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星期天





    “当然可以。”我茫然地说。“请进。”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个人,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可能是警察局派来的。那个陌生人走进过道,一直朝我的房间走去。我连忙挡住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挡住他,很可能是因为怕地板上的那些垃圾和尘土会让我难堪。
    “对不起,”我含含糊糊地说。“也许我们在这儿谈会更好些……房间里乱糟糟的,而且也没有地方坐。”
    他立刻转过身来。
    “怎么会这样?——什么坐的东西都没有吗?”他语气平静地说。“沙发呢?”
    我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姆……什么——沙发?”我问道,也不知何故,声音很低很轻。
    那个陌生人低下头来。
    “噢,原来如此,”他慢条斯理地说。“条件太糟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
    他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带上帽子,径直朝厕所走去。
    “你到哪儿去?”我大声说道。“你走错地方了。”
    那个陌生人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噢,那没关系。”说着便走了进去。我立刻打开灯,等了一会听听没动静,便连忙把门打开。厕所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着了。
    那张沙发,我想那张沙发会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未听说过沙发有什么传奇故事。有会飞的地毯、神奇的餐桌布、隐身的帽子、20里长的靴子、会弹琴的猫、还有魔镜。而沙发是给人坐或者睡觉用的,是既体面又普通的家具。沙发会让人产生什么奇异的想法呢?
    一回到我的房间,我就看到那个小矮人坐在火炉顶上弯着身子,头快碰到天花板上,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他满脸皱纹,胡子拉碴,耳朵长着白毛。
    “噢,原来你在这儿。”我有气无力地说。
    那个小矮人咧了咧他的大嘴巴,愁眉苦脸,一副备受折磨的样子。
    “晚上好。”他说。“请原谅。我不知怎么被抛到这里来了。刚才我们谈到沙发。”
    “现在谈沙发已经晚啦。”我说,然后往桌子旁边一坐。
    “我明白。”小矮人低声说。然后笨手笨脚地挪了挪位子,上面掉下许多泥土。
    我抽着烟,一边审视着他。
    小矮人往下看着地板,有点犹豫不决。
    “你要不要帮忙?”我说,一边向他走去。
    “谢谢,不用。”小矮人干巴巴地说道。“我还是自己来吧。”
    他走到搁板的边缘笨拙地往前一跳。刚开始是头朝下,我心里一阵紧张,但他在空中停住了,然后慢慢下落。他张开手臂,像只老鹰似的,手臂一扇一扇的动作虽然不美观,倒也很有趣。他趴着落到地下,然后站直身子,用袖子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
    “真是上了年纪啦,”他沮丧地说。“100年以前,要是我现在这么个下法,准被轰出校门,肯定拿不到毕业证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什么毕业证书?”我问道,一边点上第二支烟。
    他根本没听我说话。他在小凳上坐下后,又继续唉声叹气地说道:
    “从前,我在空中飘浮得和泽克斯一样漂亮。——可是岁月不饶人,这是最糟糕的。许多人在年纪大的时候栽了跟头。当然伟人是永远不会栽跟头的比如像詹·贾科姆、克里斯托巴·琼塔、朱赛普·鲍尔萨姆、还有费奥多·谢苗诺维奇·基文同志……没有一点儿老的迹象!”他得意地望着我说:“没有一点儿迹象!皮肤光滑,动作潇洒灵活……”
    “对不起,”我说。“你刚才说——朱赛普·鲍尔萨姆,……那就是卡格里奥托公爵啊。托尔斯泰的书上说,这位公爵又胖又丑……”
    小矮人神情黯然地看着我,然后迁就地笑了笑。
    “那不过是你阅历不深而已,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说。“卡格里奥托公爵和朱赛普·鲍尔萨姆完全是两回事。只是,我怎么说呢……这个替身造得不成功。鲍尔萨姆年轻时造了一个替身。他才华横溢,可这对年轻人来说也许并不是件好事……总之,不要再说鲍尔萨姆和卡格里奥托是同一个人了。这样会让你难堪的。”
    我确实感到有点难堪。
    “是的。”我说。“当然,我是个外行。可是我想冒昧地问一句,这和沙发有什么关系呢?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小矮人吃了一惊。
    “如此傲慢无礼,简直不可原谅!”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我犯了个错误,我得坦白承认这一点。当这些伟人……这些不懂礼貌的年轻人居然……”他把苍白的双手放在胸前,鞠着躬说,“请原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这样强你所难……让我再次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我这就离开这里。”他向俄罗斯式的火护走去,又心有余悸地抬头看了看。
    “我老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真的老了……”
    “也许从……出去更适合你……嗯……在你来之前,有一个人就是从这儿进来的,他还用了……”
“噢。不,朋友,那是克里斯托巴·琼塔!对他来说,在自来水管道里走上十来里路又算得了什么呢?”小矮人痛苦地挥了挥手。“我吗,只好走容易一些的路了……他有没有带着沙发走,或者说他有没有把沙发变走?”
    “不知道,”我说。“事实上,他也是来得太晚了。”
    小矮人痛苦不堪,扯着右耳上的毛发。
    ‘晚了?他?绝不可能!不过,谁又能料到呢。再见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请你宽大为怀,原谅我。”
    他费了很大劲,才穿墙而去。我把烟蒂扔到地板上的垃圾堆里。又是沙发!这回可比会说话的猫复杂多了,内容也更丰富——真像一出戏一样。也许是一出改变人们思维方式的戏。可能更多的戏还在后面呢……肯定会有更多的好戏。我看着那堆垃圾。我在什么地方好像看到过一把扫帚。
    扫帚放在电话下面的水桶旁边。我开始清扫那堆灰尘和垃圾,突然扫帚碰到一个很重的东西,那东西一直滚到房屋的中间。我眼睛盯着它。原来是个闪亮的拉长的气缸,和我的大拇指一般大。我用扫帚戳了戳,气缸摇晃着,发出劈劈啪啪清脆的声响。屋里顿时迷漫着臭氧的气味。我把扫帚扔到一边,捡起那个气缸。气缸磨得很光滑,手摸上去有些热。我用指甲弹了弹,它又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我把它转过来,想看看另一头,这时我感到脚下的地板摇晃起来,所有的东西也在我眼前旋转起来。我的脚后跟被碰了一下,钻心地疼,然后我的肩膀和后脑勺也被碰了一下,我扔掉气缸,倒在地板上,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我正躺在墙和火炉的夹缝之间。灯在头顶上晃着。我抬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天花板上有许多我的鞋印子。我呻吟着爬出夹缝。我看看鞋底,满是墙粉。
    “怎么会这样?”我竭力地思索着。“下次没准会钻自来水管道。”
    我用眼睛寻找着气缸。它竖在那儿,扁平的一端朝着地板,这是所有平衡规律都没法解释的现象。我小心地向它走去,蹲在它旁边。它前后摇晃着,发出轻轻的劈啪声。我看了好一会,然后伸长了脖子,对着它吹了口气。小不点的气缸摇晃得更厉害了,接着便倒了下来。这时,我身后起了一阵风,还有一阵嘶哑的咯咯声。我转过身来一看,便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在火炉上面蹲着一只巨大的鹰头狮身带有翅膀的怪鹰。它的脖子上面一点毛也没有,喙弯得有点吓人。
    “你好。”我开口说。我想这个怪鹰也是会说话的。
    它看着我时,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看上去很像一只母鸡。我挥手和它打招呼,它张张口,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它撑开翅膀,开始用喙在腋下啄着,像在找什么似的。气缸继续摇晃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我竭力不回头看它。我打扫完后,将垃圾倒在门外。外边下着雨,漆黑一片。
    怪鹰睡着了,臭气也消失了。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半夜12点了。我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气缸,思考着物质和能量守恒的问题。最好别碰它,我想。最好用东西罩住它,别让它跑掉。我从大厅里拿来一把有柄的勺子,认真地瞄准后,屏住气,对着气缸罩了下去。然后我便坐在凳子上,等着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怪兽打起鼾来,声音特别响。在灯光的照耀下,它的翅膀闪着紫铜色的光泽,一股腐烂的臭味从它身边蔓延开来。
    “你不应该这样做,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声音很悦耳。
    “做什么?”我说,转过身来看着镜子。
    “我在说那根魔杆。”
    镜子没有说话,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说。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开始有点恼火。
    “我在说魔杆。”那个声音说。“你用铁勺罩住是完全错误的。处理魔杆的时候要特别小心。”
    “所以我把它罩上了……同志,你为什么不进来呢?现在这种谈话方式真是太不方便了。”
    “谢谢。”那个声音说道。
    就在我面前,一个穿着特别考究的人渐渐现出身影。他脸色苍白,身穿一套裁剪得非常合体的灰色上衣。他的头微微向旁边偏着,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希望我没有唐突地打扰您的工作。”
    “没有,没有。”我连忙站起身来说“请坐,不要拘束,要不要来点茶?”
    “谢谢。”陌生人说,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来,很有教养地拉了拉裤腿。“茶吗,就不劳驾您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因为我刚用过晚饭。”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他面带微笑,我也是笑脸相迎。
    “你是来找沙发的,对吗?”我说。“可惜,沙发不在这儿。我很抱歉,我甚至不知道……”
    那个陌生人抬了抬手。
    “这些琐碎的小事!”他说。“为了一桩鸡毛蒜皮的事,竟如此大动干戈,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你自己想想看——整天醉心于故弄玄虚,追求一些令人作呕的虚幻的东西,为了传说中的什么白色论文,搞得人们不得安宁……有些人居然说这个沙发是全能的转换器,尽管造型大了点,可质量不错,性能稳定。那些谈论白色论文的笨蛋们更是荒唐可笑。我不,我甚至连谈论沙发的想法都没有。”
    “先生,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用上层社会最礼貌的口吻说道。“那就谈谈别的好了……”
    ‘愚昧……固执……”他心不在焉地咕哝道。“思想懒惰,还嫉妒别人,彻头彻尾的嫉妒……”他突然停住没再继续说下去。“请原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冒昧地请您允许我将这个勺子拿开。超磁场穿不透钢铁,在一定空间内超磁场强度的增加会……”
    “当然可以,你要拿什么就拿什么!可以把勺子拿走……甚至可以把魔杆拿走……”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吃惊地发现那把勺子已经不翼而飞。小气缸竖在一汪液体中,液体很像闪光的水银,迅速地蒸发着。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碰它。”那个陌生人说。“至于你让我把魔杆拿走的高尚的建议,我是万万不能采纳的。这涉及到道德伦理问题,或者说名声问题也可以……传统的力量很强大!允许我再奉劝你一遍,不要碰这个魔杆。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感到不舒服,还有那只怪鹰……我猜你一定是闻到什么气味了。”
    “千真万确,”我冲动地说道。“臭不可闻,简直像猴子呆的地方。”
    我们都看了看鹰,怪鹰睡得很沉,羽毛松开着。
    “适当地使用魔杆是一门复杂而又精深的艺术,”陌生人说。“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自责或者感到懊恼。学会使用魔杆要学完八个学期的课程,要完全掌握量子炼丹术的知识。作为一个软件行家,你不需费多大力气,就能掌握电子层魔杆的操作……但是量子层魔杆……超磁场……物质转换……诺莫诺索夫的绝对理论……”他遗憾地摊了摊手。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贸然说道,“我甚至不想称自己是……当然,我是一无所知。”
    我控制住了自己,没再继续说下去,然后给他递了一支烟。
    “非常感谢。”陌生人说。“我不吸烟,这将是我终身的遗憾。”
    为了表示礼貌,我弯了弯手指,然后询问道,“见到你我万分荣幸,不过我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到一起来的?”
    陌生人低下头,好像有点尴尬。
    “我这样说可能显得有点自高自大,”他说“不过,我还是要实话实说。我到这儿来已经很久了。我不愿意指名道姓,但我想尽管你——亚历山大·伊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