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人
不合格产品,我已经向类人交易中心提出索赔,他们答应赔偿一个新的B 型人,
这个月就要送来。”
RB基恩的面色更见苍白,沉重地低下头,步履蹒跚地回到厨房。如仪不满地
低声喊:“爷爷!……你不该当他的面谈论这些。”
爷爷刻薄地说:“为什么?你怕他伤心?你要记住,不管他多么像人,归根
结蒂,他仍是一件机器,他的‘生命’是人工制造的,生生死死对他而言只是预
定的程序。我最看不得年轻人中廉价的博爱!这种貌似高贵的感情实际上是贬低
了人类的地位,把人类与机器并列。”
如仪暗暗叹息着,没有同爷爷争论。15年没有见面,爷爷的古怪偏执并未稍
减。如仪悄悄转了话题:“爷爷,你的身体好吗?我在地球上索取过你的健康资
料,从资料上看一切正常。”
“我没有什么毛病,只有头皮常常发胀发木,隐隐作疼。不过也不要紧,是
老毛病了,八九年来一直这样。”
“晚上我给你详细地检查一下。爷爷,你孙女儿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医生啦。”
饭后她在爷爷膝下聊了两个小时,午饭前特意到厨房帮助做饭,她想找机会
安慰安慰可怜的基恩。但基恩十分达观,没有主人在身边,他显得开朗多了,一
边炒菜,一边轻松地说:“小姐,你不用安慰我,主人说得对,我知道自己已经
得了老年痴呆症,无药可医,很快就要被销毁了。”
如仪难过地问:“为什么?你只有43岁呀。”
“不知道,我是2 号工厂第一批B 型人,可能那时合成人的质量还不稳定。”
如仪低声问:“你跟我回去,我为你医治。”
“没有用的,除非更换大脑——但换过大脑后我实际上还是不再存在。既然
如此,何不干脆换一个基恩Ⅱ?”他笑道,“你真的不用担心,B 型人的生命是
人工赋予的,我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幸运的是,吉先生的身体很好,79岁的年
龄仍然思维敏捷,动作灵活,就像40岁的盛年。小姐,你已经同他聊了很久,你
感到他有丝毫老态吗?”
“没有,他甚至比我离开这儿时还年轻。”
“有没有病态或其它异常?”
“没有。”
“看,我没说错吧,他一定能再活20年,写完这部巨著。”他扬扬眉毛欣喜
地说:“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只要主人身体健康,我会笑着走进气化室中。
开饭了,走吧。”
午饭后她要通了剑鸣的电话,太空球的图像传输不太稳定,剑鸣的头像一会
儿拉长,一会儿横移,好容易才稳定下来。虽然刚离开才一天,但由于空间上的
遥远,如仪似乎已与恋人分别了很久,拿起电话就说个不断头。她说了与爷爷重
逢的欣喜,爷爷的偏执(当然是压低嗓音说的),基恩的病情和他的处境。她很
可怜基恩,想起他很快就要被销毁,心里沉甸甸地不好受。通话时剑鸣在屏幕上
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两人谈了很久,剑鸣仍然连声问:“还有要说的吗?还有要
说的吗?”
如仪终于恍然大悟,来这儿以后只顾沉醉于重逢的欣喜,她已经忘了走前关
于植物、动物和危险信号的约定!不过那本来就是孩子气的玩笑,难得剑鸣还记
得牢牢的。于是她大笑道:“还有我屋里的花!你不要忘了浇水啊。”剑鸣这才
笑了,挂上电话。
太空岛已经进入地球的阴影,下面现在是灯火辉煌的北美大陆,五大湖在夜
色中泛着冷光。如仪走进电脑室,打开屏幕,电脑中立刻响起一个悦耳的男低音
:“如仪小姐,你好,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我能为你作什么事?”
“你好,尤利乌斯,我们已经15年没有见面了,当然,除了在网络上。”
“对,你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谢谢你的夸奖,尤利乌斯,我想查查爷爷的健康档案。”
“乐意效劳。”
屏幕上调出了爷爷的有关资料。如仪想为爷爷作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从人
体自动监测系统的数据和图表看,爷爷的身体状况相当不错,大脑的状况尤其好,
没有老年人常见的褐色素沉积、空洞和脑血管硬化。
她浏览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关闭电脑。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惊呆
了。爷爷脑部的超声波图像上有一圈极其显明极其齐整的裂纹,正因为太明显太
齐整,她在下意识中把它当成图像上的技术错误,几乎把它忽略了。她定定神,
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没错,是一圈异常清晰的接口,或者说,爷爷的脑盖被人
掀开了,现在只是“粘”在头颅上。接口处的光谱分析表明,粘合剂是一种从蛤
贝身上提取的生物胶。
看来爷爷对此毫无觉察。这不奇怪,虽然大脑是人的感觉中枢,但大脑本身
并无痛觉,它是人体上最大的感觉盲区。这几乎构成一个悖论。如仪觉得牙齿得
得直抖,脊背上有冷汗在缓缓往下滚落。她在地球时也查过爷爷的健康档案,当
时没有发现这一点。那么,或者是当时忽略了,或者是有人捣鬼,向网上输入了
作过假的资料。
是谁?答案再明显不过。她想起RB基恩亲切的笑容,实在不愿承认他是凶手。
但是,具有讽剌意味的是,这个作案环境太封闭了,容不得对他的辩护。在如此
封闭的太空球内,绝不可能是外来者作案。如果忠仆基恩的确是一个阴险的凶手,
那么他的假面具实在高明。
她又回过头检查了脑组织的图像,没有发现异常,仅在额叶部发现了一条极
细的接痕,非常细,几乎难以觉察。关上电脑,她沉重地思索着,RB基恩究竟要
干什么?像某些科幻小说中写的,一个机器人阴险地解剖和观察人类?当然不会。
在研制B 型人的这50年间,作为模本的人类大脑已经被研究透彻了,所有资料都
可以在任何一台电脑终端中轻易地索取出来,用不着去干“揭开头盖骨”的傻事。
就拿基恩来说,他的身体就是对人类的逼真仿制。这种仿制是如此逼真,以致不
得不制定那项关于指纹的严格立法。
也许这就是作案者的动机,是一种反抗意识。他们在智力体力上都不弱于人
类,却生来注定作驯服的仆人。如果再摊上一个孤僻怪诞的老人作主人,这个B
型人就更不幸了。如仪又想起基恩的病情,几天之后就会有一个新类人来接替他,
而基恩注定要走进气化室。也许他想在死前作最后一搏?如仪不敢在电脑里长期
查寻下去,她不知道主电脑尤利乌斯是否也参与其中。无疑这是一桩险恶的阴谋,
如果他们知道秘密已经暴露,说不定会铤而走险的。
她步履滞重地来到爷爷的书房。爷爷正在写作,他仰在高背座椅上,闭着眼,
太阳穴上贴着两块脑电波接收板,大脑中的思维自动转换成屏幕上跳跳蹦蹦的文
字。跳动的速度很快,如仪勉强看清了其中几句:“……即使在蒙昧时代,人类
也知道了自身的不凡:他们是上帝创造的,是万物中吃了智慧果的唯一幸运者。
从达。芬奇、伽利略到牛顿、爱因斯坦,人类更是沉迷于美妙的智慧之梦、科学
之梦,科学使人类迅速强大,使人类的自信心迅速膨胀。
“伟大的中国哲人庄周曾梦见身化为蝶,醒来不知此身是蝶是我?人类从科
学之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甚至不理解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什么是人?
“人类是地球生命的巅峰,秉天地日月之精华,经历亿万年的机缘、拼搏和
生死交替,才在无生命的物质上升华出了智慧的灵光。但现在,恰恰是人类的智
慧腐蚀着人类的自尊。这会儿,人类智慧的产物——一个叫RB基恩的B 型人正垂
手侍立在我的身旁。除了没有指纹外,上帝也无法分辨他和人类的区别。但他却
是一堆无生命的物质在生物工厂里合成的,他在3 个小时的制造周期里获得了生
命40亿年进化的真蕴。
他会永远垂手侍立在我的身后吗?
“上帝,请收回人类的智慧吧!……”
看到爷爷的独白,她才知道,原来爷爷在内心一直对B 型人怀着深深的戒备,
难怪他对基恩一直厉颜厉色。这使如仪的心境更加沉重。爷爷一直没有发现她,
她俯下身,悄悄观察爷爷的脑后。没错,爷爷的头盖上有一圈隐约的接痕,掩在
头发中,不容易发现,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见的。如仪想起爷爷说八九年来头
皮一直发木发涨,觉得揪心地疼,这个可怜的老人,只知道在思维天地里遨游,
对这桩险恶的阴谋竟然毫无所知。她不能对爷爷说明真相,忍着泪悄悄退出书房。
第二天早餐时,RB基恩关心地问:“小姐,你昨晚没睡好吗?你的眼睛有点
浮肿。”
这句问话使如仪打一个寒颤,她昨晚确实一夜没睡,一直在考虑那个发现。
她觉得难以理解基恩的企图。
他想加害主人?但爷爷的身体包括大脑都很健康。这会儿她镇静了自己,微
笑道:“是啊,一夜没睡好,一定是不适应太空岛里的低重力环境。”
爷爷也看看她的眼睛,但没有说话。基恩摆好早餐,仍像过去那样垂手侍立。
如仪笑着邀请他:“基恩叔叔,你也坐下吃饭吧。”爷爷不满地哼了一声,基恩
恭敬地婉辞道:“谢谢,我随后再吃。”
在基恩面前,如仪仍份演着毫无机心的天真女孩。她撒娇地磨着爷爷:“爷
爷,随我回地球一趟吧,你已经15年没有回过地球了,剑鸣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
你拉回去。”
爷爷摇摇头:“不,我在这儿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想抓紧时间把这部书写
完。10年前我就感到衰老已经来临,还好,已经10年了,死神还没有想到我。”
“爷爷,我昨晚检查过你的健康资料,你的身体棒极了,至少能活到100 岁。
爷爷,只回3 天行不行?你总得参加我的婚礼呀。”
爷爷冷淡地说:“我老了,不想走动,你们到这儿来举行婚礼也是可以的。”
如仪苦笑着,对老人的执拗毫无办法,你总不能挑明了说这儿有人在谋害你!
想了想,她决定把话题引到爷爷的头颅上,她想观察一下基恩的反应:“爷爷,
你不要硬装出一副老迈之态。你的身体确实不错,尤其是大脑,比40岁的人还要
年轻!”
她在说话时不动声色地瞄着基恩,分明在基恩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得意。爷
爷不愿和她纠缠,便把话题扯开:“你在医学院里学的是脑外科,最近几年这个
领域里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吗?”
“何止突破性进展,脑外科技术几乎已发展到顶峰了。在研制B 型人时,对
人类大脑的研究已经足够透彻。脑外科医生早就发明了‘无厚度的’激光手术刀,
能够轻易地对脑组织作无损移植;发明了能使被移植脑组织快速愈合的生长刺激
剂,等等。从技术上说,对人类大脑进行修复改造的手段已经尽善尽美。任何一
个县级医院的实习医生都能(在计算机和软件的帮助下)作一个复杂的大脑手术
——可惜,这是法律不允许的,所以,这个领域实际已经停滞了。作为脑外科医
生,我也常常感到郁闷,我们空有屠龙之技却找不到实际用处。”
爷爷不满地纠正道:“法律从没有限制大脑的修复,法律只是不允许在手术
中使用人造神经元。就我来说,我宁可让大脑萎缩,也绝不同意在我的头颅里插
入一块廉价的人工产品。”
如仪不愿同爷爷冲突。不仅爷爷,即使在医学院里,这样执拗的老人(他们
都是各个专业中德高望重的宗师)也为数不少。在他们心目中,作为万物之灵的
人类,作为物质最高形态的人类大脑,是最神圣的东西,是丝毫也不能亵渎的。
他们不一定信奉上帝,但他们对大脑的崇拜可以媲美于最虔诚的宗教信仰。现在,
对大脑的修补完善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可是由于生物伦理学的限制,没有人
敢于实施。这情形非常类似在20世纪末期,社会对待堕胎和安乐死的态度。如仪
不是保守派,不过她知道凡事都得循序渐进,堕胎和安乐死也是经过200 多年的
潜移默化,才在全世界取得合法地位。如仪悄悄转了话题:“爷爷,大脑确实是
最神妙的东西,是一种极其安全有效的复杂网络。我经手过一个典型病例,一个
女孩在1 岁时摘除了发生病变的左脑,20年后来我这儿作检查时,发现她的右脑
已经大大膨胀,占据了左脑的大部分空腔,也接替了左脑的大部分功能。大脑就
像全息照相的底片,即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