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的晚风
崇祯朝的党争,导火线是崇祯元年(1628)底的廷推内阁。当时身为礼部右侍郎的东林党人钱谦益,入阁呼声很高,并被会推入选。这引起了同样想急于入阁的吏部尚书温体仁、吏部侍郎周延儒的不满,他们先是放风说钱谦益操纵了会推,继而又翻出天启元年(1621)浙江乡试的科场旧案,成功地使崇祯帝轻信钱谦益的人品有问题,而且有植党嫌疑,最终导致钱谦益丢官,并同时取得了崇祯帝对自己的信任。事实上,真正植党的倒是周、温等人。
由于在钱谦益入阁问题上占了上风,取得了皇帝的信任,周延儒于崇祯元年十二月、温体仁于次年六月先后入阁,前者还担任了内阁首辅之要职。
周、温两人入阁以后,自然也不会免俗,纷纷培植自己的圈子,巩固地位。不久,这两位刚刚还进退一致的同党,竟发生了矛盾,再次掀起了党争高潮。
原来,温体仁虽经周延儒之助而得以入阁,但入阁之后,位居周延儒之下,总觉得不能满足,于是便想取而代之。当然,温体仁在表面上是不会露出丝毫声色来的。
周延儒也不是没有把柄。如他的姻亲陈于泰(宜兴人,与周为同乡)被点为殿试第一;他引用的人,如登莱巡抚孙元化,恰恰在这时出了大事;他的家人被破例提升,且在原籍有种种不法行为而激起民变等等;甚至还有传言说他受了陕西义军首领神一魁的巨贿。一时舆论大哗,纷纷上书攻击周延儒,倒周的呼声越来越高。这些行为,或多或少地得到了温体仁的暗中支持。
温体仁支持倒周,除了想取而代之外,也有其他的矛盾。如在用人方面,周延儒还不像温体仁那样,毫无原则。如温体仁与吏部尚书王永光,想重新起用逆案中的王之臣,周延儒明确反对,并对崇祯帝说:如王之臣能用,则崔呈秀也可平反了。于是崇祯帝打消了这一念头。而温体仁当然要对周延儒产生不满。由此也可看出两人之间的一些差别。
不过,在攻击周延儒的浪潮中,也有人上疏为周延儒辩护并攻击温体仁。如兵部员外郎华允诚就是如此。华允诚之疏首先指出:
“庙堂不以人心为忧,政府不以人才为重;四海渐成土崩瓦解之形,诸臣有角户分门之念。”
华允诚的意思是,局势已至如此,朝廷仍是这种样子,怎么得了!然后他笔锋一转,指责温体仁干预吏部之权,提拔同乡闵洪学接替王永光担任吏部尚书、党同伐异等罪状,给了温体仁一点颜色。
但温体仁并未就此罢休。当时与温体仁关系密切的宣府监视太监王坤,以陈于泰之事狠狠参了周延儒一本。像太监参劾内阁首辅,本来就不成体统,也史无前例。因此,朝廷上下多为周延儒辩护。周廷儒身处困境,便求助于温体仁,希望他能出面说句公道话。温体仁当然不会援手,反而唆使其党羽陈赞化弹劾周延儒,罗织其罪名。吃了暗亏的周延儒,最终于崇祯六年(1633)六月被赶下了台。温体仁也就当仁不让地做了首辅,并一做就是4年。当时朝廷上下都讨厌温体仁,纷纷上书要求重新召回卸职的阁员何如宠,可惜何如宠坚决不肯应召,从而让温体仁顺利得手。
温体仁此人,工于心计,不露声色,精通权术,十分了得。自以为英明无比的崇祯帝,被他玩于股掌而不知,竟说他“纯忠亮节”。正是在崇祯帝的宠信之下,温体仁把他的权术发挥得炉火纯青,于不动声色中,把他不喜欢的那些大臣们,一一予以打击。
最典型的例子是打击文震孟。文震孟以正直、才卓而闻名。在他以少詹事的身份担任皇帝的日讲官时,就以敢讲、能讲而深得好感。崇祯八年(1635),文震孟以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作为首辅的温体仁,对这一任命并不欢迎,但他表面上却装模作样,极力与文震孟搞好关系。每次拟旨,温体仁都要找文震孟商量,有所改动也一概听从。因此文震孟竟觉得温体仁相当不错,连说:
“温公相当谦虚,怎么都说他奸呢?”
深知温体仁本性的大学士何吾驺好意提醒说:
“此人机深,不可轻信!”
果然,时间稍长,温体仁就故意设下圈套让正直的文震孟钻。温体仁先唆使吏部尚书谢升弹劾御史许誉卿营求高官,因为这位许御史曾以中都凤阳失守而重参过温体仁,温体仁自然要还以颜色,然后便在谢升的奏疏上故意降低处罚程度,拟旨贬谪。深知皇帝性格的温体仁当然知道皇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必定要加重处罚,发回重拟,而耿直的文震孟也肯定要帮许誉卿说话、辩护。这样一来,文震孟就会与皇帝发生对立,撞到枪口上。
不出温体仁所料,崇祯帝果然认为原定处罚太轻,退回票拟要求内阁重议。温体仁随即提高了处罚程度,将许誉卿削职为民。耿直的文震孟自然不会同意,当即与温体仁发生了顶撞。温体仁则以帝意之名坚持己见。几天后,圣旨传下,许誉卿果然被削籍为民,文震孟则愤愤不平。
温体仁接着走了第二步。他向皇帝密报说,文震孟到处讲,言官(指许誉卿)被罢是光荣之事,这分明是讽刺皇上您赏罚不公等等。崇祯帝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气,一怒之下,罢了文震孟的官。文震孟入阁仅3个月,就被赶下台,创了崇祯朝的记录。大学士何吾驺也受到牵连,被罢了官。温体仁一箭双雕,一下赶走了两个政敌。
温体仁心机很深,手段老辣。当时曾有人这样描述温体仁的伎俩:如果他要推荐某人,一定嘱咐他人先出来提名,自己则跟附其后,暗处使劲,显得其正大无私。如果他要排挤某人,则故意予以宽假,但一定设下圈套,让皇帝发怒生气,从而改重处罚,他自己还落得人情。此法屡试不爽。从文震孟被罢免之事,可知此言不诬。
当时也不是没有人奋起弹劾温体仁的。朝臣如刘宗周、许誉卿,宗藩如唐王朱聿键,勋臣如抚宁侯朱国弼,布衣何儒显等等,都先后弹劾过温体仁,但都受到了处罚。更有一位名叫杨光先的千户,先准备好棺材,然后上书弹劾温体仁,结果被崇祯帝下令打了80大板,遣戍辽西。
自恃英明的崇祯帝,之所以如此倚信温体仁,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崇祯帝自己的性格及用人方式,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与温体仁权术手段的高超有关。
不过,温体仁虽如此工于心计,精通权术,但最终还是露出马脚。他忘了别人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崇祯十年(1637),温体仁接到常熟奸民张汉儒状告其死敌钱谦益、瞿式耜乡居不法的状子后,如获至宝,便想借机置之于死地,拟旨逮钱、瞿两人下诏狱严刑追查。没想到一向清高的钱谦益情急之下竟求助于太监曹化淳,请其援手。获悉这一情节后,温体仁立即上书崇祯帝,要求追治曹化淳之罪,却忘记了崇祯帝当时与太监的关系。崇祯帝接到其疏后,竟示之于曹化淳。曹化淳惶恐之极,竭力辩白,并最终弄清了原委,禀报了崇祯帝。深受蒙蔽的崇祯帝,一气之下,下令枷死了张汉儒,罢免了温体仁。圣旨传出,据说北京城中欢声雷动。回到老家浙江乌程县的温体仁,气急攻心,很快就病死了。
温体仁之后,朝廷党争也一直没有停止过。这种文官内部的斗争,到后来几乎就变成了争权夺利的代名词。在这种情形之下,统治帝国的这些大臣们又有多少精力去处理朝政、应对时局呢?更何况他们本身的能力原本就平庸不堪。
明季文官的普遍无能,可以说是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三言两语也说不清,这里仅以内阁为例。
内阁是当时最高决策机构,朝廷大事,基本上先由此决策,再由皇帝定夺认可后即付诸实行。按理说,进入内阁的大臣应该个个是精明能干之人,才不枉担此重任。然而,纵观崇祯朝阁臣,真正具有干练之才的并不多见。
阁臣的选拔,虽需一定的程序和条件,但真正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皇帝手中。崇祯帝选拔阁臣,一度曾以抓阄之法来决定人选,把这种大事视作儿戏。后虽弃之不用,但崇祯帝的个人倾向仍是决定性的。现在看起来,被崇祯帝看中而选入内阁的,似乎也没有几个真才实学之人。
如在崇祯帝即位之初,通过抓阄被选入阁的阁臣周道登,就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人物。某日,崇祯帝御经筵,问他道:
“‘宰相须用读书人’当作何解?”
周道登竟回答说:
“容臣等到阁中查明回奏。”
对这种迂腐之言,崇祯帝开始十分不悦,到后来也只好一笑了之。他接着又问:
“近来诸臣奏疏中,总有‘情面’两字。何谓情面?”
周道登竟又答道:
“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这种回答,竟然出自堂堂阁臣之口,令崇祯帝哭笑不得,就连边上的太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如稍后的另一位阁臣郑以伟,据说是过目不忘,学问很好,但就是不会票拟。对此,他自己也很着急,曾自叹道:
“我记诵万卷,却窘于数行(指票拟),竟要被后进所看不起!”
他有一次甚至把奏疏中的“何况”两字,误以为是人名,竟在票拟中随手写道:
“何况着按、抚提问。”
直到崇祯帝改正发回后,他才恍然醒悟。
这种成为一时笑谈的书呆子行为,当然只是少数。但当时阁臣之选,多重翰林、进士,却也是实情。这些人虽有文学之才,但不谙政务,不熟吏事,很难有经世作为,更枉谈因时应变以济时艰了。这确实是当时阁臣普遍存在的问题。
像周延儒,状元出身,出道很早,在当时也算得上一个才子。他在入阁前入阁后也都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来应对时局,除了揣摩帝意迎合讨好外,好像也没有特别之处。再如在阁长达8年而且做了4年首辅的温体仁,更是个无能之辈,而恰恰是这种庸才,却能长居高位。
第六章 罪己诏颓靡的士风(2)
温体仁不仅无能,而且还在皇帝面前以无能为荣。当崇祯帝召他询问兵饷诸事时,他竟然说:
“臣原先以文章待罪禁林,皇上不知臣笨而把臣拔到这个位置上。盗贼越来越多,真是万死不能塞责。然而臣虽愚笨无知,但票拟时却不说假话。兵饷之事,只有靠圣明裁决。”
温体仁身居如此要职,竟然以愚笨为借口,把军政职责推得干干净净,而崇祯帝竟然不治其罪,不去其位,反而觉得温体仁笨得可爱,笨得忠诚。说穿了,就是因为温体仁在说自己笨的同时,衬托出了崇祯帝的英明,崇祯帝听了十分舒心。在舒心之余,崇祯帝大概也觉得有自己这么英明的皇帝,大臣稍微笨一点,也无妨大局。
温体仁所引用的同类,也大都是平庸之辈。对内阁中的温体仁、王应熊、吴宗达3人,当时有一段民谣,专门予以讽刺,民谣称:
“内阁翻成妓馆,乌归、王巴、篾片,总是遭瘟。”
温体仁是乌程人,王应熊是巴县人,所以取其籍贯谐音,分别被名之为乌归、王巴,而吴宗达也因无所作为,被人讥之为篾片。事实上,这种说法也没有冤枉他们。温体仁等人在阁之时,内乱外患加剧,尤其是农民起义军越演越烈,而他们不仅未曾有什么大的建树,反而误事坏事不断。
如在崇祯七年(1634),当时农民军已遍布各地,形势相当危急,而身居相位的温体仁竟对山西巡抚吴担骸 ?br /> “流贼,癣疥疾,不足忧也!”
但是,就在1个多月后的崇祯八年(1635)正月,农民军竟火烧了中都凤阳和皇陵,天下震动。温体仁对形势判断的水平,由此可见!
又如崇祯九年(1636)九月对卢象升的调动,也可以充分说明温体仁的为官之道。当时中原战场的形势,一度曾十分有利于朝廷。但就在此时,镇压农民军最得力的前线大将卢象升,竟被召入援京师,从而给农民军以极好的喘息机会。更不可思议的是,卢象升旋即又被改调为宣(府)大(同)、山西总督,负责他很不熟悉的边事。卢象升的调离,使农民军失去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而朝廷的剿灭局面也因此而日陷困境。卢象升的调动,名义上虽是由崇祯帝主持,实际上却是由温体仁操纵。温体仁不满卢象升不为己所用,又忌其功高,于是明知其不习边事,却仍力推卢象升出任边塞,使之身置重地,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