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之路 (第4卷)





是一个近似“三角恋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那位男青年虽然已与女友分手,但仍期盼着重新赢回她的心。然而,所有这些仅仅是这篇小说的“外壳”而已;在这一“外壳”之内,马丁所讲述的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已知”和“未知”之间的差异的故事:它涉及到生活与小说之间的差别,实用性与美之间的差别,地球与外星之间的差别,以及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差别。马丁在为《星辰与阴影之歌》作序时曾写道:“也许,爱情与孤独属于我最喜爱的主题之列;但迄今为止,最令我难以释怀的主题乃是现实对于浪漫情怀的侵蚀,这一主题一再出现在我的作品中。”
  在这篇小说里,马丁以其对语言的敏感、对种种细节和事件的独到构思以及对意象、象征和暗喻的出色运用成功地展现了上述那些差别。故事中那座奇异的、破败的塔楼,那些闪闪发光的蓝色的苔藓,那些外星特有的“梦蛛”以及它们织下的奇妙的蛛网,无一不流泻出比其自然表象更为丰富的意蕴。


《灰烬之塔》'美' 乔治·R·R·马丁 著
 
  我栖身的这座塔楼,是用一种小小的、烟灰色的砖石修建而成的。一块块砖石之间,抹的是一种闪闪发亮的黑色物质,·在我看来有点儿像黑曜岩;不过,这种玩意儿当然决不可能是黑曜岩。它坐落在枯瘦海①某个海湾的近旁,塔高二十英尺,塔身微微倾斜,距离森林边缘仅有几步之遥。
  我是在大约四年前发现这座塔楼的。那时候,我刚带着“松鼠”③离开杰米逊港③,开着我那辆银色的“空中飞车’,④来到这个地方。这会儿,我那辆飞车正躺在门外又密又长的草丛当中,差不多报废了。对这塔楼的结构,我至今仍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我对它自有一些个人的见解。
  【①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某个海洋。在这篇小说中,作者设想未来的地球人已移居该外星球。】
  【② 这是小说主人公“我”给自己心爱的猫眯取的别名。】
  【③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地球移民建立的城市。】
  【④ 这是作者设想的未来的地球移民使用的交通工具。】
  比方说,我觉得这座塔楼肯定不是来自地球的人修建的。在这个星球上,它的历史准比杰米逊港的历史更长;我还觉得,在地球人来这儿之前,说不定它就已经存在了。那一块块砖石(它们是那么的小,体积还不到普通砖石的四分之一)全都显得那样斑驳、苍老,我的脚一踩上去,它们就会纷纷碎裂。塔内处处尘土飞扬;对于这些尘土的来源,我知道得很清楚:不止一次,我曾从塔顶的扶栏上撬下一块已经松动的砖石握在手中,然后缓缓捏紧拳头,直到它化作一摊闪亮的黑色粉末。每当咸涩的海风从东而至,这座塔楼就会扬起阵阵飞尘。
  塔内的砖石情况要稍好一点儿,因为相对而言,它们所受的风雨侵蚀要少一些。但是,塔楼的情况仍然远远谈不上令人称心。那里头只有一个单间,既没有窗户,又满是尘土和回音;光线只能从开在屋顶中央的一个圆形天窗外透进来。塔内的楼梯也是用那种同样古老的砖石修建而成的;它直接倚墙而立,犹如螺纹一般一圈圈地盘旋而上,直至塔顶。爬这样的螺旋梯,对于“松鼠”这样身形小巧的猫咪来说可谓轻而易举;然而对于人类而言,像这样的梯级未免过于狭窄、局促了。
  可是,我依然乐于爬塔内的这道楼梯。每个夜晚,当我从荫凉的森林中狩猎归来、箭上凝满“梦蛛”的血、背囊沉甸甸地塞满了“梦蛛”①的毒囊的时候,我都会先放下弓,再洗洗手,然后登上塔顶,在那儿呆上几个小时,直到黎明来临。从塔顶望出去,在一衣带水的海峡那头,远方的杰米逊港显得那样灯火辉煌,似乎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座城市。那些四四方方的高楼,在夜色中全都笼罩着一种浪漫的异彩;那些嫣黄暗蓝的华灯,仿佛正诉说着神秘的故事,抒写着无声的歌谣,并流泻出丝丝孤独感。与此同时,一艘艘宇航飞船正不时地划过璀璨的星空,或起,或降,就像一只只我童年时在古老的地球上见到的不知疲倦的萤火虫。
  【①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一种奇异的生物。】
  “那儿有不少的故事,”有一次,少不更事的我曾经对考贝克这样说过,“每盏灯后都汇集着一些人,而每个人都有一种属于他的生活,一个属于他的故事。可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触及我们,因此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故事。”我想当时我还作了个手势;我那会儿准是已有几分醉意了。
  考贝克对此咧嘴一笑,还摇了摇头。他魁梧、黝黑而健壮,胡子像一丛乱蓬蓬的金属丝。每个月份,他都会开着他那辆表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的空中飞车从城里来到我这儿,带给我一些生活用品,再把我收集的“梦蛛”毒液载回城里。每次他来,我们俩都要爬上塔顶,一起喝得酩酊大醉。考贝克只是个卡车司机,至多也就算是个陈旧的廉价幻想的推销者。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哲人,一位以人类为对象的研究者。
  “别犯傻了,”他对我说,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脸呈暗红色。“你啥也没错过。你该明白,生活尽是些陈腐的故事。要换了真正的故事,就该有些个情节了。它们会开个头,然后往前发展,一到了结局也就了结了,除非是那种连续性的玩意儿。但人生可不是那么回事,人生就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往前、往前,总也没个结束的时候。”
  “人皆有死,”我说道,“我觉得那就是一种结束。”
  考贝克重重哼了一声,“那倒是;但你啥时候见过有个人是在正好该死去的时候完蛋的?算了吧,人生的事儿没那么简单。有些家伙还没赶上享受生活的乐趣就玩完了;有些家伙是在活得还挺得意的那阵子蹬腿儿的。也有些人,虽然一切都已经泡了汤,却还活在这个世上。”
  自那以后,每当我一个人呆在塔顶、腿上伏着温热的“松鼠”,一旁还搁着一杯酒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考贝克的那些话,以及他说话时那种沉重的语调,他那嘶哑的、却温柔得奇怪的嗓音。他,考贝克,并不是个聪敏的人;但我觉得那个晚上他倒是道出了几分真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那种消沉的、现实主义的态度,正是能够消解种种奇思异想的唯一药剂。
  然而,我毕竟不是考贝克,我也不可能变成他那样的人。尽管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我还是不能照他说的那样去生活。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脱了上衣,身上只穿一条毛边短裤,腰间挂着箭筒,在塔外练习射箭。薄暮将至,我得为今晚的森林夜狩作些放松练习——那个时候,我也像那些“梦蛛”一样,是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光脚踩在草上的感觉十分舒服;那张银木弯弓也显得格外称手;我射得非常顺利。
  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异声。我扭过头,向海滩那边望去,发现一辆暗蓝色的空中飞车正匆匆掠过东边的天空。准是杰利,我敢肯定。我是从那辆飞车发出的声音上判断出是他的。打我们俩认识起,他那辆空中飞车就一直在喧闹不休。
  我扭转身,背对着他们,动作平稳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箭,就射中了靶心。
  杰利把车停在了塔基边的草丛里,离我那辆车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克莉丝托也在车里,苗条,庄重;午后的阳光在她金色的长发上闪烁。他和她钻出车门,开始向我走来。
  “别站在箭靶附近,”我一面对他俩说,一面搭上另一支箭,然后拉紧了弓弦,“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说话间,那支箭已射中箭靶,“嘣”地一声振动不止,打断了我的问话。
  他俩绕到了一旁,“有一次你说起过,在飞行时发现了这个地方,”杰利说道,“我俩找遍了杰米逊港都不见你的影子。我琢磨或许能在这儿找到你。”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背在身后,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大块头,黑头发,红光满面。克莉丝①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轻挽着他的手臂。
  【① “克莉丝”是“克莉丝托”的昵称。】
  我垂下弓,转身面对着他们:“原来如此。好吧,你们找到了我。可为什么呢?”
  “我为你而担心呢,乔尼,”克莉丝托柔声说。但当我直视着她的时候,她避开了我的眼睛。
  杰利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仿佛她是他一人所有似的;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突然翻腾起来,“一跑了之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对我说;他的声音中似乎掺合着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情感:既有旧日相识的关切之情,又有一股屈尊俯就的自得之意——前段日子,他一直是这么对待我的。
  “我没有一跑了之,”我说,几乎大叫起来,“真是见鬼。你们根本不该来这几。”。
  克莉丝托望着杰利,看上去十分悲伤;很明显,此刻,她也突然怀有了和我差不多的想法。但杰利对此的反应只是皱了皱眉头。以我看,他从未明白过我之所以说了那些话、或是做了那些事的原因;每次我俩谈到这个话题(这种情况是非常之少的),他只会略带茫然地告诉我,u如果换了他,他将会如何行事。这也难怪,我和他的“角色”毕竟已发生了“换位”。在他看来,若是有人在相似的境遇下竟会霄不同的举动,那倒是件大可诧异的怪事。
  他皱着眉头的神情并没有令我不悦。但是,他说的那句话却已伤害了我。整整一个月,我一直在这座塔楼里过着“自我流放”式的生活,竭力使自己能对已发生的一切泰然处之;要做到这一点,可运不是件容易的事。克莉丝托和我曾经相处了那么久——几乎将近四年——我们曾一起来到“杰米逊之世界”①,一同试着对在鲍尔德②找到的那些不同寻常的史前银器、石器进行跟踪研究。我一直都爱着她,甚至在她已离我而去、和杰利好上之后仍然爱着她。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当初完全是在一种高尚、无私的冲动驱使之下离开杰米逊港的。我只希望,克莉丝能够幸福、快乐地生活;但只要我还留在那座城市,她是不可能生活得开心的。我心灵上的创伤实在是太深了,而我偏偏又不善于掩饰这一点;如果让她再见到我,她准会感到歉疚,而这种歉疚会毁掉她和杰利好上后那份新的兴致的。所以,既然她狠不下心来和我彻底断绝往来,我觉得应该由我自己来主动地迈出这一步。这完全是为了他俩。这完全是为了她。
  【① 这是这个外星球的名称。】
  【② 这是另一座外星城市的名称。】
  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就会向自己如此这般地解释上一番。然而,每当我心情灰暗、陷入自厌自责的时候,这套似乎人情人理的说法就全然站不住脚了。这一切真的是促使我离开那座城市的原因吗?或许,我之所以要离开那儿,仅仅是出于一时的、不成熟的怨愤,既是为了伤害自己,又是为了以此来惩罚他俩——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由于想要报复他人而萌生了自杀之念?
  我真的不明白。整整一个月来,我的想法变了又变,竭力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再决定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我多么想把自己设想成一位英雄,一位甘愿为了所爱的人的幸福而作出牺牲的英雄;但是,杰利说的那些话却清楚地表明,他可不是这样来看待这件事的。
  “见鬼,你干吗非得搞得这样一惊一乍的?”他说,一副固执己见的神情。他大概一直想使自己显得大度、达礼一些,不过,由于我不愿迎合、不愿抚平心头的伤痕使大家和好如初,他看起来很不高兴。这一点使我更加不快了;要知道,我本来以为自己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一切该考虑的因素都——考虑到了;虽说事实并非如此,我也不愿放弃原来的这种想法。
  看来,杰利是打定主意非让我回心转意不可;甚至我那蔑视的一瞥也没能让他知难而退,“我们俩打算一直呆在这儿,把事情和你讲个明白,直到你最后同意和我们一块儿回到杰米逊港为止,”他说道,语气中透出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硬劲儿。
  “简直胡扯蛋,”我一边说,一边猛地背转身去,从箭筒里又抽出了一支箭。接着,我搭箭、拉弓、松手,所有这些动作都是在一派仓促之间完成的。结果,这支箭非但没有射中目标,反而射偏了足足一英尺,深深插入这座破败的塔楼那松软的灰色砖石之中。
  “这到底是啥地方啊?”克莉丝问道,一边打量着这座塔楼,仿佛才刚刚看到它似的。或许,她真的是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