这么说。不过,你模仿你的母亲所对她做的行为,至少她继承了久远寺的『诅咒』,她……带给『京子』很大的伤害是真的!」

  京极堂深深叹口气,沉甸甸地坐进椅子:

  「没有人能明确地定义人格是什么。即使是个人,也是昨天与今天、早上与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时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为那无论在何时都觉得是毫无矛盾地连续着的关系,所以,结果被认为是一个人格。一个人只有一种人格,那是脑在欺骗。换句话说,连续的意识和有秩序的记忆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条件。所以,失去脑,就无法谈人格。然后,脑的哪一个部分产生了现在的意识,就变成重要的关键了。通常我们的脑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够过着社会生活,但也会引起回路不知哪里会接触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连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脑更低的脑时,会变得怎样呢?当然人格会变。会不了解身为人的纤细的情绪和情感。严重时候连语言都失去了。只能以动物的本能行动。这就是一般所说『野兽附身』的状态。」

  「野兽附身……?那时的……凉子……」

  「那是『附身的真正面貌』吗?」

  「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面貌!任何人都会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种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过,和普通意识连续时,不能说是附身状态。断续性的或者两种人格共存以后,才能称作附身。因此,附身不只是野兽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脑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脑发生作用时,也会发生,这就是『神附身』。这时,会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记忆,和远超过一般常识的情感。换句话说,会出现■知道了原来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状态■。听到神的声音,说出神谕。必须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说神附身的状态时虽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却完全没有神附身时的记忆。相反地,野兽附身的时候虽没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时,却朦胧地有着野兽附身时的状态。只不过那记忆和平常自己的行动原理■不同■,所以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记忆。」

  「野兽附身状态的凉子,是『京子』吗?」

  「我想,刚开始并不是。『京子』应该是和凉子同等,或者应该比平常的凉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来纤细的她的精神,无法受得了急速的状况变化,于是婴儿……直到无脑儿在眼前被杀,身为『京子』这个人的人格完全崩溃了。『京子』完全变成只靠本能而活的■野兽■了。接下来等着她的是,被绑在床上、浸在福马林里的孩子的尸骸放在枕边的『拷问』。如果是凉子的话,道德伦理应该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问的是变成野兽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儿是行不通的!」

  事务长的内心有什么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气了吧。

  「但是,真正的悲剧在那之后发生了。经过一周以上的拷问,正如实践了断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给脑带来了影响。要脱出这个困境,该怎么做才好呢?她的脑必须救她的心,终于■制造出第三种人格■了。」

  「不仅是双重人格,还三重人格呀,有这回事吗?」

  木场问着是与否似地看着我。

  「一种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现的症状,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两种,三种、四种……几种也都有!」

  我自暴自弃似地回答。

  「包括断食的所谓苦行,被当作是苛待肉体的精神修养,其实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摄取食物能源,过了一定的期间以后,那会带来身体、尤其是脑的物理性变化。详情即使现在说明,也无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现刚才所说的接近神附身的状态。修行者听到不是人而是物的声音,看到神。没想到『京子』也变成那种状态。在本人凉子所不知道之处发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崩溃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时候,产生了第三种人格。」

  「什么是第三种人格……?究竟……」

  「比死更严苛的拷问,为她带来的是,太太,就是你。为了挣脱这个状况,只好成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变作你。第三种人格就是■久远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后的你的母亲、然后祖母,不,经过了几代都继承了诅咒的所有的『久远寺的母亲们』!完美无缺的『久远寺之母』,才是她应该成为的唯一姿态。于是,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由你的女儿完成了■。」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从那以后,凉子小姐就变成来住在『凉子』、『京子』,然后『母亲』的三种人格之间。」

  「抢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兽……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带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着,然后把孩子带回来。那是野兽的母性。但那种状态不会持久。『京子』应该从营野氏那里听说了多啾乐的处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药。由于多啾乐的力量,精神发生了动摇。然后野兽的母性升华为人的母性,更进一步,升华为魔性的母性。关键字眼是『母亲』。等到妄想状态过去以后,出现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远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头打死■!」

  「啊!」

  老母亲发出虚脱了的声音,那声音不像声音似的一直继续着,她将体内的生气全都释放了出来。

  「那么……诱拐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然后告发者是凉子……总之,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是这回事吗?」

  「凉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抢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觉。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种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梦中发生的事似的朦朦胧胧。然后关于那婴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样的处置也说不定。更进一步,关于『京子』,她一定认为,处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亲』,换句话说,是■你杀的■!只有处在『母亲』时,她才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会行动。」

  「杀死的孩子怎么啦……?」

  「当然……泡在福马林里。总之,陈列在哪里吧?因为这是对『京子』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包在福马林的孩子们……那么现在仍在■那个房间■吗?」

  很唐突的我发言了,全体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场问道:

  「那个房间指的是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吗……?」

  「大体上就像关口君所说的吧。她关闭在放用具地方是营野氏失踪以后。所以那里的钥匙是凉子……不,应该是『京子』带着的吧!那个房间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从那个房间开始的,因此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喊了起来: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凉子小姐即使处在极限的状态、即使获得『母亲』的人格,我也不认为是毫不犹豫就能做出那种非人道的行为!没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母亲!」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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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那个人做过的事。那个人的母亲做过了吧。」

  「情况……情况不同。」

  「没有错。以我们的常识判断的话,那也许是错的,但三种人格当中,只有凉子才符合我们的常识。『京子』和『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居民■。换句话说,是住在超越人之处的彼岸的居民。不,应该和道德啦伦理啦,何况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知道。」

  京极堂说道,又站了起来:

  「『京子』杀了抢孩子的『母亲』。但这个不幸的人格交换,并不经常发生。生产后的不安定状态,只发作了两次。真正说来,应该就此结束了。而那个证据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来,凉子小姐就一直是凉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顺的她证言,当她看到少见的月经后会失去意识。但不至于严重到『京子』再出现。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来到了这个家。」

  「是藤野牧朗……」

  「当然,凉子小姐什么都不记得。当『京子』和牧朗陷入恋爱时,『京子』还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凉子小姐应该没有和他一起的记忆。『京子』和『凉子』的身体是同一个,连一粒细胞都一样,所以身体有了反应。荷尔蒙分泌的平衡崩溃,生理期开始,然后长时间睡着了的『京子』醒来了。隔了十年,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孩子被夺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

  「被杀了……做了事后处理的是,杀人犯『母亲』状态时的凉子本身吗?」

  「是吧。现在知道多啾乐处方的只有『京子』吧……拥有『京子』记忆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亲』。『母亲』杀了孩子、子包在福马林中后,湮灭证据做事后处理……换句话说,做了给孕妇下药、使她们产生妄想状态,让事件从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业。■因为如果是久远寺之母的话,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着做的事,她也应该事先就预料到了。事实上,你做了吧,■为了保持久远寺的体面■。」

  「我……我自以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实际上只是被『久远寺」的诅咒所操纵而已……吧……!」

  简直就像在提异国的事情似的,老母亲小声地说道。

  闭起眼睛,手抵在额头上,木场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赘和婴儿的失踪事件同时发生,终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户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吗?那个女人和事件无关吗?」

  「这也是想象,不过她可能目击了凉子小姐给孕妇下多啾乐。但比起事件来,户田澄江对多啾乐更感兴趣吧,于是就这么套话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诉我处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乐朝鲜朝颜,并不是那么珍贵的植物。既是野生的东西,栽培也没那么难。结果她成为品性恶劣的药物依赖者!」

  「然后死了……」

  「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着雨。太阳大概已经倾斜了,是黄昏临近的时分了。多么、多么长的一天呀!

  「诱拐婴儿,然后加以杀害,是从牧朗入赘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来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吗?」

  「是的。但说到一月八日,正是门松(译注:日本过年时,会在门口装饰松竹等吉祥物,过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个时候,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婴儿了。不是吗?」

  「啊,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患者也很少。所以没有婴儿了吧。」

  「『京子』想抢婴儿也没有办法抢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个房间。所以当梗子和牧朗君争吵的时候,凉子小姐■就在那里■。换句话说,锁打开着,能够从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惨剧发生了。」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