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皇帝
这话说的让溥仪有点失望,他心理明白,朱师傅所说的正经学问,和陈师傅的一样,是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学问。
溥仪忽然问道:“朱师傅,蚯蚓怎么分清公母?”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些农人知道吗?”
“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这与农事无关。”
二人谈过话后,是朱师傅的习字课。这一节课,溥仪上得很认真——在朱师傅的印象中,皇上还从来没有这样用心学习过他的书法,每一笔,每一个姿势都问得清清楚楚。
陈宝琛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旁边看着,见皇上一丝不苟,专心致志,心里疑惑不已:我哪件事做的不合皇上心意了?
随着伏署渐渐消去,溥仪瓷瓶里,竟生生出密密麻麻的小蚯蚓,溥仪万分高兴,便找来更多的盆盆灌灌把蚯蚓分出去,这时陈宝琛才明白溥仪上课时为什么总爱瞅那个花瓶。令陈师傅担心的是,溥仪对他讲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以前,溥仪虽然有时不爱听那些经书的讲解,但当陈宝琛讲解时事时,皇上总是显出浓厚的兴趣,而且爱看报纸。可是现在不行了,溥仪不仅不爱听陈师那些对经典著作的讲解,也不愿听那些时事消息与评说,陈宝琛给他讲那个贼首孙逸仙又在广州成立了“伪政府”,当什么“大元帅”,溥仪道:“那就让他当呗。”陈宝琛师傅给他讲冯国璋解除了段祺瑞的职务,王士珍当总理了,溥仪道:“谁当都是一个样。”不久陈宝琛又说:“段祺瑞又作总理了,王士珍又下了台。”这时,溥仪似乎倒是有点兴趣:“我听说过,他们是北洋三杰,是什么‘龙’、‘虎’、‘狗’三将军,本是一家,怎么互相之间干起来?”陈宝琛道:“哪有永远的朋友,人都是不可全信的,忠诚的人能有几个。”溥仪便不再说话了。
陈宝琛发现皇上以前爱看报纸,现在却不看了,于是问:“皇上,怎么现在不看报纸了?”溥仪答:“都是假的,假的可笑。”
可是陈宝琛却发现,除了对蚂蚁、蚯蚓感兴趣之外,溥仪又养了蛐蛐,又养了狗,而且非常喜欢骆驼。有一天陈宝琛远远地看见皇上拿根细草在撩拔着骆驼的鼻子,旁边五六个太监在牵制着骆驼,骆驼在皇上草茎的撩拔下,扑扑扑扑地打着喷嚏,皇上笑得前仰后合,陈宝琛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上了骆驼。
养心殿。四位太妃,载沣、载洵、载涛,内务府大臣世续。绍英,师傅陈宝琛、粱鼎芬、朱益藩。
陈宝琛道:“情况就是这样,现在皇上太贪玩了,对一切正经事都没有了兴趣。”
梁鼎芬已重病在身,此时也来到养心殿,道:“我已不能当差。从陈师的话看,皇上贪玩也太过分了。我认为,虽是皇上,我们做师傅的,该严加诤谏的时候,也不能放松或顾忌什么。”
载沣道:“是……是该这样,是君臣也是师徒,不要顾忌什什么。”
四位太妃态度一致,也认为既是老师,就有老师的责任和威严。
瑾太妃端康道:“这一阵子,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们觉得皇帝也和我们一样,于是就疏于过问了。我既为后宫之主,负有母育皇帝的重任,这是首先是我的不对,今后我每天都要派人去看管着他,对他严些,这样必定会好些。”
瑜妃、珣妃、瑨妃一个翻眼,一个歪嘴,一个吸着鼻子。
珣妃道:“我们是皇帝的额娘,对皇帝的爱护少了些。今后我也会派人天天去关心他的。”
瑜太妃突然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帮皇帝把心思用在读书上。”
瑾妃斜眼看着她。其余的人都想知道她有什么法子,催她快说。
瑜太妃道:“皇子、皇帝都有伴读,如果皇帝一个人孤学,我看北府的溥杰阿哥很机灵,就让他作皇帝的伴读好了。”
大家一致赞成,齐声说好。瑾妃心道:这个狐狸精,专会讨好。于是说:“我先前也这样想过,只怕他们会玩到一起去呢。”
瑜太妃道:“对二阿哥说清楚就是,又有我们作额娘的时时看着,不会玩在一起的。何况,就是闲时玩耍,也是人之常情。先祖康熙帝也有许多玩伴的。”
载涛贝勤道:“该有伴读,祖宗都是这样做的。我看,除二阿哥外,还应加一个毓崇才是。”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才一齐说好。大家都知道载涛的良苦用心:毓崇的父亲博伦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和民国及外国人都有很好的关系。陪读对于亲贵子弟来说是最高的荣誉了,让毓崇人宫,也就有笼络溥伦的意思;另外,陪读有代皇上受罚的规矩礼法,若让溥杰受罚,也不妥当,而让侄子辈的毓崇代皇上受罚就理所当然了。
载沣把伴读的事给皇帝说了,溥仪高兴地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
于是赏溥杰、毓崇紫禁城骑马,赐御书房行走伴读。
毓庆宫。书房。
溥仪已坐北面南坐好,此时,陈宝琛、粱鼎芬、朱益藩、伊克坦四位师傅才进来,溥仪站起身,四位师傅向皇上作揖,于是皇上和师傅同时落座,四位师傅坐在中间书桌的东面。今天,满文教师伊克坦也来了,虽然溥仪平时并不学什么满文。
四位师傅背东面西坐定后,书房里便依次进来载沣、溥伦。溥杰和毓崇,载沣向皇帝作揖,溥仪起立,载沣便走过去立于溥仪的右手位置,溥仪坐下。溥伦便向皇上磕了三个头:“谢万岁爷对奴才父子的恩典。”之后又向四位师傅作揖,此时四位师傅已起立。溥伦退过一旁后,溥杰和毓崇过来,向皇上叩三个头后,又向四位师傅叩头行拜师礼。行毕,背南面北坐下。
载沣道:“请师傅们对他们严加管教。”
陈宝琛道:“我们一定尽力而为,恪尽职守;恐才疏学浅,难胜大任。”
载沣道:“诸位师傅乃学界泰泰斗,不必过谦;皇帝、阿哥都要勤奋努力,不可‘荒于嬉’,不可‘毁于随’。”
溥仪道:“王爷说的是。”
溥杰道:“遵从王爷教诲。”
毓崇道:“谢王爷教诲,一定勤奋努力,专心致志。”
于是载沣和溥伦行礼告辞而去。
开头几天,三位学生神情庄重,专心致志,确实用功于学问。特别是溥杰和毓崇,在来皇宫前都被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们这是无上的荣耀,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守规矩。特别是溥杰,当他母亲瓜尔佳氏听说要他到宫中伴读时,竟喜极而泣。她语重心长地对溥杰说:“和你皇哥哥一道用功去吧,这下好了!你们互相帮着,将来恢复祖业。”所以,溥杰和毓崇每天准时来到书房,丝毫不敢造次,从八点多到十一点多的整个上午,心无旁鹜。
溥仪见有两个伴读的到来,一个是弟弟,一个是侄辈,坐在那里一丝不苟,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乱动,也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读书,听师傅讲课。
师傅们发出会心的微笑,太妃和王爷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可是这种情况仅仅就那么几天,互相间便挤眉弄眼。
一天,放了学,溥仪赏他们和自己一起用膳。溥杰、毓崇虽然天天中午在宫中吃午饭,但和皇上在一起用膳还是第一次。二人非常兴奋,见摆了几桌子几十道菜,毓崇道:“谢万岁爷,特办了这么多菜。”
溥杰道:“你知道什么,皇哥哥天天都是这样的。”他已进宫一次,便向毓崇解释。
毓崇瞪大了眼睛,道:“万岁爷,人们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果然;宰相都这样,皇上更是像大海一样的肚子——不然,这么多饭菜怎么用了。”
溥仪和溥杰都大笑起来,溥仪则更为高兴,从溥杰和毓崇的话里,从他们的行为里,他感到在同龄人中的那种优越,这种心理的满足,是在复辟那些天接见数不清的大臣时也没有过的。
溥杰道:“皇上怎么能吃这么多,虽然皇上是天下第一位广大胸襟的人,肚肠却是和我们一样的。”
毓崇道:“我还以为皇上能呼风唤雨,能日行万里,能一顿吃下这许多饭呢。”
张谦和道:“万岁爷虽不能自己呼风唤雨,却可以命令仙家的。过去女皇帝武则天令百花齐放,那百花仙子都不敢不从的,天上的玉皇大帝可以听到万岁爷的话,万岁爷说什么话,他都是维护的。所以皇上总有百灵相助,要呼风唤雨,也能做到的。”
溥杰和鳘崇一点也没有怀疑张谦和的话,溥仪则飘飘忽忽,如飞到了天上一般。
用罢膳,洗漱毕,毓崇战战兢兢地走到溥仪前,道:“万岁爷,我……奴才能看看看看吗?
“看什么?”溥仪问。
“看看万岁爷的肚子。”
旁边的太监吓坏了。“如此冒犯天颜,真是太不懂规矩了!”御前太监李长安喝道。
毓崇魂飞魄散,扑踊跪倒在地:“奴才绝不是这意思。”
溥仪哈哈大笑,道:“你为何要看?”
“奴才不敢说。”
“恕你无罪,说吧。”
“奴才听说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既是真龙,那身上该该该有龙鳞吧?”
溥仪又是一阵大笑,一把掀开了肚皮,毓崇瞅去,光光滑滑,白白嫩嫩,和他自己的一样。
张谦和道:“说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是说万岁爷是真龙所化,化为人间人形,来统治人间的,就如玉皇大帝统治天上一样。即是‘天子’是说万岁爷是秉承天命降在人世,统治人间,是人间之主。”
今天的事,今天的话,对溥仪来说,刻骨铭心。虽然平时这样的话听过千万遍了,但是在同龄人跟前听到这样的话,使他觉得,他就是和别人不同,这种感受很具体,很真切。这种感受沉淀到他灵魂的深处。
“阮进寿,告诉师傅们今天放假。”溥仪命令道,然后转身对溥杰和毓崇道,“走,看我养的蛐蛐和蚯蚓去。”
几十个盆盆和花瓶摆在毓庆宫东跨院,让溥杰和毓崇大吃一惊,真切地感到皇帝和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三个少年在蛐蛐盆前欢呼,为蛐蛐的神勇、斗架姿势的矫健优美而叫好;他们在盆灌前跳跃,为蚯蚓的繁殖力而惊奇不已。
溥仪又让他俩参观了他的蚂蚁洞,洒扫处太监替万岁爷专门养了些蝗虫作为蚂蚁的佳肴。贴身太监张长安把蝗虫递与万岁爷,万岁爷把他轻轻地踩死,道:
“你们看,待会儿你们看我的蚂蚁大军!”
溥仪把死蝗虫放在桧柏树根处,不一会儿一个蚂蚁嗅到了蝗虫的味儿,转了一圈。
溥仪道:“他就要去报信了,看,看,看,他去报信了——搬桌椅来!”
桌子摆好,又放上两把椅子,溥仪便让溥杰和毓崇看蚂蚁是怎样搬兵的。
果然,蚂蚁从树疤处的洞穴里浩浩荡荡地出来,薄杰和毓崇惊奇、赞叹不已——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雄壮威武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
有这样的蚂蚁大军,是蚁仙指挥的吧——皇上可以命令大仙呀。
溥杰和毓崇的灵魂在惊叹。
红日没人了宫墙,三人仍兴致盎然,张谦和催他们,薄杰和毓崇连忙拜辞皇上。
溥仪道:“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们若能答出来,就重重有赏。”
“什么问题?”溥杰和毓崇几乎同时说,他俩都希望自己能解答皇上的问题。
溥仪道:“怎么能分得清蚯蚓的公母呢?”
二人都摇头不知。
“你们回去想想、问问,答出来,重赏。”
大家这才分开。
第二天,溥仪到的早。照例,又是陈师第一个作为老师到了书房,见皇上已经在那里,很意外,也很高兴,于是站在那里向皇上作揖,皇上站起身算作答。落座后,陈师傅就要开讲,皇上道:“溥杰他们还没来呢。”陈师傅只好等一下,不一会儿,溥杰和毓崇到了,向皇上行了跪礼后,坐在南边的位子上,侍奉的太监过来接过帽子,放在帽筒上。溥仪便向溥杰和毓崇挤眉弄眼,指手划脚。溥杰看了一会儿皇上,没敢吭声,毓崇则头也不抬。见是这样,皇上的手脚比划得更厉害了。陈宝琛开始假装没看见,就讲他的课,讲了一会儿,见皇上的动作越做越大有增无减,便书猛地往毓崇面前一拍道:“你安静点,指手划脚地干什么?”
皇上果然安静了,毓崇惊恐地睁着眼睛,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分辩,头更深地低下去。
陈宝琛见大家都安静了,于是开讲《孝经》讲“始于事亲,经于事君”的道理。对这一段,溥仪听得很耐心,很顺耳,“君叫臣死,臣不可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可不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陈宝琛接着又讲了一些历史上的故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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