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涛海未了情
这是一场特殊的战役,它将为共和国的历史谱写新的篇章,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地质勘察、气象水文、矿山冶炼、核燃料生产、机械制造、仪器设备、土木建筑、海陆空运输、研究所设计院、大专院校课堂、多兵种作战部队、……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几十万人在协同配合参与这场关系共和国命运的大会战!
卢坚有着标准的军人气质,眉宇间流露出山东人特有的豪爽与质朴,举止言谈平易近人。参加革命二十多年来,从营长、团长、作战处长,到参谋长、司令员,他已习惯于走马天涯的军旅生活。现在,不仅研究的对象必须由机枪大炮、战略战术转向科学仪器、实验设备、技术方案,人员环境也由部队战士变成研究室里的知识分子。这形势让他想起毛泽东主席在即将进入北平城前,对同志们语重心长的讲话:“我们所熟悉的将被搁置起来,而我们不熟悉的将迫使我们去熟悉。……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在全新的工作环境里,他领导方法灵活工作作风耐心细致,采取了与部队完全不同的工作方法,放手让科研人员充分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
关键时刻他总是身先士卒,碰到困难总要说上几句恰到好处的话来,稳住人们的情绪。实验工作遭受挫折,大家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他就笑着说:“试验,试验嘛,就是这个道理。”大家明白首长的意思:锲而不舍地将试验进行下去,最后的胜利就在前头。知识分子成堆,人们容易产生骄傲情绪。碰到这种情况,他诙谐地对大伙儿说:“我们大家都不要当演员上镜头啊!”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不要表现自己,要戒骄戒躁。
在核武器研制基地的爆炸物理实验场,人们经常看到在组装炸药和插雷管时,卢院长拿着一个小凳子,在边上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微笑着注视大家操作。同志们看到在最危险时刻领导亲临现场,沉静地陪着大伙儿作业,心里踏实多了。
这位军人出身的高级领导,具有朴实坚韧的品质,总是以博大的胸怀实实在在地关心着大家。此时正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科研人员每餐一碗清水菜汤一个馒头。时间长了,同志们的体质不断下降,浑身浮肿没力气。卢院长就组织一些人到湖里捕鳇鱼,进山中打黄羊,在草原上种土豆,不仅改善基地人员的生活,还用火车运往北京,改善首都同志们的生活。他风趣地对身边同志说:“这叫做前方支援后方。”
从第一枚原子弹的试制到氢弹研制成功,无不倾注了他的滴滴心血。
六时整,我国自己制造的第一枚核弹从井底升起。
塔底下,在卢院长跟其他领导和科学家们注视下,操作人员进行交接签字。
随着起吊命令下达,卷扬机起动了。一位工程师坐在吊篮中,伴着原子弹,在人们紧张注视下,缓缓向空中升去。
然后,卢院长和祝副院长最后一次登上塔顶,绕着原子弹进行最后一次检查。他们抚摸着它,代表全国亿万人民祝福它,向它告别。
两人站在塔顶凝望东方的地平线,那轮耀眼的红日下边是北京。他们耳中似乎响起毛泽东主席洪亮而豪迈的声音:“我们中华民族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两人眼里漂起了泪花……
第二章 荒漠忠魂(3)
他们驱车返回主控室,交出开关钥匙。
零时到了。
中央控制室的空气凝固了。自动控制系统的仪器全部启动,灯光闪烁,传出了倒计数的信号:……“五,四,三,二,一,起爆!”
不是一响,而是连续不断的轰鸣。
一个明亮的巨大火球,卷起地上的烟尘,热浪滚滚火光灼耀。
大气被数千万度高温光焰剧热,骤然膨胀掀起狂风席卷大地所向披靡。强大的冲击波在原野上迅猛扩展开来,雷霆万钧排山倒海,秋风扫落叶般摧毁沿途的一切。
烈焰裹着烟尘,连同被熔化的土壤产生红色气团,向着空中升腾。
升到四百多米的高空,翻滚的深红色浓云烈焰渐渐形成一个巨大蘑菇状的炽烟火云。
蘑菇云继续向高空上升、扩展,炮伞取样的高炮齐发,穿云取样的飞机起飞。
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几乎同时横扫万物的冲击波刚过不久,蘑菇云还在高空中翻滚着,老董和战友们就准备出发了。
临出发前,部队首长在前进庄临时搭起的营门前为出征战士们举行了隆重的送行仪式。
在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军乐声中,车队出发,各参战部队出击。
一辆辆坦克载着全副防护装备的战士往试验场区隆隆驶去,军用卡车运送科研人员向着场区的监测点前进。
车队进入试验场区,他们看到一场浩劫之后的惨烈景象:扫荡一切的冲击波已把现场所有的构筑物荡平,飞机、坦克、大炮已经焚毁,被冲击波吹得七零八落,房屋变成一片瓦砾,砖木结构建筑已经烧焦,路沟被砂石填平,试验动物的一面被灼焦,奄奄一息躺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沙土疏密相间,高低起伏,变成巨大的波浪而定在大地上。
此时放射性尘埃发出的能够穿透钢板的高能射线,似无形的利箭,万箭齐发,正在穿过他们的躯体。抱着赴死的决心,他们一个个跳下军车,奔向各个监测点采集数据。
电话铃声骤响,把他们从追忆中唤回。
七时多,试验场接到通知,载着氢弹的飞机正从基地机场起飞,向着试验场上空飞来。
指挥部的喇叭响起,飞机正在接近试验场……一架银灰色的轰炸机拉着白烟飞到了试验场上空,载着氢弹在人们头顶上盘旋。
天空万里无云,轰炸机轰响着在空中绕圈,空气特别闷热。
进入第一圈飞行……进入第二圈飞行……进入第三圈飞行……望着空中盘旋的飞机,人们的心跳快停止了。
硕大的氢弹牵曳着巨伞从高空往下坠落,大气凝固了。
撼天动地的轰鸣中,飓风狂飙席卷地面,巨大的蘑菇云在空中不停地翻滚,越滚越大,壮丽的红云烈焰映照大地,向着高空升腾。
地面上,“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与空中的轰响汇成一片滚雷,在戈壁荒原上久久回响。
试验结束,人们兴奋地返回距试验场地区还有十多公里的临时宿舍,吃惊地看到宿舍的所有门和窗户都被撕裂般推开,氢弹的冲击波威力居然这么大。
不久,冯学顺接到林平山来信,得知他们搬迁大三线的消息,核国防的另一个重要战场正在展开。
二
几年严酷斗争环境的磨练,冯学顺渐渐成长为一名技术骨干。
一次新的核试验开始了。这次冯学顺要执行地下深井试验的取样任务,用钻机打入地下爆心钻取典型样品,技术难度很大。
最近一段时间,人员少,任务重,多项实验准备工作同时进行。为了在试验前完成这些准备工作,他每天没日没夜加班加点。临到试验开始时,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为了不错过执行这次任务的机会,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在大部人员撤离试验场后,负责执行最后一项取样任务。
就在进行放射性随地下深度变化探测的紧张过程中,由于过度劳累和高原反应,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头痛欲裂,眼睛忽然看不见了,身不由己地堕入无底深渊,仿佛掉入了一个密闭的地窖里,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倒在芦苇圈成的满地粪便的临时厕所边,感到透不过气来,拼命喘气张大口吸入干臭的空气,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焚烧中就要爆裂。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从地窖上一滴一滴淌下清凉的水珠,水珠滴入他的口中,慢慢地那发烫的心脏开始感到一股清凉,视力渐渐恢复。
冯学顺在蒙眬中感觉眼前有一个人影,是一位战士正在用军用水壶往他口中喂水,给他服急救药品。他想起了正在进行的深井试验取样,转过头一望,看见战士们正在收拾设备,准备撤离。他想到任务还没有完成,赶紧强撑着坐了起来。
部队的李排长见他苏醒就走了过来。他问李排长为什么要撤离。
李排长说:“老冯,你心跳每分钟两百多次,已经昏迷一个多钟头了,测井卷扬机的电机也烧了。我们看测不成,只好等你醒来后撤离现场。”
老冯向他解释:“李排长,测定井中放射性随井深的变化,对钻探取样有很大的指导意义,能不能让战士们坚持把它测完?”
李排长听他这么说,连忙叫大家停止拆设备。说完之后,他看了看烧毁的电机又发起愁来。
第二章 荒漠忠魂(4)
老冯也想到电机烧毁的事儿。看着眼前一群年轻的战士,忽然想到了一个土办法,就对李排长说:“咱们能不能用人拉?”
李排长一听这办法不错,连忙组织战士们排成一行,准备用人拉。
冯学顺明白,用人拉必须采取与电机相同的节奏操作,才能取得准确的数据。怎么办?跟李排长一起琢磨了十来分钟,他们决定组织大家先进行反复演练,直到符合要求了,才开始正式测量工作。
冯学顺就这样凭着顽强的毅力,在战士们配合下首次记录到多年从未测得的爆心锅底放射性分布数据,取得放射性随深度变化的图谱。
试验结束,冯学顺住进了戈壁深处的一二零医院。
在医院里,他碰到了大学的班长孙春祥。冯学顺问他怎么住进医院的,孙春祥讲了一次与死神搏斗的经过。
他们基地的设施在核燃料卸料过程中,设施大厅里忽然响起了尖啸的警报声,控制屏上一排排红色信号灯不停闪烁起来,现场顿时变得非常紧张。他们检查各种仪表的指示,发现设施大厅的放射性水平突然急剧升高,值班人员紧忙查找原因,最后发现卸料机械出现故障,正在卸出的高放射性核燃料卡在通道中出不来了。
如果不能把卡住的高放射性核燃料及时卸出,整个设施可能报废,基地工作就会陷入瘫痪。
操作人员采取各种应急措施,希望能尽快恢复卸料系统的功能。
基地领导、总工程师、专家,都亲临现场指挥。人们提出了各种应急技术方案,反复进行试操作,始终无法用远距离操作系统把故障排除。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再延误下去就会造成严重后果。
最后,他们只好作出了人工排险的决定。在总工程师指挥下,一个突击队组成了。孙春祥就在这个突击队里。
他们穿着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以赴死的决心,冲入了放射性极高的运行大厅,直接站到设施的上边,硬是用人力把卡住的高放射性核燃料推出卸料孔道,送入传输槽里。
“这次罕见的超高放射性剂量操作,两位同志牺牲了。”孙春祥说着;涌出了泪水,“中央派来飞机,把三人送往北京治疗。其余人员也受到严重伤害,抢险工作一结束,全部住进了医院。”
冯学顺来到医院,孙春祥已经住院一个多月。尽管他自己感觉好多了,但医生告诉他,由于经常大剂量接触辐射,他的白血球已经不到三千,免疫功能很差,如不注意,还会诱发别的疾病。
傍晚,他们走出营地,爬上东边一座小山。
两人站在山上回望,营房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四野空旷寂寥,只有远处的哨所,孤零零浸在朦胧的暮色里。抬头仰望,星斗一颗一颗从天幕闪了出来。戈壁吹来的夜风,吹拂着脸颊,感到丝丝凉意。
这无人区,没有一声鸟叫,一息虫鸣,只有从沙砾中偶尔发现的动物骨骼,才证明这里曾经有过生命。骆驼蹄印早已无踪无影,只在不远处尚存一片枯死多年的胡杨林。天气极度干燥,粗大的树干千百年不倒,似一群不屈的勇士,在夜色中依然挺立执勤。
“老孙,你的身体不允许再这么拼命了,往后还是要注意!”冯学顺望着孙春祥瘦削的头部剪影说。
孙春祥笑了:“哥们儿,把你自己管好就成了。”
“我的底子好,很快就能恢复的。”
“你后悔过吗?”孙春祥突然问。
冯学顺摇摇头:“我听一位参加过第一次核试验的校友说,他临出发前,心里念着一首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是啊,伟大的事业会感召出壮烈的情怀。”
冯学顺的眼睛潮湿了,他看到孙春祥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此时,雷永宁正站在黄河支流青水河边。
面前是滔滔的河水,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高原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