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种人格的恐怖





由香里点头表示同意。浩子按下放音键,千寻熟悉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清晰的发音,一听就知道是“明子”。
“……1月17日,正好是千寻的生日。她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凌晨,房子突然咕呼咕呼地上下摇晃起来。她被摇醒了。
“明子”说的是大地震当天的事。“明子”即使是在不浮出表面的时候,也保持着清醒,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下面是“明子”的声音。
“开始,人格们还以为是煤气爆炸呢,紧接着就是有生以来没有经历过的横向摇晃。这时才意识到是地震。我清楚地感觉到是东西方向的摇晃。黑咕笼咚的屋子里,书架在跳,衣柜也在跳,就像是在做恶梦……5岁上那次事故以来,第一次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我觉得地震持续了1分钟以上,后来听说只持续了十几秒。大自然居然具有如此可怕的‘恶意’,真令人毛骨惊然。人格们都感到恐慌,‘阳子’、‘殊理’、‘小满’,纷纷浮出表面。”
听到这里,由香里想起了体育老师前园殴打千寻时的情景。如果地震时有人看见由香里的表情,肯定会吓破苦胆的。
“后来,天花板上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突然,书架倒了下来,正好砸在我的脑袋上,砸得我头昏眼花,两眼直冒金星,是这么说吧?真的是眼冒金星。当时支配我的意识的是忍耐力极强的‘小忍’。‘小忍’挣扎着站起来,走下一楼。一楼漆黑一片,家具乱七八糟地躺倒在地上。那个男人,我叔叔,正在歇斯底里冲着婶婶大喊大叫,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扎破了脚。这时‘小忍’觉得太阳穴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是血!‘小忍’虽然能忍受痛苦,可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应该求谁帮忙。于是我又浮了上来。我知道求叔叔婶婶帮忙没用,就裹着一条毛毯出了大门。外边还挺安静的,大面积停电,到处是倒塌的房屋,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帮我,就摇摇晃晃地朝南走,走来走去终于走到了综合医院。医院像战场似的,到处是被砸伤的人。我截住一个护士,告诉她我被砸伤了,求她无论如何救救我。天快亮时,我沉下去,‘小忍’浮了上来。护士帮我把血止住,让我排队等着就诊。‘小忍’一低头,看见长椅上和地上有很多血,都凝固了。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特大惨事。‘小忍’在长椅上坐着坐着就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叔叔和婶婶知道了是我自己走到医院来的,大吃一惊。婶婶给我送医疗保险证和换洗衣服来的时候,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当着护士的面,她没有骂我。我在婶婶来之前请护士打电话告诉她把我爸爸留给我的书带来,婶婶满足了我的要求。那个晚上,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
“明子”说累了,说到这里喝了几口茶,休息起来。
“那个晚上?”由香里不解地问。
“1月23日,‘矶良’产生的那个晚上。”浩子说。
“明子”的录音又响了起来,“……那时候浮出表面的是‘悠子’。记得好像是在做一个关于地震的梦,梦见睡着觉的时候,突然受到很大的震惊。至于是为什么受到震惊,已经记不得了。当时,放在胸口上的书掉到了地上,‘悠子’把书捡了起来。那是可以让我想起父亲的书—《雨月物语》。说实话,这本书讲的故事太可怕,我不太想看。‘悠子’把书捡起来,随意翻了翻,翻到《吉备津的锅》那个故事的时候,一种不协调的感觉袭上心头。我们这些人格都感觉到了,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不协调,好像被别人看透了心思似的。在意识的底层休眠的人格们醒了过来,吵吵嚷嚷地蠢蠢欲动。这是从未有过的反常事态。这时,左手朝着意识相反的方向抽动了一下,不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新的人格潜藏在意识的旁边,默不做声地蹲在那里。‘你是谁?’‘悠子’在心里问。新的人格好像要说什么,但又像缺乏语言能力似的,什么也没说出来。‘阳子’出来嘲笑说‘这孩子不会说话吧?跟小瞳一样,发育迟缓。’‘小瞳’不高兴了,带着哭腔反驳道‘我才不是发育迟缓呢!’在所有的人格里,确实有像‘范子’那样从一开始就没有语言能力的,但这个新的人格跟‘范子’不一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头部以后丧失了记忆。‘这家伙,是个怪人,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这话好像是‘小满’说的,但代表了大家的意见。究竟为什么现在一定要产生一个新的人格呢?谁也搞不清楚。新人格经过再三努力,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代替语言的,是左手的再次抽动。我说,是不是想写什么,快拿笔来。我代替‘悠子’浮出表面,找来了笔和纸。只见她拿起圆珠笔的左手动了起来,写下5个大写的英文字母:ISOLA。谁也不知道这5个大写英文字母的意思,念出声音来以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翻开《雨月物语》,翻到《吉备津的锅》,看见了‘矶良’这个名字,那是一个依靠生胶冤魂杀死了丈夫的情妇,依靠死后冤魂杀死了丈夫的女人的名字。你叫‘矶良’?我又问了一遍,结果什么反应都没有。新人格已经远离意识,跑到潜意识的最底层去了……”
“为什么‘矶良’这个名字是英文字母呢?”浩子刚关掉微型录音机,由香里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不但是使用了英文字母,而且也没有按照日语发音的拼写习惯写成ISORA。按照日本文部省的有关规定,应该是ISORAG。*


*“矶良”的日语发音是ISOLA,通常的写法是ISORA。(译者注)


“大概是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原因吧。”浩子对自己的解答也缺乏自信。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由香里和浩子讨论了“矶良”诞生以后的去向问题,谜底是越解越解不开了。
考虑到浩子工作太忙,快中午的时候由香里起身告辞。离开浩子的房间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不是由香里想起了这个问题,谜底也许永远都解不开了。
“老师,硫酸镁这种药,您知道吗?”接着,由香里把高野弥生的尸体上粘着白色结晶体的硫酸镁的事讲了一遍。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你等等!刚才你说高野死的时候是全裸?”浩子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
“是啊,这有什么蹊跷吗?”关于高野的事,由香里只不过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浩子非同一般的反应,让由香里大吃一惊。
“高野弥生对临死体验的研究感兴趣……一定做过实验。嗯,对了,想起来了!已经是10年以前的事情了。曾经一度成为新闻媒体的热门话题,我也读过这方面的报道。硫酸镁这种物质,可以使水的比重增大。”
“水的比重?”由香里莫名其妙。
“对!水罐。叫什么水罐来着……”
由香里听着浩子后来说的话,多次打断她,反复问她是什么意思。许多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名词,以各种说不上来的形状进入由香里的大脑。而所有这些怪模怪样的形状,只用一根线串联着。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只要认真分析一下,所有的谜底就都可以揭开了。
高野弥生深更半夜跑到实验室,到底是去干什么?她跟真部到底在研究什么?为什么高野弥生对千寻那么感兴趣?
是的,最初,千寻内心的人格们都认为ISOLA就是《雨月物语》里的矶良,这是所有误解的开始。“矶良”这个人格是在误解的基础上产生的。到现在为止,浩子也好,由香里也好,根本没有对这个名字的由来产生任何怀疑。
但是,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名字!
由香里坐在教室外边的长椅上,以极大的耐性,一直等到真部上完下午的课。真部走出教室,一眼看见由香里,惊得张大了嘴巴。但他马上温柔的笑着,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说:
“由香里!来之前打个电话多好。今天是怎么回事?我的课上完了,从现在开始,有的是时间。一起去喝杯茶吧,不去校园里的咖啡馆,我们走远一点儿……”
“我有话跟您说。”由香里竭尽全力,总算露出一丝笑容,“能在老师的研究室里谈谈吗?”
“啊……这个……当然可以。”真部一边带着由香里往研究室走,一边滔滔不绝地谈着大学生们最近的学习情况。
来到研究室门口,真部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请进!整个儿一个仓库。”
真部的话还真不是谦虚。小桌子,小椅子,脏兮兮的沙发,还有勉勉强强挤进来的三个大书架,把研究室占得满满的。书架上摆满了外语原文书和各种各样的资料。
“喝杯咖啡怎么样?我这里只有速溶咖啡。”真部说。
由香里在好像是从垃圾站捡来的沙发上坐下,摇了摇头。
“不喝呀?那,我自己喝。”真部打开一个大瓶的雀巢咖啡的盖子,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然后又在一个古老的铝质电热水器里倒进一杯水,接通电源,水很快就冒起了热气。
“你要跟我说什么?我希望最好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真部一边把开水往杯子里倒,一边打趣地说。
“老师!昨天晚上,您撒谎了!”
“撒谎?撒谎可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不要叫老师好不好?”真部端着杯子,用勺子搅动着咖啡,勺子碰杯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老师说,实验室里没有硫酸镁!”
“这事儿啊。”真部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说,“你问过我高野的遗体上粘着硫酸镁的事对吧?我确实不清楚。高野放在实验室里的药品我不可能都知道……”
“不!老师您是知道的!”
真部惊异地看着由香里。
“老师和高野弥生共同研究体外脱离问题,没错儿吧?”
沉默。真部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只要知道高野对临死体验特别感兴趣,只要知道硫酸镁的结晶粘在高野身上,只要知道高野的遗体是全裸着被送到医务所的,自然会得出结论。那天,高野进了绝缘水槽,对不对?”
由香里想起了自己在听了浩子的说明之后吃惊的样子。关于绝缘水槽,由香里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绝缘水槽是美国的精神医学研究者乔治?瑞里博士发明的一种装置。在与外界的声音和光线完全隔绝的绝缘水槽里,注人跟人的体温相同温度的比重较大的液体,全裸的人进人绝缘水槽,漂浮在液体里,使皮肤的感觉、听觉、视觉全部消失。这以后,人的意识就会进人一种异常的状态。参加瑞里博士这项实验的人们,个个精神恍惚,眼前出现幻觉。据说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体验。瑞里博士本人也进人绝缘水槽,得到了跟临死体验相同的体外脱离的感觉,并据此写出了研究报告。
绝缘水槽作为一种精神放松的工具,着实火过一阵。泡沫经济时代,绝缘水槽作为一种商品,冠以“醒悟水罐”的名称,从美国进口了很多。当时为了增加液体的比重,使用的就是硫酸镁。
“确实是……在实验室里,安装了绝缘水罐。我们共同研究的课题是所谓的Out Of Body Experience(OOBE),即体外脱离。这都是事实。”真部放下咖啡,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研究的课题,超越了综合人类学系的研究范围。具体研究方法是把心理学和药理学结合起来,弄清体外脱离实际上是否真的会发生,或者只是脑内现象而已。最初,我们的研究是落后于别人的,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们搞到了体外脱离现象确实在现实中存在的数据。”
真部避开由香里的目光,右手支撑下巴,“实验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情况下进行。那天,高野住在实验室,我想就是为了得到关于体外脱离的更确切的数据吧……”
“老师是个怯懦的人!”由香里打断了真部。
真部的脸眼看着就红了,“我?怯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那么说,只能说明您是个怯懦的人。那时候,老师也在场。”
“什么?……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认为?”
“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由香里直视着真部的眼睛说,
“如果是一个人进入绝缘水槽,万一发生体外脱离,就会酿成大事故。您想想,肉体要是没有了意识,稍微失去平衡就会被淹死在绝缘水槽里的!”
“这……”真部没话说了。
“所以,实验中必须有人在一旁监护。当时的情况大概是不把绝缘水槽的盖子盖上,而是把实验室里的灯全关掉!”
真部茫然若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一件一件地被揭出来,使他的精神受到强烈冲击。他那坚硬的自制力的外壳开始破碎,从破裂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他那颗拼命求救的脆弱的心。
由香里看着他那悲惨的样子,比自己陷人这种悲惨的境地还要痛苦。但是,由香里没有就此停止对真部的追究。不能就此打住!
“高野进人绝缘水槽以后不久就发生了大地震……老师撇下高野自己逃命去了!”由香里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从眼睛深处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