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轮i-世界之眼
照岚看来,这里的人口明显过剩,这么多的人差点把他淹没。有些人身上的衣服比双河所有人的衣服都精美,跟茉莱娜的差不多了,不少人穿着镶有皮毛、一直覆盖到脚踝的长大衣。至于旅店里人人在讨论的矿工,他们的样子很容易辨认,个个都因为常年在地底挖掘而弯腰驼背。而其他的人样子,不论衣服还是面孔,都跟双河人没什么不同,这跟岚想象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有些人的样子看起来很面熟,岚不禁要猜想那人是不是他认识的艾蒙村附近某家的亲戚。比如,一个没牙的灰发老人,长着水壶柄似的耳朵,坐在其中一家旅店门外的长椅子上,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空酒杯——很可能是比利·康伽的堂兄弟。还有,那个大下巴的裁缝,正在店前缝制衣物——大概会是钟·坦勒的兄弟,他们甚至有一样的秃后脑。他转过一个街角时,另一个跟沙米尔·克拉唯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人跟他擦肩而过,还有……
岚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他长着长手臂、大鼻子,在人群中急急忙忙地往前走着,身上的衣服像一堆破布,眼窝深陷,面容憔悴,好像很多天没有吃过睡过似的。岚敢发誓……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岚,他的动作凝固了,身后的人几乎要把他推倒。岚再没有犹疑。
“菲恩先生!”他大喊,“我们都以为你被——”
一眨眼间,小贩拔腿就跑,岚赶紧追过去,一边对被他撞到的人喊着抱歉。穿过人群他看到菲恩冲进了一条小巷,他也跟了进去。
小巷里,小贩停了下来,因为前头有一个高栅栏把他的去路挡住了。岚刹住脚步。菲恩转身面对着他,警惕地向后退缩,挥舞着脏手示意岚不要过来。他的衣服被撕了许多道口子,斗篷破破烂烂。
“菲恩先生?”岚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啦?是我啊,艾蒙村的岚·艾’索尔。我们都以为你被半兽人抓到了。”
菲恩猛烈地打着别过来的手势,甚至还缩着身体朝巷子口跑了几步。但是他似乎不敢从岚身边跑过,甚至不愿意靠近他。“不!”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头转来转去不停地朝岚身后的街道看去。“不要提起——”他的声音压低成沙哑的耳语,头扭到一边,斜着眼飞快地瞥了岚一眼,“它们。城里有白斗篷。”
“他们没理由找我们麻烦,”岚说,“跟我到牡鹿与雄狮去吧,我跟朋友们住在那里。你也认识他们的。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因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死了?”小贩愤怒地打断他,“帕丹·菲恩不会死。帕丹·菲恩知道什么时候该跳,什么时候该落。”他把身上的破衣服拉直,像整理宴会服装似的,“以前是,以后也是。我将会很长寿。比——”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双手紧抓着衣服前襟,“它们烧了我的四轮马车,还有我所有的货物。这根本毫无道理,是不是?我没法取回我的马匹,因为那个又老又胖的旅店老板把马厩给锁了。我唯有逃跑,免得喉咙被割断。结果呢,我变得一无所有。这公平吗?你说,公不公平?”
“你的马匹还好好的养在艾’维尔先生的马厩里呢,你随时可以去把他们取回来。如果你跟我一起到旅店去,我肯定茉莱娜会资助你回到双河去的。”
“啊——她?她……她是个艾塞达依,不是吗?”菲恩警惕起来,“不过,也许……”他停了停,焦虑地舔舔嘴唇,“你会在那个——叫什么来着?你刚才说的?——牡鹿与雄狮那里呆多久?”
“我们明天就走了,”岚回答,“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你根本就不明白,”菲恩大发牢骚,“你吃饱喝足睡够了,而我,自从那一晚就没睡过。我的靴子在逃跑的路上磨坏了,还有,到现在为止,我只能吃……”他的脸扭曲着,“我不想靠近任何艾塞达依一里以内,”他‘噗’地往地上吐口水,“离她们越远越好。不过,我可能必须走近她们,我没得选择,是不是?一想到被她那双眼睛看着,甚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他向岚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的衣领,但是半路停住了,摆着手又后退一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我怕她。不需要告诉她,没有理由要让一个艾塞达依知道我还活着。你必须答应我。你必须!”
“我答应你,”岚安慰道,“但是你不用怕她。跟我来吧,那样你至少可以吃到一顿热餐。”
“也许,也许。”菲恩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刚才说,明天?到那时……你不会忘记你的承诺的,是不是?你不会让她……?”
“我不会让她伤害你,”岚说,心里却想,怎样才能阻止一个艾塞达依做她想做的事?
“她不会伤害我,”菲恩说,“不,她不会。我不会容许她这样做。”他突然像一只野兔般‘嗖’地从岚的身边冲过,没入人群中。
“菲恩先生!”岚喊道,“等等!”
他随之冲出巷子,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衣着破烂的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街口。他喊着,朝那个方向追去,刚转过街角,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背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一滩泥浆中。
“你走路不带眼啊?”对方咕哝道。
岚吃惊地爬起身:“马特?”
马特凶狠狠地瞪了岚一眼,用手把斗篷上的泥巴擦掉,“你快要变成城里人了,睡觉睡到大中午,到处乱跑撞人。”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粘满泥巴的双手,嘀咕着又把它们擦在了斗篷上,“听着,你一定猜不到我刚才看见谁了。”
“帕丹·菲恩。”岚说。
“帕丹·菲——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正跟他说话呢,他忽然跑了。”
“这么说那些半——”马特停住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身边的人群自顾自走路,没有人留意他们。岚很高兴看到他终于学会一点谨慎。“这么说那些东西没有抓到他咯。他为什么离开艾蒙村呢,一句话都不留下就不见了?难道他从那一晚开始就不停地逃跑,一直逃到这里?但是,刚才他又为什么要跑呢?”
岚摇了摇头,觉得脑袋快要掉下来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害怕茉……阿拉丝夫人。”要做到随时小心自己的话语真是件难事,“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在这里。他要我答应不告诉她。”
“哈,他的秘密在我这里也很安全,”马特说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
“马特?”身边的路人来来往往,依旧没有人留意他们两人,但是岚还是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他的伙伴,“马特,你昨晚做恶梦了吗?梦见一个男人杀死一只老鼠?”
马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也是?”他说道,“我猜珀林也做了这个梦。我今天早上几乎要问他了,但是……他一定也是。见鬼了!有人在控制咱们的梦境。岚,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
“旅店里今天早上到处是死老鼠。”岚觉得现在说出来没有早上时那么害怕了,他甚至对任何事物也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它们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他的话语在他自己的耳边嗡嗡作响。如果他病了,他将不得不向茉莱娜求助,而令他意外的是,此刻他觉得,即使可能要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似乎也不是什么烦恼事。
马特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拉扯着自己的斗篷,不安地四处张望像在寻找藏身之地:“我们究竟怎么了,岚?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想向索姆寻求意见,关于是否告诉……其他人的意见。”
“不!不能告诉她。也许可以告诉索姆,但决不能告诉她!”
马特反应的激烈令岚觉得颇为意外:“这么说,你相信他的话?”他不需要说明‘他’指的是谁,马特脸上的扭曲表示他听得明白。
“不行,”马特放缓了语气,“这是个可能性问题,如此而已。如果我们告诉她,而他说的是谎话,那么可能没有事情发生,可能。但是也有可能,光是凭他能进入我们的梦境这一点,已经足够令她……我不知道。”他停下来吞了吞口水,“如果我们不告诉她,可能我们会继续做这样的梦。有没有老鼠也罢,恶梦总是好过……你记得渡口那里的事吗?我觉得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好了。”
“好吧,”岚当然记得渡口的事,还有,茉莱娜的威胁。但是,那好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好吧。”
“珀林也不会说,是不是?”马特继续道,脚趾点着地面,“我们得回去找他。如果他告诉了她,我敢打赌,她会猜到我们都做了这个梦的。来吧。”他积极地开始往人群里挤。
岚站着,看着马特的背影,直到马特转回来拉他,碰到他的手时,他眨了眨眼,这才跟着走。
“你怎么啦?”马特问道,“你睡着了吗?”
“我想,我感冒了。”岚回答。他的头紧绷绷,空荡荡像一面大鼓。
“回到旅店后你可以喝些鸡汤。”马特建议道。他们一边走着,马特一边不时地跟他聊天。岚很费劲地听着,还不时地回答一两句,但这对他来说都很困难。他并不是累,也不是困,就是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飘荡,无法集中精神。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跟马特说起了明。
“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呃?”马特说道,“我喜欢。我不知道那个眼睛是什么。你确定她不是虚构出来的?我觉得如果她真的是个占卜师的话,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的意思才对。”
“她没说她是个占卜师,”岚回答,“我也觉得她没有幻视。你忘了吗,我们洗完澡的时候,看到茉莱娜在跟她说话呢。她也知道茉莱娜是什么人。”
马特朝他皱了皱眉:“不是说不要用这个名字吗?”
“是的。”岚喃喃道,双手搓着头。要集中注意力真难。
“我看你真的生病了。”马特说道,仍然皱着眉。忽然他拉住岚的衣袖停下脚步。“你看他们。”
三个男人身穿着打磨得银光闪闪的胸铠和圆锥状钢盔,连手臂上的护甲也闪闪发光,正穿过人群朝马特和岚的方向走来。他们穿着雪一般白的长斗篷,左胸上有一个金色的光芒四射的太阳,一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趾高气扬地东张西望。人群如常走路,没有人回头看他们,只是,在他们的前面,人人都恰好走到路的两边去了。他们就这样带着这个移动的空间走来。
“你说他们是不是光明之子?”马特问道,声音很大。一个路人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岚点点头。光明之子。白斗篷。憎恨艾塞达依的男人。他们四处干涉别人的生活的,对那些不顺从的人就制造麻烦,比如烧毁农场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我应该害怕他们才对吧,岚心想,还是应该好奇?什么都无所谓吧。他无精打采地看着那三个人。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么,”马特说,“只是自大的很,你说呢?”
“不要理他们了,”岚回答,“回旅店吧,我们要跟珀林谈谈。”
“跟艾华·康伽一个样。他也是鼻孔朝天的。”马特忽然咧嘴笑了,眼里闪现光芒,“还记得他从马车桥上摔下来,全身滴着水拖沓地走回家么?那让他垂头丧气了一个月。”
“那跟珀林有什么关系?”
“你看到那个没?”马特指着光明之子前方不远的巷子,那里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堆着十几个桶,只有一根木桩固定着。“你看着。”他笑着冲进了左手边的一个刀具店。
岚看着他的背影,他知道马特眼里的那种光芒意味着他要恶作剧了。奇怪地,他只觉得好奇,想看看马特要干什么。他下意识地知道这种想法不但错误,而且很危险,但是他微笑着,期待着。
不一会儿马特已经跑到他头上,从店子阁楼的窗户爬到瓦片屋顶上,手里的投石绳已经甩起来。岚看看那辆手推车,几乎同一时间随着尖利的‘咔哒’一声,那根固定木桶的木桩断了。此刻,白斗篷们正好走到巷子口。人群急忙往旁边闪开。十几个木桶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来,泥浆四溅。那三个光明之子高傲的神情被惊讶代替。有些路人摔倒了,溅起更多泥浆。虽然那三人动作十分敏捷,轻松地躲开了所有的木桶,可他们的白斗篷却无法躲开飞溅的泥浆。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穿着长围裙的男人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跑出来,挥舞着手臂生气地喊着。但是当他看清楚那三个徒劳地想把斗篷上的泥巴抖落的人后,他以比出现时还要快得多的速度缩回去了。岚朝屋顶上看了看,马特已经不在了。射击那根木桩对任何双河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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