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星期天
了青苔。
我把车停在边上,关掉发动机走下车来。络腮胡子沃罗迪亚也从车里钻出来,把枪靠在车旁边,抖了抖身上的帆布背包。
“好了,没事了。”他说。
鹰钩鼻子哼哧哼哧地关着门,门又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觉得很不自在。
“嘿!老板娘来了!”络腮胡子叫道。
“你好娜依娜大娘,亲爱的基耶芙娜!”
老板娘离我们还很远。她缓缓地向我们走来,拄着一根拐杖,上面有许多节巴。她脚上穿着一双用毡做的长统靴。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像一张黑色的网。鼻子凸起,像一把镰刀,尖尖的,弯弯的,一双眼睛暗淡无光,犹如患了白内障。
“欢迎,欢迎,年轻人。”她说话声音低沉,却非常洪亮。“是新来的程序编制员吗?你好,朋友。欢迎你,请随便!”
我欠了欠身子,觉得还是不说话的好。老巫婆脖子上围着一条黑围巾,头上裹着尼龙头巾,上面绣着一个古怪的图案,并且用好几种语言写着:布鲁塞尔世界市场。她嘴上面和下巴上还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撮胡子;身上穿着件黑色细平布做的衣服和一件碎布东拼西凑而成的马甲。
“事情是这样的,娜依娜·基耶芙娜。”鹰钩鼻子说,一边擦着手上的铁锈。“这位新伙伴要在我们这儿住两夜,让我介绍一下……嗯……”
“免了。”这个瘦老婆子一下子把话打断了。她用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说:“我自己会看。普里瓦诺夫·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生于1938年,男,俄罗斯人,共青团员,不对,不对,现在还没有加入,一直没有加入。不过将来一定会对政治感兴趣的。宝贝,这是条漫漫长路。好宝贝,有个红头发用心歹毒的人是你的对头,你要尽量避开他。你不想和我握握手吗?亲爱的……”
“哼!’鹰钩鼻子大喝一声,瘦老婆子连忙闭上了嘴。
“就叫我沙沙吧……”我从牙缝里挤出早已想好的话。
“他睡哪儿?”瘦老婆子问。
“当然是那间空房间。”鹰钩鼻子有点恼火地说道。
“出了事,谁负责?”
“娜依娜。基耶芙娜!”鹰钩鼻子大声吼道,声音很像地方上演悲剧的演员,极富感情色彩。他把瘦老婆子一把夹在腋下,拖着她向那间房间走去。他们边走边吵着。
“我们都同意了。”
“如果他把东西偷走了怎么办?”
“你安静点好不好!他是个程序编制员,你明白吗?受过良好的教育!”
“他要是咂嘴怎么办?”
我感到很尴尬,便转过身来,朝着沃罗迪亚沃罗迪亚在一旁咯咯地笑着。
“真有点不好意思。”我说。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他还想说点什么,这时瘦老婆子叫开了:“还有那张沙发——沙发怎么办?”
我开始感到有点紧张,说道:“你说该怎么办?我想我还是走的好。”
“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沃罗迪亚不容置疑地说。“一切都会好的。老婆子只不过是想要点钱,罗曼和我正好手头上没有。”
“我来付吧。”我说。我真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我没法容忍这些所谓的日常冲突。
沃罗迪亚摇摇头说:“没有的事。他来了,一切都妥了。”
鹰钩鼻子罗曼走到我们跟前,抓住我的胳膊说:“好,一切都解决了,走吧。”
“听着,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我说。“不管怎么样,她没有义务……”
可是我们已经朝房间走了。
“她有义务—她有义务。”罗曼重复着说。
我们绕过橡树,走到门口。罗曼推开门,门上还钉着一层皮革。一条宽敞、干净的过道呈现在我们眼前,不过灯光很暗。瘦老婆子双唇紧闭,两手抱在腹前,正等着我们呢。
她一看到我们,便报复似地大声说道“声明——我们现在就把声明写好!这样写:从某某人那里,收到某某东西;某某人已经将上述东西交给签名的人……”
罗曼轻轻哼了一声,没答理她。我们走进了那间空房间。房间里凉阴阴的,有一扇窗子和印花布的窗帘。
罗曼说“请随便。”声音有点不自然。
老婆子在过道上愤懑地问:“他真的不会咂嘴吗?”
罗曼头也不回地大叫道:“不会,他不会!我告诉你别瞎操心!”
“那么我们把声明写下来。”
罗曼扬了扬眉头,翻了翻眼珠,摇摇头,还是走出了房间。我看了看房间,没有多少家具。窗口放看一张大桌子,土面盖着皱皱巴巴的灰色台布,旁边还有一张摇晃的凳子。一张大沙发靠着光光的木板墙,还有一个衣橱靠在另一面墙上,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墙纸。衣橱里塞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用毡制的长统靴、脱了毛的皮衣、破了的帽子和耳套。一个很大的俄罗斯式的火炉,在房间里显得很突出。房间刚粉刷不久,亮堂堂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面深色的大镜子,镜框已经剥落了。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上面铺着地毯。隔壁两个人仍在喋喋
不休地吵着,好像在唱二重唱。老婆子的声音始终不变;罗曼的声音或高或低。
“台布,第245件……”
“你是不是打算把每块地板都登记上去?”
“桌子,吃饭的……”
“把火炉也写上。”
“你得写清楚一点……沙发……〃
我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外面是那棵橡树,其它什么也看不见。一看就知道这是棵真正的古树。树皮发白,有点枯死的样子,树根扭扭曲曲地从地上凸起,上面长满了半红半白的苔藓。“把橡树也写上!”隔壁的罗曼不耐烦地吼道。窗台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油迹斑斑。我心不在焉地随手翻了翻,便从窗口走开,坐到了沙发上。立刻我感到昏昏欲睡。想起那天我整整开了14个小时的车,心里觉着这样匆匆忙忙也许根本没必要。我腰酸背痛,头脑一片混乱。此时此刻我也顾不得那个讨厌的老太婆了,只希望一切安顿停当,美美地睡上一觉。
“好了,”罗曼在门白说道。“手续办好了。”他挥了挥手臂,舒展着墨水斑斑的手指。“我的手指都麻了,我不停地写啊写啊……你上床睡吧。我们走了,你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明天打算干什么?”
“等那些朋友。”我有气无力地说。
“在哪儿等?”
“就在邮局那儿。”
“你明天不会走吧?”
‘可能不走,大概要到后天才走。”
“那就再见了。我们的合作还在后头呢。”他走了出去,一边挥了挥手。我该送送他,并和沃罗迪亚说声再见,我这样昏昏沉沉地想着,一边往下一躺。这时,老婆子又到房间里来了,我站起身。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过了好长时间她说:
“老朋友,我恐怕你会咂嘴的。”
“不,不会。”我说,我感到精疲力竭,“我就想睡觉。”
“那么就躺下去睡吧……只要你付钱就行,还可以来睡午觉。”
我伸手到身后的门袋里掏出钱包。“你要多少?”
瘦老婆子抬起眼睛看着屋顶。“让我算算,房屋一卢布,床单五十戈比——床单是我自己的。睡两夜一共三卢布……如果你大方的话,还可以给一些小费——你看我费了不少麻烦,——我不能说……”
我给了她一张5卢布的票子。
“这里面有我现在给你的一卢布小费,”我说,“剩下的以后再说。”
干瘪的老太婆一把抓过钱,便往外走,一边叽里咕噜地算着找头。她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快忘了找钱和床单的事了,可她又回来了,将一把脏兮兮的硬币放在桌上。
“这是找你的钱,先生。”她说。‘刚好一卢布;你就甭数了。”
“我不会数的,”我说。“床单呢?”
“我这就给你铺床。你到院子里去散散步,我一会儿就好。”
我拿起烟盒,走了出去。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了,夜幕正悄悄地降临。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叫声。我在橡树旁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椅子深陷在土里。我点起烟凝视着苍青的夜空。那只猫悄无声息地不知又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它用深邃的目光盯着我,然后又迅速地爬上橡树,消失在绿叶丛中。一会儿,我便将它忘了。突然它又在我头顶上蹿来蹿去,我立刻站起身来。一堆脏东西落到了我的头上。“你这个该死……”我大声吼道,抖了抖身子。想睡觉的欲望又袭上身来。老婆子出来了,朝那口井走去。她没看见我在这儿,我想准是床铺好了,便回到房间。
这个古里古怪的老婆子竟然把被褥铺在了地板上。我心想:噢,你不该这样。我插上门闩,把铺好的被褥拖到沙发上,开始脱衣服。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猫还在树上跳来跳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甩了甩头,抖掉头上的脏东西,出乎意料的是,那竟是些很大的干鱼鳞。我心想要是头枕在这上面,准会把人给扎死。我倒在枕头上,立刻便呼呼入睡了。
第二章
没人居住的房屋早已成了狐狸和狗猫的栖
息之地,因此神秘的精灵和会变形的东西现在都在
这里出笼了。
A·韦达
半夜里我突然醒来,因为房间里有两个人在说话,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两人声音很相似,只是其中一个压低了嗓门,声音有点沙哑,另一个说话的语气好像十分恼火。
“别呼哧呼哧了。”恼火的那位小声说道。“难道你不呼哧呼哧就不行吗?”
“当然可以。”声音沙哑的那位回答说一边开始干咳起来。
“安静点!”恼火的那位嘘了一声。
“我在喘气。”声音沙哑的那位解释道。“抽烟的人早上都要咳嗽……”他又干咳了起来。
“快离开这里!”恼火的那位说道。
“他睡着了,如果……”
“他是谁?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怎么知道?”
“怎么会这样,见鬼……真倒霉。”
我迷迷糊糊,心想,这回邻居们又睡不着了。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家里。我家有个邻居,弟兄两个都是物理学家,喜欢开夜车,到早上两点钟他们的烟抽完的时候,他们便闯入我的房间。到处摸来摸去找烟。每当他们撞在家具上,便互相责骂开来。
于是,我抓起枕头胡乱地扔了过去。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倒下了,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把枕头还我,”我说,“快走开,香烟在桌上。”
我被自己的喊声完全惊醒了。我坐直了身子。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狗的有气无力的叫声。老婆子在隔壁打着鼾,有点吓人。我猛然意识到我现在呆的地方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借着模糊的月光,我看见地上躺着枕头,还有从衣橱里掉下来的脏东西。我想这样老婆子准会要我的命,便连忙站起身来。地板上冷冰冰的。鼾声停了。我感到一阵寒冷。地板嘎吱嘎吱直响;角落里发出劈劈啪啪和沙沙的响声。老婆子一声尖叫,震耳欲聋,接着又打起鼾来。我捡起枕头,扔在沙发上,掉下来的脏东西散发着狗身上的气味。挂衣服的架子一边耷拉下来了。我把它重新放好后,开始捡地下的旧衣服。我刚要挂最后一件,架子又掉下来,沿着墙滑了下去,只有钉着钉子的那头还挂着。老巫婆的鼾声又停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远处,有公鸡在大声啼鸣。真该死,我心里恶狠狠地想,隔壁的老婆子翻了个身,床上的弹簧劈劈啪啪直响。我蹑着脚,静静地听着。
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很轻,“该睡了,今晚我们熬夜时间够长了。”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女人。
“好,那就睡吧。”另一个人随声应道,接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今天要不要洗澡?”
“天太冷了,明天再说吧。”
四周又归于沉寂。这时老巫婆大吼了一声,接着又叽里咕噜了几句。我小心翼翼地回到沙发上,心想我明天要起早点,把所有的东西整理好。
我侧过身来,把毛毯拉上来蒙住耳朵。我突然感到我压根就不瞌睡——而是很饿。
我掀开毛毯,坐了起来。或许汽车里还有些吃的?不会的——车上的东西我都拿出来了。只有一本菜谱还放在那儿,是给瓦里亚的母亲买的,她住在里茨内夫。
让我们看看该怎么做这道菜?辣酱油……半杯醋、两个洋葱、微量胡椒,和肉类一起上……我可以看见这些东西和小牛排一起上来了。该死,我心想,不是老牛排而是小牛排。我跳起来,跑到窗口。我得分散一下注意力,我心想,便拿起放在窗台上的那本书,是亚历克斯·陀斯托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