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皇帝
几个人愤怒而伤心地谈论着,走在火场上。这里已被内务府派护军严密看守,有内务府大臣轮流到场监视,以防有人把烧残的金银带出宫去。
溥仪和伴读的学生走在这残垣断瓦上,不时发现有未烧完的珍本书籍及大堆烧得毫无光泽的宝石。他们捡拾着,带到了养心殿。那些金佛、金塔等等,都被烈火熔化,有的成了碎块,有的化成金水流入土中,结成板块。溥仪同几位伴读学生捡拾着残存的书籍,一会儿,不忍再看,便走出火场。
绍英迎向前来道:“书籍和字画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了。敬慎斋所藏的明景泰年间刻制的大藏经版数千块,中正殿雍正时的全藏真经和历代名人书画都烧了。”
溥仪道:“问出什么来了吗?”
绍英道:“那些个太监打死了也不吐露一字,到现在什么也没审出来。”
溥仪道:“无论如何要犒奖那些在救火中表现英勇的人。”
“当然,我正想为此事找皇上商量。这里烧过的碎块金子不如重新熔化成金块,再卖给金铺,以作为火灾后的善后开支。”
“好吧,就这么办吧。”
后来,内务府拣的碎金块一共化了四百斤黄金。之后,内务府把北京各金店找来投标,一个金店以五十万元的价格买到了灰烬的处理权,从中又拣出金片金块一万七千多两。金店把这些东西拣走之后,内务府把余下的灰烬装了许多麻袋,分给了内务府的人们。许多年后,一位内务府官员告诉皇上,他叔父那时施舍给北京雍和宫和柏林寺每庙各两座黄金“坛城”,直径高度都在一尺上下,就是用麻袋里的灰烬提制出来的。
“亨利”,婉容在电话里亲热地叫着溥仪,“到我这里吃晚饭吧,娘家送来一些新鲜的蔬菜,都是自家种的,来吧。”
“好,我就过去。”
溥仪忙于处理大火的事情,好长时间没有到储秀宫里去,今天婉容打来电话,哪有不去的道理。
溥仪带着几条狗来到储秀宫,婉容迎出来,手里也拿着狗链子,哈巴狗在溥仪前摇头摆尾,这里嗅嗅,哪里舔舔,亲热得不得了。
“你也喜欢上狗了?”
“喜欢极了,寸步不离。”婉容还没有说出:虽然她自己不会洗澡,却会给小狗洗澡;虽然她不会自己解衣宽带就寝,却会侍候小狗入睡。
溥仪道:“你们府上还会种菜?”
婉容笑道:“我到了宫中,真的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在天津时,我的外国老师的家里就种了许多菜,我到了她家的院子里,真如走进田园的感觉。她说,在西方,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家都有花园,更不用说贵族了,而且人人都会种花、养花。至于种菜,她说,菜很美,可怡情消遣美化环境,又可食用,实在是一举数得。听了她的话,我也就有了一些种花种菜的知识,在天津种过,回到北京种了一点,辟的园子,现在就结出许多新鲜的菜蔬了——不过,这次送来的当然不是我自己种的了。”
“是什么蔬菜呀。”溥仪流出了口水。
“是青椒黄瓜。”
“做过了吗?”
婉容道:“别急,亨利,我早已吩咐膳房了。”
“‘夜西剪春韭’,好清新的诗句,种菜确是一种怡情的好方式。”溥仪忽然道:“伊丽莎白,你好吃西餐,不知会不会做。”
“当然会做了。怎么,亨利,你想学吗?”
“太想学了。我想,过几天,专门办一个西餐膳房。”
“亨利,你真的会体贴人,我就是喜欢西餐。”说着,伊丽莎白握起亨利的手。
溥仪道:“你的英文学得怎样了?这洋师傅你还满意吗?”
“很满意。”婉容用英文道。
“果然学得不错,将来,说不定我们能一起到英国留学呢。”
“亨利,你说的当真!”婉容跳了起来。
“当真!我就想着到英国留学,曾逃跑过,可没逃成。现在我成婚了,亲政了,我的事我自己可以做主了!”
“我亲爱的。”婉容用英语说着,搂着他亲了一口。
“达令”,溥仪道,“我们永远在一起。”
二人如胶似膝。一会儿,菜还没有端来,溥仪道:“这半天了,怎么菜还没有端回来,怎么回事?”
“亨利,急什么,再等一会儿吧。”
谁知,又等了一会儿,菜仍没有端来,溥仪急了:“这是干什么,这么拖沓!”于是他出内室走出房门,来到院子中。正好,一位太监端着菜盘子走来:“万岁爷,这不就好了么?”
“什么?好你个奴才,端菜连盖儿也不盖,树上的蝎虎子尿尿怎么办?”
溥仪还没等那太监反应过来,夺过盘子,狠命地向那太监头上砸去,顿时那太监的头上开了花,血泪泪而出。
满宫的人都没有想到刚才还是风和日丽,转瞬间却是雷电交加。
婉容奔出屋子,见太监已瘫在地上,忙道:“快!快扶他看医生。”
几个太监忙过来把那太监抬走了。
“进屋去吧,皇上。”婉容凄凄地道。
溥仪转身想走,可是既然婉容开了口,他又折回身,走到屋内。
婉容道:“看他伤势不轻,别出什么人命来。”
“你别吓我,哪有那么严重。”
“狠命地那么一砸,又是要害部位,他已不省人事,说不定会出事的。”
这一下溥仪倒怕了,虽然他是宫中的皇帝,可是毕竟现在已是民国,何况又是多灾多难之时,万一太监真的完了,外边人知道,不知又会做出什么文章,造出什么舆论出来。
一会儿,婉容对太监道:“快去看看刚才那人的伤势怎样了,马上回来禀报。”
“嗻。”
太监走后,婉容道:“皇上的脾气可真大,不会是对我有什么吧?”
“不!不!伊丽莎白,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这些天,看到太监就头疼,我心里有气,我心里有恨呀!他们偷盗还不算,竟然纵火,一把火烧掉了祖宗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宝物——这,我如何面对祖宗,对百姓我又如何交待!”
婉容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反倒宽慰了一些,她以为皇上的温柔,皇上对她的爱情是做出来的,是在敷衍她。如今看来,他真的是对太监有气。
此时,门外太监报告:“回万岁师、皇后主子,刚才被砸的那位爷没事儿了。”
溥仪长出了一口气,道:“叫总管来?”
“万岁爷,是养心殿的总管吗?”
“不,是宫中大总管。”
不一会儿,张谦和到了,他已由养心殿总管升为整个紫禁城的大总管,终于混到了当年李莲英、张兰德的位置。
“万岁爷,奴才到了,有什么事?”张谦和道。
“赏那位……那位受伤的太监一百块大洋,让他好好调养一下。”
“嗻。”
张谦和退出后,婉容道:“皇上还在这里用膳吗?”
“在,就在这里。——晚膳后,我就不回去了。”
“亨利——可是……”婉容露出尴尬的神情。
“伊丽莎白,我只是在这里留宿,我现在反倒觉得这里很好。”
溥仪现在觉得太监都是拐骗坑蒙、无恶不做的人,而养心殿里除了狗之外,就是太监。而这里,门外站着的都是宫女,虽然她们……他们也让溥仪讨厌,但总是要安全些。那些太监,既然能放火烧了建福宫,既然能用石子作暗器砸烂自己同事的牙齿和舌头,那么,他们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还是住在宫女的圈子里安全些!
可是刚用过膳,养心殿的太监赶到储秀宫报告:“老爷子!打起来了。”
溥仪吓得脸色煞白,他以为又有谁打进紫禁城里来了,顿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见溥仪吓成这样,婉容莫明其妙,问道:“谁打起来了?”
“大总管和二总管!”
溥仪听了这话,轻松下来,但又气上心头,道:“哪个大总管二总管?是原来的还是现在的?”
“是现在的,阮爷和陆爷。”
原来是阮进寿和陆喜福打了起来!
“在什么地方打的?”溥仪问。
“在阮爷的住处。”
溥仪又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是在养心殿里打的。
“我亲自去看看。”溥仪起身随那御前太监走了。
阮进寿升为大总管后,势力大了,派了二十来个太监服侍自己,又有专门的厨师,在紫禁城外的胡同里,又娶了媳妇,娶了妾,认了干儿子,香火也有人继承了,不免有点太得意了。陆喜福刚升为万岁爷宫中的二总管,也想摆点谱儿,二人闲来无事,在赌钱的时候互不相让,于是发生口角,最后动起手来。都是宫中有体面的人,下面的太监没有人能劝住架,便有太监来告诉了万岁爷。可是大家谁也想不到,万岁爷竟叫了侍卫,亲自到他们的住处来了。
这是一个小院,虽比不上李莲英、张兰德的住处——现在由张谦和住着——但这里,假山嶙峋,绿柳婆娑,花枝摇曳,四廊连亭,如同豪门的别墅一般。
溥仪进了正屋,见八仙桌上放着许多烟土,一些赌具零乱地摆着。
阮进寿、陆喜福大吃一惊,急忙跪在地上,道:“万岁爷饶了奴才吧。”
“阮进寿,叫我怎么饶你,你这里烟灯、烟枪俱在,赌具一应俱全,又带头打架,成何体统!”
阮进寿道:“万岁爷息怒,这些东西多是陆喜福从景仁宫带来的,他在那里开赌局,卖烟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随万岁爷,哪里会……”
“阮进寿!你不要血口喷人!”陆喜福道。“你不但自己开赌局,办烟馆,你还做景仁宫中赌局的保人,整个宫中,哪一处的烟馆不向你交保护费?这还不算,我有证据证明你冒领官款,你身穿的绫罗绸缎哪一种不能养活北京人一家子一年的生活,钱从哪里来的……”
“陆喜福!你个婊子养的!恩将仇报,你难道没抽烟馆的租税吗?你……”
“够了!”溥仪喝道,“你们简直简直是土匪!是流氓!是……”
溥仪气歪了嘴,道:“走!随我到养心殿去,慢慢说。”随后他又道,“多叫侍卫过来。”
溥仪觉得这里太不安全了,他看到有许多太监睁着绿莹莹的眼睛在望着他。
到了养心殿,溥仪一眼瞥见墙上康熙大帝用过的那把宝刀,于是取下来,照阮进寿的头上砍去,谁知不知是由于溥仪胆怯,还是由于什么原因,阮进寿没敢动,溥仪这一刀竟然砍歪了。一下砍在阮进寿的肩胛骨上。
“老爷子饶命!老爷子饶命!”阮进寿就势躺在地上。
“万岁爷住手,万岁爷不能这样!”不知什么时候王焦氏跑进来。
溥仪把刀放下来,仍然气冲牛斗。
“老爷子,让他们下去吧,明天再问,天也很晚了。”二嬷劝皇上。
此时电话铃响了。
“万岁爷,接电话。”
溥仪走到话机旁,拿起话筒,里面是婉容的声音:“皇上,晚上还在这里住吗?”
“不了。”
“听你的声音气得很厉害——别那样生气,和那些太监,值得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好。”
“千万别动气,皇上,要忍着点,答应我,亨利。”
9
“我答应你。”
“那好吧,祝你晚安,see you!”
电话挂断了,溥仪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去,王焦氏也要走。
“二嬷”,溥仪急忙喊,“住在这儿吧,今晚已经很晚了。”
王焦氏看了看他惊恐的样子,道:“好吧,万岁爷,我就睡在你的房门口。”
“快!”快给嬷嬷拿铺盖过来。”
溥仪又看了看走廊,从他的寝室到抱厦,都有值更的太监打地铺睡着。“有谁要是对我不怀好意,岂不太容易了吗?”
溥仪越想越怕,道:“把我的豹头、虎子牵来放在门前——嬷嬷,你在豹头、虎子的里面睡。”
“放心睡去吧,万岁爷,没有什么事的。”二嬷道。
溥仪进了寝室,又翻起了《圣训》——这是皇帝每天必做的功课——大清历代皇帝都是如此。他翻了雍正帝的《硃批谕旨》,见上面写道:“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于已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又见雍正帝在亲信大臣鄂尔泰的奏折上批道:“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朕从来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即经历几事,亦只可信其已往,犹当留意观其将来,万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他又翻了几页康熙帝的圣训,见上面写道:“为人上者,用人虽宜信,然亦不可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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