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风暴 作者:江南





愤怒从他努力压抑的声音里直透出来,汹涌如洪水,“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智力为这件事承担后果!他们不该受到惩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该受惩罚的是我们,是我们被自己的梦想迷住了眼睛。”

  “决议不是我做的,但是我表示了支持。”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彭,如果我们曾经被梦想迷住眼睛,那么现在不要被冲动迷住眼睛,我们不采取果断的行动,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我们的成果会被滥用为武器,那时候要补救就已经太迟了。”

  “你们在试图遮羞,试图隐瞒,试图把一切的证据从地图上抹掉!”对方几乎是在咆哮了,“可是为什么要那些孩子为我们承担这个后果?内森!回忆一下,那些也是你的孩子们!”

  “他们确实是我的孩子们,但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他们已经是武器,而有的人在尝试让他们反过来伤害我们。他们是我们的剑,有两道锋刃,反过来,就会切下我们的手腕,甚至头颅。”

  “那么就让我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我们缺乏这个勇气么?”

  “我们缺乏,我们没有这个勇气。彭,再说一次,任何一个活体的流失都将让我们的秘密公诸于世,那时候这个错误会被成百上千倍地放大。”男人低低地说,“这技术是伊甸园树上的果子,神的智慧,我们本不该知道,更不该使用。我们受了魔鬼的诱惑,吃了那果子,已经是错了。现在理智起来,不要让更多的人跟我们一起吃那果子,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可是想想那些孩子们!想想他们的脸!想想他们……”

  “够了!”男人忽然厉声喝断了对方,“执行官彭·鲍尔吉!我是军人,你也是。执行命令,我们没有选择。我们自己也是武器的一种,我们只需要遵从主使者的安排,履行我们自己的义务。”

  “彭……”他似乎疲倦了,靠在座椅上,声音转柔,“不要把责任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无论这次行动招致什么样的后果,都不是我们这些作为武器的人的责任。”

  “借口!只是借……”

  咆哮声被刺耳的噪音吞没了,扩音器里忽然间像是涌入了无数的细微电流,令人听了牙齿发酸。

  机长猛地回头,“博士,我们失去所有无线电信号了!这里有很强的电磁干扰!”

  男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沉思。

  “尝试其他频率!搜索所有波段!”机长转向他的副手。

  “不必了,是他们启动了无线电屏蔽,我们进入了这个屏蔽圈。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失去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改用全手动操作。”男人发话了,他顿了顿,“这也说明,我们距离费尔南斯已经很近了。”

  “费尔南斯……看看我自己亲手建立的城市。”他低声说。

  附注:

  Mercury:罗马文指神使墨丘利,在希腊神话中他对应为赫尔莫斯。

  沙漏和镰刀:是西方常见的一个神话象征“时光老人”的标志,他是一个长须拄杖的老人,沙漏代表时间,镰刀则代表时间流逝不可逆转的残酷。这个神明的渊源似乎是希腊神话中的第二代天神克罗诺斯,他在罗马时期总是以这样一个长须拄杖老人的形象出现,他曾以镰刀阉割了自己的父亲——第一代天神乌拉诺斯。克罗诺斯是第三代天神宙斯的父亲。

  卢瓦尔河谷:法国著名的葡萄酒产地之一。

  Friandise:法语中“糖”和“甜食”的意思,是一座虚构的城市。

  TWO

  黑色的越野吉普像是一道箭那样驶入了枯水期的浅河,河水仅仅没过车轴,河床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吉普剧烈地颠簸,像是渡水的野兽那样轰鸣着前进,溅着两米高的水花。

  水像是暴雨那样打落下来,打在车后座的乘客脸上,反射冷冷的月光。可是他并不在意,他默默地看着手里的对讲机,对讲机里只剩下沙沙的电流杂音。

  电流杂音忽然消失了。

  清晰缓慢的男声取代了杂音,“曼博士搭乘的直升机已经进入无线电静默的区域,我也失去了和他的联络。鲍尔吉执行官,很抱歉这次通话就这样结束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立刻掉转车头回去,只需要两个小时你就可以回到巴黎,洗一个热水澡,安静下来想一想。我没有决定权,我只能对你建议,这样的行为将导致最高委员会对你完全丧失信任,而这信任是你用那么多年的努力工作换来的,你知道那有多么宝贵。”

  “鲁纳斯,不必劝我。这不是信任的问题,有些东西比信任更加宝贵。”

  “什么东西对你而言如此珍贵呢?”鲁纳斯问。

  “人,人的存在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权利,没有任何人能够轻言剥夺。鲁纳斯,你是一台机器,而当你明白如何去感知一个人的存在,你将明白我现在的想法。他们不是武器,他们是人,我也不是武器,我是彭·鲍尔吉!”乘客把对讲机扔进了水中。

  “执行官先生,我们要继续前进么?”驾车的年轻人穿着类似军装的贴身制服,他努力控制着方向盘回过头来。

  “继续前进,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是我还没有尽到我的全力,所以我不能停下!谢谢你们和我一起。”乘客说,他伸手用力按在驾车人的肩上,手掌温暖而有力。

  “我们已经离开公路超过一个小时了,我们能够找到去那边的路么?这里是无人区。”驾车的年轻人说。

  “不必担心,我熟悉这个地方,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乘客低声说。

  列车高速行进的隆隆声连封闭的车厢也无法阻挡。

  勒梅尔中士松开了防弹钢盔的卡隼,觉得自己终于能够把一口气真正吸到肺里了。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极为小心,瞥着周围全副武装坐在长椅上的战友们,不想被他们发觉这个小动作。这个晚上让勒梅尔觉得诡异,他算是这里资历最浅的人,不过服务于保密局的特别部队已经两年了,以前还曾在现役服务过三年,从未见过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被连夜运输。他粗粗地估计,这个封闭车厢里足有80名士兵和全套的武器装备,这就意味着这辆临时特快专列上大约有3000人的精锐武装。

  “别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这是不允许的。”勒梅尔身边的龙巴尔少尉端坐着,背挺得笔直,目光也笔直地去向前方,“那玩意儿对你很重要,没有那个卡隼,你的头部如果中弹,冲击力会带着钢盔脱离,而对方如果使用的是三联点射,你的脑袋就被后面两发枪弹炸碎了。”

  “你的目光会转弯么?少尉。”勒梅尔只能把卡隼重新扣上,低声地抱怨,“我们这到底是去哪里?还有多远?我们已经在这列火车上待了两个小时!况且现在放松一下也没什么,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是真的有行动么?或者只是高官们觉得应该在圣诞节搞一次很逼真的演习?”

  “两个小时算什么,如果是二战期间,苏联的士兵去前线也许要坐火车在雪地里走上两个星期。”龙巴尔压低了声音,“不要把麻烦往身上惹,这不是演习,这次行动的级别是AA,我们从出发的时候开始,就要全部时间保持警觉,和子弹在头顶上飞过来飞过去的时候没任何区别。”

  勒梅尔耸了耸肩,他对龙巴尔少尉的话不得不表示认可。龙巴尔是他的顶头上司,参加过第三次全面战争,而勒梅尔相比起来不过是新兵。

  “要想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得先理解战场。”这是龙巴尔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勒梅尔有时觉得这些经历过第三次全面战争的老兵很烦,他们似乎总以为自己从残酷的步兵战场上学会了某种哲学,并以威压的姿态教授给新兵。而在新兵看来这种丛林法则般的残酷哲学已经开始渐渐地失去意义,战争已经平息了接近六年,而老兵们还仿佛生活在一场噩梦里,像是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的军界高官那样精神不安而又亢奋,觉得核弹随时会从天而降,于是无时不扛着核报复的黑色手提箱。

  不过龙巴尔对勒梅尔不错,教会勒梅尔很多东西。

  “放松放松,我们在列车上,而这里有3000个我们自己的人,不会有子弹从时空隧道里忽然出现打在我们的头上。”勒梅尔笑笑。

  龙巴尔的脸刚刚刮过胡子,是冷冷的铁青色,他不笑,“我听说过一个真实的案例,一列运送危险品的列车在半路被敌人的空降部队劫持。他们使用了机械助力系统,就是那种金属外骨骼,架在你的胳膊和腿上,可以让你的力气大得像是犀牛。他们借助外骨骼的高速助跑系统登车,而后强行用外骨骼附带的钳子撕开车厢外皮,一枪一个干掉了全无防备的卫兵。”

  龙巴尔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了勒梅尔一眼,“而现在,战争还在继续,没有结束,从没有人说过战争已经结束了!”

  勒梅尔愣了一下,从龙巴尔眼睛里看到某种让他震撼不安的东西,那种感觉越发地强烈,这些上过战场的人,再次被AA级行动卷进来的时候,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兴奋。

  两份材料被递到他手中。

  “请转一份给龙巴尔少尉,看后签字。”递来材料的上士说。

  龙巴尔拿过协议,并没有翻看,草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嗨,嗨!那是什么东西?你怎么就签字了?”勒梅尔小声说。

  “别傻了,材料传到这里,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签了字,没有人会对这种材料提出意见。”龙巴尔舔了舔嘴唇,“所以说你还是个新兵,嗯,新兵蛋子。”

  “天呐,难道你签字前不该看看这帮军官让你签的到底是什么?”勒梅尔左右顾盼,想找到一个支持他的人。不过他没有找到,整个车厢的士兵都像龙巴尔一样笔直地看着前方,把材料递给他的上士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是保密协议,每次高级别的行动都会签署的东西,声明你不会把秘密透漏给惹麻烦的外界,尤其是新闻记者,顺便也声明你明白服务于政府军队的高风险,并理解如果你的人身遭遇任何意外不测你都将服从政府为你安排的后续事宜,换而言之就是后事。”龙巴尔这么说的时候满脸的漠不关心,像是这些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看,我都背下来了。”

  “是不是等于说战死了也就这样算了,你可以领抚恤金,但是不要指望对政府提什么要求?”勒梅尔翻着手里那份简短的文件。

  “你不能拒绝,要你签署这个东西只是为了如果有民权律师起诉政府或者军队的时候对付起来更加方便,即使你不签字,你也不能拒绝命令。你服务于保密局的特种部队,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龙巴尔盯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拿过勒梅尔手中的钢笔,以潦草的笔迹在落笔签字的地方画了画,把两份文件一起交给了上士。上士面无表情地接过又传了回去,没有人出声,车厢里一片死寂。

  “你签了我的保密协议?那是我的保密协议!”勒梅尔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悖论,不是么?”龙巴尔用略带戏谑的眼神扫过了勒梅尔的脸,“你如果活着回来了,那么那份协议就是没用的。你如果死了,还有谁知道那份协议是我签的呢?要做笔迹验证?对于技术部的那些人来说伪造一个你的签名不是太简单了么?你要对外声明么?求助于你的律师?嗨,在这里你只能使用军用频道。试着跳车逃跑,回巴黎去哭诉吧。”

  整个车厢里忽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勒梅尔愣了一下,愤怒地环顾四周,发现所有老兵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些冷硬得像是石头般的军人只是冷漠地看着对面的人,可他们的对话却一句也没有错过。这种集体的笑有种让人发寒的感觉,因为即使这时候也没有一个人看勒梅尔,他们依旧笔直地看着前方,仅仅是脸上多了嘲讽的笑。

  勒梅尔懊恼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他感觉到这些老兵的不友善,隐隐约约的敌意让他恶心,让他想起大学时候兄弟会的高年级学生们对新生的捉弄。勒梅尔加入的兄弟会要求他当众脱光衣服把自己全身浸泡在巨大的浴缸里,一分钟不能呼吸,而一分钟时间到的时候那些高年级学生扑上去把他死死按在浴缸里不让他抬头。勒梅尔拼命地挣扎,那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那种感觉是后来在军队中都没有体会过的。直到他快要晕厥过去,恶作剧的学生们才把他从水里拎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地上去拥抱他,欢迎他加入那个组织。

  大学的几年里勒梅尔都期待着快点毕业,这样他就可以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