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贵阳





    走过许多时空的雷宇,盘腿坐到地板上,拿出他的感应器。感应器仍然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但这个小东西在他手掌之间的翻动,却给了他一些启发。 
    雷宇的目光,最终落在梵高的《星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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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大雨,从外面回来的雷宇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体温骤升了2℃。立刻有城市健康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上门来检查他的情况,禁止他再到户外活动,并责令单弦与单大婶都暂时在家休息。单大婶凶巴巴地抗议了几声,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宽带上网打麻将。小吃店被全面消毒后暂时关闭。 
    雷宇得以和单弦朝夕面对。 
    “你对空间感兴趣,那我就和你说说空间对称性的问题。”雷宇说,“这样你会理解什么是超对称性,从而更好地理解弦。你知道什么叫做对称吗?对,我们的脸是对称的。对称性有分立的对称性和连续的对称性。分立的对称性,就像你这本书,它是正四边形的,将它转动90度,它还是原来的正四边形。连续对称性如一个球面,以球心为原点,无论怎么转,还是原来的球面。这是一个物理系统固有的对称性,或一个物理态的对称性。在一个物理理论中,还有一种动力学的对称性。例子是,假如一个态本身不是转动不变的,但我们将之转动后,同时还转动用以描述它的座标,连续的对称性这样这个态的一切动力学性质和转动之前完全一样,这表明空间本身的各向同性和物理系统本身与空间的方向无关联性。喂,单弦,你怎么睡着了……” 
    
    物理学对单弦真是一首好催眠曲。奇迹如果轻而易举就获得那便不是奇迹。需要耐心和等待。雷宇看梵高的DVD专题片,对单弦的哈欠毫不在意。 
    看完了梵高,雷宇拿出他的感应器给单弦看。 
    “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找那个男孩儿,为了这个。”雷宇转动感应器——这是一个1立方分米的立方体,透明晶莹,但却不反光,深邃得令人晕眩。 
    “水晶镇纸?”单弦猜,“批发市场5块钱一个。” 
    “这不是水晶镇纸,这是一个感应器。” 
    “感应器?” 
    “是。”雷宇抚摸着那光滑润泽的物体,这是惟一可以证明他任务的东西,惟一可以让他在这个世界记住自己本体的东西。“每个事物都有左手征和右手征。每个弦都有其镜像。所以产生了这个感应器。” 
    单弦满脸困惑。 
    “我要找的那个男孩儿,他在成年的时候终于将高深的弦理论简化为一个通俗的公式,从而改变了整个世界。” 
    “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世界。” 
    “可以的。那是在人类智慧整体积累上的突变,蒸汽机车、飞机、原子弹,都划定了一个时代。” 
    “那个男孩儿已经成年,他发明那个公式了?” 
    “还没有。” 
    “那么你怎知道未来的事情?天,别告诉我你是从未来来的。”单弦蒙住脸。 
    “不,我不是从未来来的。我从哪儿来并不重要。实际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记忆是从到贵阳开始的,我的感觉似乎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但我们不讨论我的问题。只说这个感应器。”雷宇举起那个物体,“它用那个人本身的思维分子的镜像为基础结构建造,是一个超稳定的弦结构,不会被任何外力破坏。但是一旦那个人与之接触,弦之间的频率共振产生作用力,那这个结构就不会再得以保存。” 
    
    单弦竭力想理解雷宇的话,但显然他做不到。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就是这样。”雷宇将感应器放在单弦手上。 
    感应器毫无反应。 
    “说明什么?”单弦问。 
    “说明你不是那个人。”雷宇舒口气,“我早知道你不是了。” 
    “那么有反应的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你找到他会怎么样呢?” 
    会杀了他。但雷宇却说:“我会告诉他这世界的终极理论——关于弦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个物理和数学都极差的人?不,你没有这个天赋。”雷宇微笑。 
    单弦哼了一声,将那感应器扔回雷宇手中,不再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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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之后,瘟疫警报解除了。邻居们蜂拥而至请单大婶的小吃店立刻开业。单大婶正在联众棋牌室里厮杀得酣畅淋漓,坚决要众食客等她扳回老本再说。 
    一直不怎么和雷宇说话的单弦忽然问他:“你会开车吗?” 
    “会。” 
    “那我们租辆车出去走走。我在家里好憋闷。” 
    雷宇和单弦便租了一辆越野吉普车走。车子按照单弦要求穿城南行。沿途都是绿灯,新铺的沥青黝黑清爽,南明河与梧桐树左右相伴。单弦打开车窗,随CD节奏在风中呼啸。车子出贵阳市区,经小河过花溪,两旁青山不绝,田野不断。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干嘛老是说关于弦的事情。你让我心神不定,好像生活有其它的真相,另外的可能存在。比如我是因为目睹了什么事件而被黑衣人抹去了记忆,或者是计算机甄选出来做为程序的改良程序。无论哪种可能,命运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 单弦关掉CD,对雷宇说。 
    雷宇目视前方,对这年轻人的困惑无动于衷:“你不是救世主。别相信好莱坞电影。” 
    “我知道电影必定与现实生活相差遥远。但,谁知道好莱坞编制那些可能性的真实动机。就像我不知道你的。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弦的事情?” 
    “等你真正理解了弦,你自然就会知道。” 
    单弦猛地踩刹车,不待车子停稳就跳下去。“别和我说时机未到!”他愤懑地嚷,“你他妈的又不是先知!” 
    “我不是。”雷宇面无表情,“如果你懂得弦,你会是。” 
    单弦伸开双臂,拍打车子,发狂道:“是不是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看到万物其实全都是数据流。所有东西都是虚假的,制造的,没有实体的?!” 
    雷宇打开车门,很平静:“生活不是科幻电影。弦也不是电子空间。你会将它们区分开的。” 
    单弦上了车,一路都气鼓鼓地不说话。他们开到了青岩附近,就在当地吃农家饭。木梁泥墙稻草铺顶的老房子,建在一块稻田上面。主人将柴火熏得乌黑的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取下,给他们蒸腊肉饭,还有从田里新摘的西瓜做饭后水果。饭桌就对着稻田,几头仔猪在饭桌不远处的圈里哼哼。有一只鹭鹚在田里捕食,时不时飞跳起来,白羽黑爪与翠绿的水稻配出天然卓越的山水国画。 
    
    望着那只生气勃勃的鸟,单弦突然间心平气和。他问雷宇:“我该怎样开始了解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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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城途中碰到庆祝瘟疫结束的花车游行。吉普开不动了,只好停在路边等游行结束。但是游行渐渐变成一场狂欢,周围的观众纷纷加入队伍中凑热闹。雷宇被银饰环佩叮当的布依少女拉下车子,在热烈欢快的乐曲声中翩然起舞。伴奏之人坐在花车上,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手持月琴、牛角胡、牛骨胡、葫芦琴、勒朗、笛、牛皮鼓和小马锣,敲敲打打怡然自得。 
    
    “听听,听听,这是北宋时期传入黔地的古乐“八音座唱”,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演奏了。”“据说金阳那边修路发现古猿人化石了,这可不得了。说不定贵阳以前是古人类的发源地呢。”“不是说贵州人夜郎自大吗?总要有自大的理由吧。源远流长,天下皆出自我,你说我该不该自大?”人们喧哗着,嘻笑着,话语如同棉絮,渐渐布满雷宇周围。如果没有弦的困绕,贵阳真是好耍。雷宇心想,这时才发现单弦不见了。 
    
    单弦凌晨3点才回家。他浑身酒气,几乎瘫倒成一团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送他到门口。女孩子嘴角俏皮地生了一颗小小的黑痣,看见雷宇就连声惊叫:“呀!是你!我们机场见过的。你忘记了吗?” 
    雷宇摇头。 
    女孩子不高兴,提高声音:“那你现在要记得我啊,叫我璇好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的健康跟踪器可以去清除了。他们还给你免费做体检呢。可别忘记了。” 
    雷宇正想着那个跟踪器的事情,也许去掉了,他的电磁场就可以恢复正常。璇自告奋勇陪他去交通部门报道。巧得很,遇到了那个飞机场的出租汽车司机——他还记得雷宇,一见面就招呼:“你还在贵阳啊?怎么样,贵阳不错吧?”看到璇,司机脸上顿现恍然大悟的表情,冲雷宇晃大姆指:“你真真要得。” 
    雷宇没说话,操控健康跟踪器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的?虽然他与人类没有任何的不同,但他仍然对那个部门有一丝丝的恐惧。毕竟他只是对人的模拟体。 
    璇和司机聊天。司机熟悉交通部门负责跟踪器的机构,据他说,这几天去解除跟踪器的人有好几十,他已经拉过去好几个。“我们贵阳好啊,”他一路都在唠叨,“来的人都不愿意走!” 
    雷宇懒得理司机,好在目的地很快到了。机构不大,一些普通的神色拘谨的公务员们有条不紊按章办事,没有对雷宇罗嗦一句话就将跟踪器从他体内吸出。手腕空空的好久,雷宇才彻底相信那健康跟踪真的只是健康跟踪。 
    “你怎么了?”璇挽住雷宇的手臂,“你表情怪怪的。” 
    “有吗?”雷宇摸摸脸,“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贵阳挺不可思议的。” 
    回到单家雷宇立刻取出感应器,它依然没有反应。也许电磁场的恢复需要一段时间吧。雷宇想。那边单弦房间里璇清脆地笑。少有的,单弦低沉的笑声也夹杂其中。 
    于是璇成了单家的常客。璇24岁,眉眼秀丽,声音温柔,除了打麻将时与单大婶对吼很不像话,其余时间都十分乖巧。 
    “她是我的初恋。”单弦告诉雷宇,“我们好了很久了。” 
    “没有那么久。”璇纠正他,“只有两年而已。而且我去旅游学校以后你根本不理我。”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单弦辩解。 
    璇嫣然一笑。 
    璇每天都到单家的小吃店来,然后上单家看雷宇。她劝雷宇不要整天呆在房间里折腾单家的旧电器。但雷宇却似乎喜欢修理,不仅仅弄好了单家的旧电视和VCD,还把左邻右舍的坏电器都修了个遍。 
    璇呸雷宇:“你还喜欢做修理工啊?今天甲秀楼放花灯,你和单弦陪我去看啊!” 
    雷宇想推辞,单弦却也说一起吧,他好久没逛街了。雷宇只好答应。 
    去大南门的道路堵车,三个人弃车步行。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已成抱拢之势,树荫宽大,几乎遮日。璇穿条宝蓝色印花珠片吊带裙,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如一只蝴蝶精灵。 
    灯会还没有开始。单弦建议去逛路旁的书店,璇嚷着要吃恋爱豆腐果。雷宇不能两个人全陪,只好女士优先。旋却不等他,自顾自找了食摊坐下。主人送过来蘸水碟,碟里一层精炼过的油辣椒,亮晶晶的红油里混了芝麻、葱花、碎花生米、蒜末、姜茸、细盐、味精、酱油、老醋、香油、香菜末。主人给烤架上的十来块半焦黄的豆腐再刷一层油,豆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是恋爱豆腐果。你也来两串?”旋回头叫雷宇。雷宇摇头,神情里有些不屑。 
    
    “你别瞧不起这种坊间小吃,以前还救过人的命呢。”旋扁嘴乐,也不管雷宇肯不肯听,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抗战时,日本人对西南大后方进行空袭。炸到贵阳了。有个小伙子的住处给炸了,他被埋在废墟底下,人们看得见他,就是救不出来。有个姑娘可怜他没吃的,就把家里的豆腐烤好了带给他吃。” 
    烤架上的豆腐变成油亮的金黄色。主人将豆腐取下放在旋面前的空盘里。旋迫不及待夹开一块豆腐上面的皮,将蘸水汁浇进去,然后咬上一大口。 
    “后来呢?”雷宇不喜欢没有结尾的故事。 
    “后来大家就管这种油炸豆腐叫做恋爱豆腐果了。”旋说,一块豆腐已经消失在她的樱桃小口中。红润嘴唇上一层油光泛动,偶然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来——雷宇看璇有滋有味地吃豆腐果,心里却极想尝尝那红唇的滋味, 
    璇过足了瘾,发现雷宇呆望着自己,忙找纸巾擦试嘴唇,问他:“你怎么不吃?” 
    “啊,我不想吃。我去看看单弦,怎么逛个书店要这么久。”雷宇就要站起来。 
    “不许走,我还没吃完呢。”璇撒娇般地命令。雷宇又坐下,转过头,就看见了南明河中巨石之上的甲秀楼。楼檐与尖顶、窗棂镶嵌的小灯,正一盏盏亮。灯光里,单弦抱了一摞书兴冲冲过来。雷宇翻了翻,全部是高等数学和量子力学方面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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