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兵二连





  “我认为,我连的军纪涣散,主要是由一些不求上进的赖子们造成的。这些赖子们,油嘴滑舌,能言善辩,煽动性极强。个个又是滚刀肉,死猪不怕开水烫。所以我认为,要扭转我连军纪涣散的现状,就不能对赖子们心慈手软。要加重处分力度,打击嚣张气焰。这样才能使正气上升,邪气下降,才能彻底改变我连军纪涣散的现象。”
  于群的一席发言,又使指导员的心,悬了起来。他生怕这露骨的发言,激怒赖子们,引发会场激烈的冲突。
  没想到,会场平静如常。
  冯援朝原打算发言的。一是来三线快两年了,自己积级努力,踏实肯干,却一直入不了团。而一些表现远不如他的,先后都入了团。他这一肚子的怨气,总想找机会发一发。另外,他还想为“赖子”们说几句话。根据他的观察;这些所谓的“赖子”们,并不是不求上进,而是惯被视为落后群体,于是就自暴自弃,游离于主流集体的边缘。如果对这部分人能多加关心,善加引导,这些人也许会成为特别能战斗的生力军。但一看,王普选、于群发言的调子与自己意见相左,再发言势必影响自己今后入团,于是,打消了发言的念头。
  徐继明、韩健生、胡国庆等以往爱发言的,却因或背有处分、或刚坐过禁闭,“歌德”式发言,心不情愿;牢骚式发言,心又不敢,于是也没发言。
  而那些“赖子”们,或早看破红尘、窥透天机;或正神遨环宇,心不在焉,根本不屑发言。
  会议果然开冷场了。
  会后,根据毕副参谋长的建议,连里制做了一个意见箱,挂在了学兵们常去的炊事班的墙上。在其旁边,又挂了一块平放的木板,木板上放置了几块被人丢弃的半拉馒头,还在木板上方写了一行字:
  “这样做对吗?请爱惜粮食!”
  很可惜,精致漂亮的意见箱,在墙上醒目地挂了没两天,就被人砸了个稀巴烂,弃之路边。指导员大怒,认定这一定又是哪个“赖子”所为,决心查他个水落石出,杀一儆百。
  毕副参谋长却很平静。认为有人砸意见箱,还是对我们不信任,说明我们当领导的,与群众沟通还做得不够。再说他听到的是另一种反映:有人认为砸意见箱的,不是张少志,就是郝平。因为群众对他俩意见最大,每天又是郝平去开箱,张少志在连部也能看到。而“赖了”们连当众批评都不在乎,谁还会去在乎意见箱?所以他建议,不必追查了,估计追查下去,也是笔糊涂帐。
  摆放剩馒头的木板倒是没人砸,只是上面的馒头越摆越多。有人吃剩了馒头,故意往上一丢,顺口还来句:“去他妈的,展览去吧!”以至于没几天,司务长就能从木板上收罗一大堆剩馒头去喂猪,省了每天背个粪箕去拣拾的辛苦。
  毕副参谋长一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短期内想扭转学兵二连的现状,看来不可能了。他找潘营长和杨教导员,商议是否先把学兵二连撤出洞外,边施工,边整顿。并建议重新为学兵二连派一名军代表,把张少志换掉。但关于撤换通讯员的建议,却被连长变着花样拒绝了。
  撤学兵二连出洞施工的命令,在全营大会上宣布。杨教导员借机又把学兵二连奚落了一通。按杨教导员的说法,是“我再教育教育你们”。但那“教育”的词汇,又极尽讽刺和挖苦,令学兵二连全体官兵无地自容。就连心理素质极佳的“赖子”们,都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
  学兵二连出洞后的施工任务,是在云溪上架桥——其实就是建桥墩。桥梁的铺设,将在全线铺轨时,由铺轨机来完成。
  云溪桥施工工地,就在营部跟前。可以说,学兵二连这次是在营长教导员的眼皮底下干活。
  接到命令,连长不敢怠慢,忙召集各位连领导以及各排排长开会,紧急研究如何抓好军容风纪,免得在营长、教导员面前再丢脸。
  连长这次动了真格的。出早操时,亲自带着卫生员,到各班巡查。遇见卧床的,马上叫卫生员量体温。烧不到38℃,必须出操。这一着果然立竿见影。想装病的装不成了,有点小病的也得坚持。指导员也对班、排长及共青团员们进行动员,要求他们以身作则,并多做政治思想工作,以确保军容风纪抓出成效。
  整治颇见效果。每天,营首长们不出屋,仅听歌声和口令声,就知学兵二连来施工了。并能从歌声口令声中,听出学兵二连的队列整齐与否。
  其实这是连长的一个小诀窍。每当队伍行进至快到营部时,就重新“立正”、“稍息”整一次队,连长再悄悄作一次动员。
  “兄弟们,给我提点劲,别在营首长面前丢脸!”
  然后才“齐步——走!”并唱起另一首带有进行曲曲调的《铁道兵之歌》:
  “背上了行装,扛起枪……预备——唱!”
  “背上行装,扛起枪,满怀豪情斗志扬——,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苏北腔吼不成了。不过小伙子们依然唱得很卖力,和着进行曲的曲调,队列步伐很整齐。
  对于学兵二连的进步,营首长及时在全营大会上给予了肯定和表扬。连长和全体学兵,总算稍稍挣回了些面子。而军代表张少志,也想趁机表现一下,提议要搞几次夜间的紧急集合。
  对于张少志的提议,连长从心里不赞成。由于缺少施工机械,混凝土搅拌,全靠人力加铁锨。混凝土捣固,也全凭人力杵木棒。桥墩的混凝土用量极大,全连上下,每天都干得似泥猴。下了班吃过晚饭,又得洗,又得涮,个个已经疲惫不堪。睡到半夜里,突然再来次紧急集合,小伙子身体受得了吗?但军代表毕竟是主管军事训练的,加之指导员已同意,连长也不好明确反对。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睡梦中,二连学兵突然听到“嘟嘟嘟嘟,嘟嘟嘟嘟……”的紧急集合哨声和通讯员郝平压低嗓门的紧急呼唤:“一级装备,紧急集合……”“一级装备,紧急集合……”
  一级装备不打背包,所以队伍集合得很快。黑暗中,张少志压低嗓音,“立正!”“稍息”的简单整了一番队,队伍就跑步出发了。先是沿公路向东,又顺一条小路拐上山。在山上不辨东西南北地瞎跑了一通,又稀里糊涂2跑回了公路。
  连续多日天旱,路上的浮尘足有半尺厚。三百多只脚踏上去,腾起的浮尘如烟似雾,呛得许多人咳嗽不止。
  “不许出声!不许咳嗽!”
  张少志压低嗓音,跑前跑后地制止。突然,前方伴随着枪栓的声响,传来一声厉喝:“口令!”
  队伍瞬间全站住了。前面是四营防区。按道理,队伍应立却回转,或张少志亲自上前解释。可他却没这样做,而是耍起了小聪明。命令:“就地卧倒,匍匐前进!”
  竟将四营作为了假想敌!
  脚下是半尺厚的浮土,让就地卧倒,还匍匐前进,谁愿意?可军令不可违,不愿意也得执行。一百多人向下一仆,尘土扬起得更浓。
  黑暗中,哨兵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远处公路上传来的脚步声,判断是来了队伍。可喊过“口令”后,既听不到回答,连脚步声也没了,心里就有些紧张。瞪大了眼睛,密切注意着传来声响的公路上的一切动向。突然,他感到一阵浓烈的浮尘迎面扑来,滚滚浓尘中,一群黑影在蠕动。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什么都不顾了,举枪朝天就射。
  “叭勾,叭勾,叭勾儿……”凄厉的枪声,在山谷中迥荡,在漆黑的夜晚,更感刺耳和脆响。枪声惊动了睡梦中的四营十六连,十六连官兵荷枪实弹,紧急出动。张少志一看,大事不好。忙命令学兵二连紧急后撤。待十六连官兵赶来时,学兵二连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跑回连队,照例是点名和装备检查。一查,竟少了卫生员、材料员和理发员几人。原来这几人住在连部那排房中,与集体住房还有段距离。通讯员只在这边吹哨,他们几个根本就没听见。张少志似意犹未尽,又想出了坏点子:命靳雨生、胡国庆、韩健生几个大块头,到一公里外去装病。再把卫生员、材料员、理发员几人叫醒,命他们几个将病号背回来。小个背大个,还要在浮尘没脚的公路上负重跋涉一公里,那滋味可想而知。
  第二天,张少志还在回味昨夜的得意。突然被营部召了去,杨教导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训。
  “昨晚你还挺得意,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
  杨教导员指着张少志的鼻子,气得直打哆嗦。
  “你差点引发军事冲突!”
  他一声大吼,吓得张少志也一哆嗦。
  “要在战争年代,我得就地正法,亲手枪毙了你!”
  气得教导员有点语无论次。
  “你想拿战士的生命开玩笑?要知道,枪炮弹药是要人命的……”
  谁知“枪炮弹药要人命”这句话,竟被不幸而言中。
  第二天夜里,二营炸药库爆炸了。
  爆炸发生在深夜。在二营,学兵二连距炸药库最远,可也全被那巨大的、惊天动地的声涛所惊醒。
  其时,援朝正在做梦。一声巨响,震得他坐了起来,梦境全忘了,还以为此时是在做梦。但一看,全班人都坐起来了,难道大家都在做梦?
  “太可怕了。”
  不知谁嘟哝了一句,大家这才全醒了。有人披衣跑出去看,黑咕隆冬的夜晚,死一般寂静。以往远处各连的星点灯火,也看不见了。连长忙打电话,电话也不通。有人猜测,可能是变压器爆炸了。连长却不敢多想,忙和指导员商量,决定增设夜间岗哨。并分头去各班巡查,命大家休息,静候待命。
  天亮时分,有消息传来:营部的炸药库爆炸了。
  听到消息,全连学兵惊呆了。整天和炸药打交道,深知炸药的威力。几十吨炸药,足能掀翻一座山头。
  此时电话铃响了。营部命令:全营防区戒严,学兵二连原地待命,勿去施工。
  此时又见团部方向开来几辆吉普车,向营部方向急驰而去。
  全连上下笼罩着一片莫名的恐惧。
  快到中午,命令又来:命学兵二连,立却赶来营部抢险。
  此时午饭尚未吃。幸好馒头已蒸熟。每人怀揣两个热馒头,以急行军速度,向营部赶去。
  到了营部,那惨烈的景象震撼着每个人的心。
  营部建在公路下面,距公路约有一百多米远,二十几米高。而紧贴公路上面的十几米处,建有营部招待所。那排十间房屋的招待所后面,二三十米远的半山腰,就是二营炸药库。
  现在,半山腰的炸药库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炸坑。十间平房的招待所也不见了踪影,连同公路上方的平台,被炸成了一溜斜坡,堵塞了公路。公路下方,一百多米远处的营部,成了一片废墟。铁支架的房屋,如狂风吹倒的一片庄稼,贴地朝一个方向倒伏。营部成员人人带伤,头缠绷带的郑副营长,正在现场调度指挥。
  学兵二连和六连,负责清理废墟,拆解屋架,重建营房。八连和九连负责抢修公路。公路上已堵满了过往的汽车。十连负责抢修高压线路。由于大面积停电,各处都无法施工。七连负责安全警戒。
  通过和六连官兵的同抢险,互交谈,二连学兵大体知道了这次爆炸造成的伤亡情况。
  爆炸当晚,招待所共住有十人。其中一位是二连学兵很熟悉的“小裁缝”。“小裁缝”是位江苏籍士兵,整天笑眯眯地,服务很热情。全营官兵,衣服破了,都去找他。他一视同仁,从无抱怨。有时接的破衣服多了,常常挑灯缝补到深夜。
  这晚同住招待所的,还有两位团部通讯连的和五位师部高压配电营的官兵。
  最悲惨的,当属营技术室的谭技术员。谭技术员的妻子是北京军区某部的技术干部,白天刚乘飞机到陕南来探亲,谁知当晚就和谭技术员被“土飞机”炸上了天,而且连尸首都找不全。
  学兵们这次才算体验了什么叫“血肉横飞”。尽管团保卫干事和七连的搜救人员早已全面勘查了现场,收敛了散落四处的残断肢体。可学兵们在清理废墟时,依然可见血肉飞溅的骇人画面。一根大圆木上,溅上了块带血的尸肉。血渍被太阳晒成了黑色,尸肉却牢牢巴在了木头上,撕都撕不下。那股腥味,直令人呕。石崖、墙壁、石块上的血渍、尸肉碎片,随处可见。
  营部住房幸亏都是铁支架。大爆炸的冲击波虽像狂风般将其吹倒,却并未散架坍塌。油毡的屋顶,屋倒后容易破顶逃生。据说,郑副营长就是震昏苏醒后,第一个破顶而出,指挥抢险的。他先从废墟中扒出了潘营长和教导员,一看只是震昏了,并未受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