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主人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因 完整版





  后来我睡着了。叫醒我的是布里格斯小姐,她用冷冰冰、湿乎乎的洗脸巾抽我的脸。她把我安置好,准备吃早饭,随后多丽丝接了她的班,把早饭端给了我。这一次,我是自己吃的,我一边吃,一边想从她嘴里套出点消息——收获和我对付布里格斯小姐时一样。护士们总是把医院当成弱智儿童幼儿园。
  早饭后,戴维森过来看我。“听说你在这儿。”他说。他只穿了短裤,其他什么也没穿,只有左臂缠着绷带。
  “你听说的比我多多了。”我抱怨说,“你怎么了?”
  “蜜蜂蜇了我。”
  我不再提他的胳膊;如果他不愿意告诉我他是怎么受的伤,那是他的事。
  我继续道:“老头子昨天来了,听了我的汇报就突然离开了。从那以后你见过他吗?”
  “见过。”
  “情况怎么样?”我问。
  “还是说说你自己的情况吧。你怎么样?好了吗?那些负责心理分析的伙计们允许你重新接触机密了吗?”
  “难道还会怀疑我不成?”
  “你活下来了,这就是大疑问。可怜的贾维斯就没救过来。”
  “啊?”我还没想过贾维斯的事,“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能说好。一直没有缓过来,昏迷不醒,第二天就死了——你离开的第二天。我是说你被他们抓住的第二天。没有明显的死因——就是死了。”戴维森打量了我一番,“你一定很坚强。”
  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很坚强。只觉得软弱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我眨了眨眼睛,把泪水挤回去。
  戴维森假装没看见,继续和我说话:“你真该看看你溜走后所引起的大骚乱。老头子紧跟着你追出去,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手枪,加上满脸凶相。他本可以抓住你。我敢打赌——却被警察抓住了,我们不得不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戴维森咧嘴笑了。
  我自己也露出了些许笑容。老头子一身呱呱坠地的打扮,单枪匹马地去冲锋陷阵拯救世界——这种事,真是既英勇又傻气。“真遗撼,我没有看到。后来又怎么样了’”
  戴维森小心谨慎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道:“等一下。”他出门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后说,“老头子说没关系。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昨天发生了什么情况?”
  “那件事我在场,”他回答说,“于是我变成了这样。”他朝我晃了晃受伤的胳膊。“我算幸运的。”他接着说,“三名特工牺牲了。真是好一场轩然大波。”
  “可怎么会这样?总统呢?他——”
  多丽丝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哦,你在这儿呢!”她对戴维森说,“跟你说了让你躺在床上。你现在该去摩西医院做修复手术了。救护车都等了十分钟了。”
  他站起来,冲着她咧嘴笑了,还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我不到,宴会就开不了席。”
  “好啦好啦,快点。”
  “来了。”他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大声喊道:“嗨!总统怎么样了?”
  戴维森停下来,扭头道:“哦,他?他没事——连划伤都没有。”他走了。
  几分钟后,多丽丝怒气冲冲回来了。“病人!”她说,口气像骂人,“知道为什么把他们叫‘病人’吗?因为你必须有耐心才能忍受他们①。我至少在二十分钟以前就该给他打针了;可我直等到他进了救护车之后才能给他打。”
  【① 英语中总统是:president;病人是:patient;耐心是:patience。这三个单词发音相似。】
  “为什么要打针?”
  “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
  “好吧……没理由不告诉你截肢,移植,左臂下半部分。”
  “噢。”好吧,我想我不可能从戴维森那里听到事情的结局了,移植一截新的肢体是件大事,他们通常会把病人关上整整十天。
  我在想老头子:昨天的大事之后,他还活着吗?当然,我提醒自己,戴维森和我说话之前曾经请示过他。
  但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受伤。我又开始套多丽丝的话。“老头子怎么样了?他也是病号吗?告诉我是不是违反了你们神圣的搪塞大法?”
  “你的话太多了ll”她说。“该给你增加早上的营养了,你也该睡一会儿了。”她拿出一杯牛奶,就像变魔术。
  “说,姑娘,要不我把牛奶泼你脸上。”
  “老头子?你是说部门的主任?”
  “还能是谁?”
  “他没有住院,至少没在这儿住院。”她颤抖了一下,做了个鬼脸,“我可不想让他在我这儿当病号。”
  我同意她的说法。




第十章

  此后的两三天里,他们把我像婴儿一样裹在襁褓中。我不在乎,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息。他们大概偷偷为我加了镇静剂;我注意到每次他们喂完我,我总要睡觉。疼痛减轻了不少,现在有人鼓励我——应该说是多丽丝‘要求’我——在房间里做一些轻微锻炼。
  老头子来看我。“哦,”他说,“还在装病啊,我看出来了。”
  我满脸通红。“你这个黑心肠。”我说,“给我找条裤子,我让你看看谁在装病。”
  “别急,别急。”他从我床脚拿起记录,浏览了一遍,“护士,”他说,”给这家伙找条裤子。我要恢复他的工作。”
  多丽丝抬头看着他,像一只矮小而好斗的母鸡。“你是大老板,但你不能在这儿发号施令。医生会——”
  “闭嘴!”他说,“把裤子拿来。医生一到,让他来见我。”
  “可是——”
  他把她揪起来,甩了一圈,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快去!”
  她出去了,嘴里唠唠叨叨地抱怨着,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没有给我带来裤子,却带来了一位医生。
  老头子看了看,温和地说:“医生,我让她去拿裤子,不是去叫你。”
  医生口气生硬地说:“你不干预我的病人,我就感谢你了。”
  “他不是你的病人了。我需要他,我要恢复他的工作。”
  “是吗?先生,如果你不喜欢我管理这个部门的方式,你可以立刻免去我的职务。”
  老头子虽说固执,但并不是死脑筋,他说:“我请你原谅,大夫。有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其他问题,忘记了按正常程序办事。你愿意帮我一个忙,检查一下这个病人吗?我需要他。如果他有可能恢复工作的话,让他立刻归队,这对我帮助很大。”
  医生气得下巴直哆嗦,说出口的话却是,“遵命,先生!”
  他一本正经地看了一遍我的病历,然后让我坐在床上,检查我的身体反应。我的个人感受是,身体反应太差劲了。他翻开我的上眼皮,拿电筒照了照,说:“他还需要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但你可以带他走了。护士,给这个人拿衣服。”
  衣服包括短裤和鞋子,我一直穿的病号服也比这个体面。但其他所有人都是这种打扮。看着这些没有被主人依附的光肩膀,真是太让人宽慰了。我对老头子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防御方法就是这个。”他愤愤地抱怨说,“弄得这地方活像个该死的夏日游乐场。如果在冬天到来之前不能赢得这场较量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老头子在一个门前停下,门上挂着一块刚刚写好的牌子:生物实验室——不得逗留!他开了门。
  我畏缩不前。“我们要去哪儿?”
  “去看看你的孪生兄弟,带着你的鼻涕虫的猿猴。”
  “我猜就是这回事。我不看——毫无意义。不,谢谢!”我觉得自己开始浑身发抖。
  老头子停下来。“你瞧,孩子,”他耐心地说,“你必须克服你的恐惧感,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对恐惧。我知道这很难——我自己就在这里度过了好多小时,盯着那东西看,让自己习惯它。”
  “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颤抖得太厉害了,只有靠在门框上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他看着我。“也许吧,和真正染上不一样。”他缓慢地说,“贾维斯就——”他突然停了下来。
  “你说得太对了,不一样!你不能把我弄进去!”
  “是啊,我看出来了,做不到。好吧,医生说得对。回去吧。孩子,重新回医院去吧。”他的声音里充满遗憾,而不是愤怒。他转身走进实验室。
  他走了两三步,我大声喊道:“老板!”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等,”我说,“我就来。”
  “用不着勉强自己。”
  “我知道。我要进去。需要点……时间,才能鼓起勇气。”
  他没有答话,但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抓住我的上臂。他的手很暖,动作充满慈爱,我们往前走的时候他一直抓住我,好像我是个姑娘似的。
  我们走进去,穿过另一道锁着的门,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有空调,温暖潮湿。猿就在那里,关在笼子里。
  猿坐在我们对面,一个钢筋制成的金属框架支撑着它的身体,约束着它。它的胳膊和腿无力地耷拉下来,好像自己控制不了似的——就我所知,它确实控制不了。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它抬头看着我们。顷刻间,它的双眼充满敌意和智慧;接着。智慧的光芒消失了,只有愚蠢的动物的眼睛。一只痛苦的动物。
  “绕过来,”老头子温和地说道。我只想向后退,可他仍然抓着我的胳膊。我们绕了过去;猿的目光跟随着我们,但它的躯体却被框架约束着。从新的角度,我看到了——那东西。
  我的主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东西依附在我的背上,通过我的嘴巴说话,用我的大脑思维。这就是我的主人。
  “站稳,”老头子柔和地说,“站稳。你会适应的。”他摇了摇我的胳膊,“往别处看看,会有帮助的。”
  我的目光转向别处,确实有帮助。不是很有帮助,但有一点。我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想让我的心脏跳动得慢一点。我迫使自己的眼睛盯着那东西。
  引起恐怖的并不是寄生虫的外观。那东西确实丑陋,令人厌恶,但是并不比池塘里的淤泥更难看,也不比垃圾里的蛆虫更丑陋。
  恐怖也并非完全出自对那东西的了解,知道它能做什么。在我真正了解那东西是什么之前,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感到了恐怖。我跟老头子谈了这个看法,想以此稳定自己的情绪。他点点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寄生虫。
  “人人都是这样。”他说,“没有理由的恐惧,就像鸟儿见到了蛇。大概这就是它最好的武器。”他的眼睛缓缓地转了过去,似乎看得太久,他那生牛皮一样坚韧的神经也难以承受。
  我紧靠着他,尽量去适应,尽量不把早饭吐出来。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安全的,那东西不能再伤害我了。
  我的目光又一次转过去,发现老头子正看着我。
  “怎么样?”他问,“承受力大点了?”
  我回头看着那东西。“大点了。”我接着愤怒地说,“我想做的就是消灭它!我想全部消灭它们——我可以把我的一生都用来消灭它们,消灭它们。”我又开始颤抖起来。
  老头子凝视着我。“给。”他说,把他的枪递给我。
  我吓了一跳。我从病床上直接到了这里,没有带枪。我接过枪,疑惑地看着他。“啊?拿枪干什么?”
  “你想消灭它,对吗?如果你觉得必须这么做——那就来吧。消灭它,动手吧。”
  “啊?可是——你看,老板,你告诉过我,你要留下这个做研究。”
  “对。但是,如果你需要消灭它,如果你觉得你必须消灭它,那就干吧。我认为,这一个寄生虫,它,是你的。你有权这样做。如果你要杀了它才能使自己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那就下手吧。”
  “‘使自止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回旋。老头子清楚,比我更清楚我出了什么毛病,什么药能治我的病。我已经不再颤抖了;我站在那里,枪握在手里,准备开枪杀戮。我的主人……
  如果我杀了这一个,我将重新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只要它活着,我永远也自由不了。我想把它们全杀光,每一个,把它们搜出来,杀了它们——特别是这一个
  我的主人……只要我不杀了它,它就是我的主人。我产生了某种阴暗的想法:假如我单独和它在一起,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会僵在那里,等它爬上我的身体,再一次依附在我的双臂之间,找到我的脊梁骨,占有我的大脑和内在的自我。
  可现在,我能够杀了它。
  我不再害怕,反而感到一种强烈的兴奋。我准备扣动扳机。
  老头子注视着我。
  我放低枪口,有点没把握地问:“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