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悠悠馆





  芳兰走在张绍光前面约半步,自然由她选择道路了。她把张绍光带进钱粮胡同,张绍光没注意,只是跟着她走。
  “是您把老刘带到院子里的吧?”
  张绍光问道。
  芳兰点了点头。
  “一开始您就想杀死他?”
  这时,张绍光的脑海里浮现出在国外的大学里听法律课、参观法庭等情景。他现在以审判官自居,对芳兰加以审问。
  “是。当然是这样。您想想,他想于那种坏事,难道我不应当那么做吗?”
  芳兰回答说。
  “当然,你可以……不过,你做得太过分了。”
  张绍光又想,这不能成为正当防卫的理由,便摇了摇头。
  芳兰不是在对方突然袭击、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杀死对方的,而是一开始就计划将对方引诱出去。如果对方仅仅是企图强奸女方而被杀死,任何国家的法庭也不会把杀人者的行为判成正当防卫吧!
  “您是说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芳兰反问道。
  “不管怎么说,你那样做是太过分了啊!……凶器也是预先准备好了的吧?”
  “是,是的。”
  “看来,您一定是使用钝器一类东西从背后把他的头颅骨打坏。您到底用的是什么钝器?”
  “西式住宅里烧壁炉用的捕火棍。”
  “是铁棍。您把这么重的东西抡起来花很大力气的啊!”
  “不,不用多大力气。可是……”
  芳兰露出笑容。
  走进胡同,她的眼神灵活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张绍光继续追问下去。
  “我马上告诉您。不过,我希望您先让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张绍光边问边想:对方大概已被自己追问到要害的事情,设法躲闪了吧?
  哼!你别想再拼命挣扎下去了!
  然而,芳兰不是在拼命挣扎,她正冷静地窥何时机呢。
  此刻,如果张绍光注意到芳兰异常的眼神,说不定可以避免一场灾难。
  无论如何,在紧要关头,应该使自己冷静下来,退后一步,注意四周的动静。
  “我想了解的是,”芳兰不慌不忙地说,“为什么您那么热心地忠告我别回文保泰家里去了呢?也许您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让我回去吧?”
  “我让您回去?哈哈哈……您是说我要逮捕您吗?”
  “是啊!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如果要逮捕您,即便回到文家,也照样可以逮捕的哟!”
  “那么,您打算怎么样呢?”
  芳兰皱着眉头问。
  她是这样一种女人,每当她皱起眉头,便会产生一种娇媚之态。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我是想救您。”
  张绍光说。
  “这是您的好意。……那么,您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呢?”
  “哈哈哈。虽然我也想占有您,然而,我不是刚刚听您说过,老刘不是想得到您而惨遭毒手吗?我也会害怕的,就是想也不能说嘛!”
  “您害怕到这种程度吗?”
  “是的。但愿别遇到老刘那样倒霉的事。”
  “您说但愿别遇到老刘那样的事吗?不过,不管您主观愿望如何,有时碰到这种事也没法子啊。比如说……”
  “比如说?”
  张绍光像鹦鹉学舌似地重复芳兰的话。
  “比如说像您现在这样!”
  “现在?”
  张绍光的话音刚落,他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
  他马上失去了知觉。
  张绍光躺倒在地昏迷不醒。
  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棍子站在张绍光身旁。
  他就是三槐堂的那个皮肤白皙的店员。
  “这样行了吧?”
  青年男子问芳兰。
  “多谢!你及时察觉到就偷偷跟在我们后面了吧?”
  “嗯。我看到一个可疑的男人和你打招呼,为了慎重起见……”
  “他没死吧?”
  “上次用铁捅火棍,这次用顶门的棍子。我看到你向我使眼色,便酌情打了他几下。要杀死他,我马上就地把他收拾了。”
  “不,那倒不用。……不过,把他留在这里恐怕不合适。”
  “要弄清楚他和哪方面有关系。……好,我去雇辆车子来。你在这儿假装照顾病人。”

十三、同时失踪
  土井策太郎到文保泰家去了。
  此行是为了逮描芳兰,以便审问出二十五万日元的下落。
  不巧,当天正是文家为文保泰“送三”的日子。
  “送三”就是人死后第三天为死者举行超渡灵魂仪式的日子。
  中国的习惯是当死者入殓后,放在家里停留一些时日。按惯例停灵四十九天。到了清末,讲究排场的人家也不将死人停放那么久了,一般是放七天到九天,穷人家则出殡更早。
  丧事的第三天黄昏,为死者超渡灵魂。
  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用红纸将祝贺的词句写成春联贴在家门。春联早在年前就准备好了。文家当然也不例外。他家贴的门联是:
    莞草满庭吐秀
    杏花遍地生春
  这副门联是用泥金写的。
  此外,各处还贴上用方形红纸斜写着的“春”、“福”一类吉利的字。
  由于文保泰之死,便用白纸将这些春联覆盖起来。
  他家里所有红色的东西暂时都消失了,显得惨淡凄凉。
  杠房【注】的伙计们运来各种用具,在院子里搭起棚子,挂上挽联。
  
  【注】 殡仪馆——译者注
  
  僧侣、吹鼓手等为数不少,并备置了葬仪用的大鼓、铜锣。有钱人举办丧事,凡男吊唁者来到大门,即鸣鼓多女客到则吹喇叭,以便通知宅内的人。
  念经、吊唁均在黄昏开始。策太郎到达文家时,正碰上人们在紧张地进行准备。办事的人来来往往,任何人进入宅内也不会受到责问。
  策太郎进去之后,立刻找到看门的老大爷。
  当时,老大爷连眼泡儿都哭肿了。看来他是一个忠实的佣人。说不定由于亲戚老刘的死而痛哭一场。
  “芳兰在哪儿呢?”
  策太郎问道。
  “哎呀!……”看门的老大爷不停地眨巴眼睛说,“现在这儿乱哄哄的,我也不知道。您进去问问女佣人吧。”
  在繁忙的时刻,人们只顾干自己的活,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策太郎到正房里去了。
  他正面巡视了一下大厅,只见大厅内两条板凳上摆着一副盖着绸子的棺材。棺材的前面有个披麻带孝的妇人扑在地板上嚎陶大哭,旁边有两个妇人在抚慰着她。看来哭的人是文夫人,两旁陪伴的是亲戚。
  按照北京的习惯,棺材置于南北方向。棺材里塞满了木屑,覆盖棺材的绸子缝上编蝠形“寿”字。讲究的人家,都将死者穿的衣服称作“寿”衣、棺材称作“寿材”。
  这里是灵前,也是未亡人放声痛哭的地方。
  策太郎看了看,又蹑手蹑足地向旁边的厨房走去。
  虽说他是文家的常客,却从未进过厨房。因为厨房门总是关着,夏天也要挂上帘子。大概是不想让客人看到里面的情形吧。
  然而,此时却全然不同了,厨房门完全敞开,进进出出的人也很多。
  十几个男女仆人在繁忙紧张地干活。前来吊唁的人、亲属以及帮忙的人、僧侣、吹鼓手……都要吃饭,厨房显得特别忙乱。看样子连近亲家中的佣人也找来帮忙了。
  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便到厨房去的。
  策太郎在外面望了望厨房,也未发现芳兰的形影。
  他又在走廊站了一会,打算从来往的人中间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
  不多时,一个经常打扫庭院的中年女仆抱着小坛子从厨房走过来。
  “你们真忙啊!”
  策太郎亲切地打招呼说。
  “哎呀!您也来帮忙?”
  作为文保泰的弟子,策太郎到刚逝世的老师家来帮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啊!……大家都在干活,……”策太郎暧昧地回答,然后问道,“唉!……芳兰在那边吗?我找她有点事。”
  “她不在厨房。是不是在里面?……那个姑娘是不大干脏活的。……”
  中年女仆边说边看着自己那双抱着坛子的手。她的手已经被深褐色的酱油、豆瓣酱给弄脏了。
  “那好吧。我到里面去看看。”
  策太郎说完转身离去。
  正房后面有间房子叫作后罩房,与正房相隔一段距离。一般大户人家都有这一类供女佣人住的地方,有时还成为藏娇纳妾之处。
  策太郎绕到后罩房,看了看那里的情形。
  平素,男佣人没有什么事是不准靠近这一带的。现在处在混乱之中,也顾不上这些了。
  现在连女佣人房间的门都敞开了,外人出入也很随便。
  策太郎大摇大摆地进去看了看,没有发现哭泣的人。
  五、六个女人在缝制丧服、捆叠送葬时点烧的金银纸箔。
  虽然也有人打量策太郎,但以为他也是来帮忙的,没有特别理会。
  芳兰不在里面。
  策太郎问一位面熟的年青女佣人:
  “芳兰在哪儿呢?”
  “到取灯胡同办事去了。这般时候也该回来了。……也太慢了。”
  “她回来以后,是不是会到这儿来啊?”
  “这……大概会来的吧。”
  “好吧,我呆会儿再来。”
  策太郎用极其轻松的口气说完就离开了。
  人死了有很多事情要做,规矩也真多。就以念经这件事来说吧,除去和尚外,还要请道士。至于满族人呢?则请喇嘛来念经七日。要设祭坛,喇嘛准备七天的饮食茶水。不仅如此,还得请阴阳风水先生来断定时刻的吉凶,甚至连遗族哭泣的方式,也有所规定。
  当然,亲人去世之后,对家属亲友来说的确是可悲之事。为了使他们不至于过分悲哀,在亲人死后安排了一系列后事,让他们处在紧张繁忙的气氛中,这样便冲淡了内心的痛苦和哀伤。看来,这也是生活中的智慧吧。
  策太郎自然与上述事情无关,可以悠然自得地在文家遛来遛去。他自己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人们都在忙于准备葬仪。
  他向悠悠馆走去。
  悠悠馆的大门被砸坏以后,只挂上一面白幕布。幕布不时被风吹起。
  策太郎从幕布里钻了进去。
  这里就是文保泰被杀的现场。只有日本席子、紫檀木椅子和桌子。原先运进来的石碑已送还原主,自不待言,血迹也擦去了。
  “什么也没有了……”
  策太郎环视着空荡荡的悠悠馆,自言自语地说。
  墙角简易自来水管下面的水槽里,过去经常放着几个水桶,现在也不知去向了。
  策太郎思索道:“凡是能移动的东西都搬出去了。也许死了人的地方不吉利吧?紫檀木椅子和桌子可能留下来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啊!有件东西!……”
  策太郎惊讶了一下。
  原来是字纸篓。
  在凄凉的悠悠馆里,这只字纸篓是唯一未被搬出去的。
  过去,这只字纸篓一直紧靠着用天然石砌成的那根柱子。自文保泰死于非命直至今天,它依然放在原处未动。
  这里就像凋零了的荒野似的。在放字纸篓的旮旯儿里已经冒出了一些嫩草,策太郎感到一阵心酸。
  他又看了看字纸篓。
  内中空空如也。
  策太郎记得,他们来找文保泰时,字纸篓装了若干用坏了的毛笔、旧棉花球、蘸了墨汁的棉花、特制的弹簧,以及各种作废的拓本。
  策太郎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天然石柱子,以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情回忆着文保泰生前的情景。
  此时此刻他才开始产生哀悼自己老师的意念。
  然而,感伤刚刚浮起,立刻又被驱散了。
  策太郎一想到被诈取了二十五万元,马上意识到自己太糊涂了。
  “我不是来缅怀故人,而是挽回名誉,设法取回那笔巨款!”
  于是,他立即离开悠悠馆。
  走到门口,布帘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的头发也吹乱了。
  策太郎在文保泰住宅绕了一圈,又回到女佣人住的房间。
  “芳兰还没回来哪!本来早就该回来的,不知是怎么了。刚才那桐先生那儿也派人来找芳兰。真是的,她到哪儿闲逛去了?……现在正是忙的时候。”
  刚才见过策太郎的那个女佣人噘着嘴说。
  据说,现在就连介绍芳兰来伺候文保泰的那桐,也多次派人来找她。
  芳兰迟迟未归,文家的管家气得嘟嘟嚷嚷的,只好派人到芳兰出去办事的那个人家去找她。
  事情是这样的:文保泰生前曾向取灯胡同的一个叫作穆桂的旗人借了几本书,对方突然说需要马上用那几本书,于是管家就派芳兰还书去了。
  被派到穆桂家找芳兰的人回来传话说:
  “早在三小时以前芳兰就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