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檀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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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俺的身边经过时,吃力地抬起头,对着俺龇牙冷笑。连这个木头一样的聋子都敢对俺冷笑,爹,可见你这一次是死定了,别说钱丁,就是当今皇上来了,也难免你的死刑。灰心归灰心,但俺还是不死心,爹,咱们“有枣无枣打三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俺猜想,此时此刻,钱大老爷正陪着从济南赶来的袁世凯和从青岛赶来的克罗德,躺在县衙宾馆里抽大烟呢,等到姓袁的和那个姓克的滚了蛋,俺再闯县衙送狗肉,只要让俺见了他的面,就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听俺的。那时候就没有了钱大老爷,只有一个围着俺转圈子的钱大孙子。爹,俺最怕的是他们把您打进囚车押送进京,那样可就“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只要在县里执刑,咱们就有办法对付他们。咱去弄个叫花子来当替死鬼,来它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对俺娘的绝情,俺实在不应该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让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祸害女人。但你毕竟是俺的爹,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换,但爹只有一个没法换。前边就是娘娘庙,急来抱佛脚,有病乱投医,待俺进去求求娘娘,让她老人家显灵,保佑你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娘娘庙里黑咕咚,俺两眼发花看不清。几只大蝙蝠,撞得梁头啪啪响,也许不是蝙蝠是燕子,对,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庙里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横躺竖倒着十几个叫花子。尿骚屁臭馊饭味儿,直扑俺的脑瓜子,熏得俺想呕想吐。尊贵的送子娘娘,跟这群野猫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们恰似那开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体,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懒洋洋地爬起来。那个花白胡子、红烂眼圈的花子头儿朱八,对着俺挤鼻子弄眼,冲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喊叫:

  “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贼孙子,学着他的样子,对着俺吐唾沫,连声学舌:

  “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那只毛茸茸的红腚猴子,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半。

  没等俺回过神来,这畜生,伸爪子进竹篮,抢走了那条狗腿。又一闪,蹿回香案;再一闪,跃到娘娘肩上。在蹿跳当中,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尾巴成了扫帚,扫起一团团灰尘,刺激得俺鼻孔发痒,“啊—嗤!”该死的骚猴子,人样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条狗腿。猴爪子乱抹,油污了娘娘的脸。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顺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娘娘连一条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胆大包天,您是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这一祸闯得惊天动地。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也知道了您的大名;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迹。您一个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戏子,闹腾到了这个份上,倒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就像那戏里唱的,“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

  爹,你唱了半辈子戏,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

  叫花子们,把俺包围起来,有的对着俺伸出烂得流水的手,有的对着俺袒露出长了疮的肚皮。他们围着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调,大呼加上小叫,唱歌,报庙,狼嗥,驴叫,呜哩哇啦真热闹,犹如一团鸡毛乱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赵大嫂。施舍两个小铜钱,捡回两个大元宝……

  您不给,俺不要,你家要得现世报……”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这些狗日的,有的拧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奶子……浑水儿摸鱼,顺蔓儿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夺门逃跑,被他们扯住了胳膊搂住了腰。俺扑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捡起身边一条细竹竿,对准俺的膝盖轻轻地一戳,俺腿弯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声,说:

  “肥猪碰门,不吃白不吃!孩儿们,钱大老爷吃肉,你们就喝点荤汤吧!”

  叫花子们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几下子就把俺的裤子扒了。在这危急关头,俺说:朱八,你这个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汉。你知不知道,俺的亲爹,让钱丁抓进了大牢,就等着开刀问斩?朱八翻着烂眼圈子问俺:

  “你爹是谁?”

  俺说,朱八,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装鼾(憨)呢!全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铁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前,连声说: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时候,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

  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沾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

  “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来,学着人的样子,给俺磕头作揖,怪模怪样,逗人发笑。朱八说:

  “孩儿们,明儿个弄几条肥狗给姑奶奶送去!”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

  “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有的龇着黄板牙,有的咧开缺牙的嘴。俺忽然觉得,这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红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们的笑脸。俺的鼻子一阵发酸,热泪顿时盈了眶。

  朱八说:

  “姑奶奶,要不要我们去劫大牢?”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牢门口不但有县衙的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

  “侯小七,出去溜达着,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

  候小七说:“遵令!”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背上口袋,吹一声口哨,说:

  “乖儿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飕,蹿上他的肩头。侯小七驮着他的猴子,敲着锣,唱着歌,走了。俺抬头看到,泥塑的娘娘,浑身焕发着陈旧的光彩,银盘似的脸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娘娘显灵了啊,娘娘显灵!娘娘显灵,保佑俺的爹吧!

 
第一章 眉娘浪语 (三)  
莫言  
 

  俺回了家,心中充满了希望。小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着俺笑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着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可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着一件汗褐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进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张他从京城运回来的檀香木嵌金丝的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颂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   
照着他的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紧闭着的嘴,活脱脱一条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长长的下巴上,光光得没有一根毛,怪不得人们传说他是一个从皇宫里逃回来的太监呢。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要搀上许多的黑绒线,才能勉强地打成一条辫子。

  他微微地睁开眼,一线冰凉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了?

  他点了一下头,继续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的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吗?

  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的。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一边梳一边说:

  “爹,我头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疤了去了,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秃疮?”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好。

  为了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服服帖帖,还掺上了黑丝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阴森森的眼窝里竟然出现了一片泪光。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窝问:

  “爹,您哭了?”

  公爹摇摇头,说:

  “当今皇太后有一个专门的梳头太监,但太后不用,太后的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管梳的。”

  公爹的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小甲一听到他爹说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缠上去央求他爹讲。他爹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俺,说:

  “媳妇,去买几丈洋布缝几件衣裳吧,伺候了俺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干什么,俺烦恼地问。

  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

  “起来,起来,俺爹等着你给他梳头呢!”

  俺愣了一会,心里说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门好开,善门难关啊。他把俺当成什么了?老东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卢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你那两根蔫不拉唧、花白夹杂、臭气哄哄的狗毛俺给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烧了八辈子高香修来的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猫儿,尝到了滋味的光棍,没完没了了。你以为给了俺一张五两的银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也不想想俺是谁。俺憋着一肚子火儿下了炕,想给他几句歹毒的,让他收起他的贼心。但还没等俺开口呢,老东西就仰脸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

  “不知谁给高密县令梳头?”

  俺感到身上一阵发冷,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能隐身藏形的鬼魂,要不他怎么知道俺给钱大老爷梳头的事呢。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突然地摆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笔直,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穿了。

  俺的气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转到他的背后,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着他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干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发着香气的漆黑的好头发;捏着他的秃驴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俺不由地想起了干爹那条沉甸甸的、肉乎乎的、仿佛自己会动的大辫子。干爹用他的大辫子扫着俺的身体,从俺的头顶扫到俺的脚后跟,扫得俺百爪挠心,全身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溢出浪来……

  没办法了,梳吧,自己酿出来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给俺干爹梳头,俺干爹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头没梳完两个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东西不动心。俺等着他顺着竿儿往上爬,老东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让你上得去下不来。到了那时候,你就得乖乖地听俺的。到那时候哦,俺还给你梳头,梳你个毬去吧。外界里盛传着这个老东西怀里揣着十万两银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来。俺盼着他往上爬,但是老东西好定性,至今还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儿,老东西,俺倒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