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她。迷迷糊糊的,他让她用手环抱着他,他说,“我家上个星期给炸了。”
“而你一直照顾我,自己却没地方住?”她温柔地指责他。
“我们不会有问题。我们明天一早去找个地方,”他说。
“对,我们找个地方,然后,我们可以很快结婚吗?”她问,羞答答的,
红着脸。
听到这个,他把脸靠在她脸上,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说道,“先找个
地方再说,其他,一样样来。”
她想了想,最后,懦懦地问,“你没有钱吗?”“有,但没现金,过些
时候会有。”他再次告诉自己:杰米,你这下死定了,死——定——了!
“我在邮局存有两百镑,”她主动提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手抚弄
他的头发。
“还有这儿的家具,完全没被炸,可以把新地方布置得很好。”
“我以后会还你,”他窘迫地说。
“等你有了再说,何况,现在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她温柔地说,对他笑
一笑,她细细地品尝“我们的”这几个字,邀他共享她的欢乐。
杰米基本上是个有门路的人,认识的人不少,他到处打听房子,叫人
分头进行,到了中午就找到了一间公寓,两房加厨房,存煤的柜子,冷热水
设备,楼下公共浴室。租金也不贵。那是一间旧房子的顶楼,越过对面的屋
顶,可以远眺百特西公园的绿树。他十分高兴,相信玫瑰也会喜欢。他现在
心满意足。昨天晚上,他在半毁的地下室地板上,躺在她身边,头上天花板
摇摇欲坠。一整晚,心中都疑虑重重,如今全部一扫而空。他对前景充满了
信心。但当玫瑰提着箱子上了楼梯,走到窗口时,似乎往后缩了一步。
“小玫,你不喜欢这儿吗?”“喜欢,可是。。”她马上笑了出来,带着
歉意,说,“我一直住地底下,我是说,我不习惯住得这么高。”他吻了她,
取笑她,她也高兴地跟着笑。但他注意到,好几次她一往下望,就显得极不
自在,马上走开,快速朝空荡荡的房间瞟了瞟,神情不定。她一辈子都是住
在地底下,公共汽车、私家车在她头顶上轰隆驶过,古老的大房子重重地压
在顶上,但那也像是一种保障,保护着她。现在高高在上,高于地面,高于
房子,她觉得不安全。别傻了,她告诉自己,很快就会习惯的。
她开始忙于摆放家具,收拾东西。她又从邮局提了一百镑买了些东西,
主要都是买他的,包括一个衣柜,她笑他衣服太多了;一部收音机,和一张
书桌。他说他要准备考试考个什么工程学位之类的。他问她为什么没给自己
买东西,她辩说自己东西太多了。
她把新居布置得和她的老家一模一样。桌子的位置,墙上的黄玫瑰月
历完全一样。她围绕着炉子高高兴兴地工作,一切动作和多年来的没有两样。
至于那碗柜,晾衣绳和去水板高度都钉得和原先那个家的一样,一如“家里”
那样。她无意中老用“家里”这个词儿。“嘿,”他向她抗议,“这儿可不也
是家吗?”她很认真地答他,“是,可是我不习惯。”“那你最好学会习惯,”
他说得不太客气,但马上亲了亲她,弥补自己出言过重。然而在这种情形发
生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发作了,“其实啊,那地下室早坍倒了,我今天走过,
看到上面填满了砖块什么的。”他本来不想告诉她的。她从他身边缩开,脸
色惨白。“你早就知道那是撑不了太久的,”他说。她全身剧烈颤抖,想到老
家一去不复存在,她承受不了。她不难想象坍塌的情况:大柱斜插,满地脏
水。她以后再也不要想它,要把那景象永远抛在脑外。那一整天,她默不作
声,无精打采,最后他发了脾气。他常发脾气。她买东西给他,他也不高兴。
她一脸困惑,问他,“你不喜欢吗?”“喜欢是喜欢,但。。”她后来甚感伤
心,因为那衣柜和书桌,他似乎都不太愿意使用。
另外还有些地方他们也互不了解。他们同居后四个星期左右,她说,“你
不太喜欢呆在家里,对不?”他听了,着着实实惊愕万分,问道,“你这是
什么意思?我守在这儿就像。。”他打住了,塞了根烟在口中代替未说出口
的话。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浪子回头。他并不喜欢被人绑住,不喜欢每个
晚上千篇一律,但他现在下了班,差不多每个晚上都直接回到玫瑰这儿来,
和她共进晚餐,诚心诚意赞美她烧的菜,然后——说实话,他有一百个理由
该来,不来才是大傻瓜!私底下,他颇以她为做。想想看,像玫瑰这样的女
孩子,多年来一直和她父亲相依为命,和关在尼姑庵里的人没有多大的区别,
三十岁了才和男人上床,人家一定会以为她有什么问题,但她并没任何问题!
他白天上班还会想到夜晚和她在一起的情形,欢然失笑。玫瑰,她没问题。
然而,慢慢的,自豪被疑虑吞没。这么多年,她仍小姑独处,这不太自然,
何况,她人长得也不赖。想当初,他还觉得她丑得很,不禁哑然失笑。现在,
她拥有自己的地方,沉浸在爱河之中,心情愉快,的确是姿色迷人。她脸变
得柔和起来,细瘦的脸颊柔嫩白皙,深邃的眼睛亲切信人。总是像只柔顺的
小猫,温和地迎接他回家。带她出去看电影,总会引来其他男人的注目。他
走在她旁边,心中十分得意。然而他会是第一个敲开她的心扉看个究竟的男
人吗?嗯,不太可能有什么问题,没有道理。
他和玫瑰谈到了这件事,柔顺的小猫突然伸出了尖锐吓人的爪子。他
结结巴巴地说了些话之后,“你想知道些什么?”她冷冰冰地问他。“这,这,
小玫,关于乔治那家伙,那个你说你仍是小女孩的时候就要嫁给他的那个
人。”
“怎么样?”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们交往了多久?”
“三年,”她答得非常干脆。
“三年!”他大叫,从没想过事态会这么严重。“三年好长啊。”
她看着他,眼神中有责备,也有乞怜,他完全不理解。就她来说,杰
米给她的快乐是她前所未有的。乔治不过是个记忆罢了。她告诉自己,杰米
是她的第一个爱人,她并没说谎,她确实感觉如此。而他现在这样质问她,
对自己失去信心,减少了她的欢乐,使她对他,对自己都无把握。他怎么可
以这样的摧毁了他们的幸福!她责备的眼神中添加了蔑视,她带着非常明显
的批判眼神注视他,杰米感到心中暴跳如雷,充满诧异和绝望——她竟然用
如此的眼神待他!那,这就证明她是在说谎了,她说他是他的第一位——假
如她是这么说的话。。“可是小玫,”他狂哮,“哪有道理。订婚三年,而你
告诉我。。”
“我什么都没告诉你,”她向他指正,说完站起来,收拾碗筷准备冲洗。
“那我总是有权利知道的,对不?”他大叫,一脸不高兴。
这可犯了大错。“权利?”她问他,一本正经,充满了藐视。她不再是
玫瑰,而是个老得多的人,就像是她母亲在说话似的。“是谁在谈论权利?”
她手势轻熟地把盘碟丢进加了洗洁精的热水中。“男人!我可没问过你你从
前做过些什么,告诉你,其实我是没兴趣。而我从前有过什么,假如我有过
什么的话,也不应引起你的兴趣。”说到这儿,她打开水龙头,水声制造了
另一个障碍。她耳中充满了水声,心中却想:男人,他们总是把事情搞坏了。
她已忘了乔治,他已不存在。然而杰米却把他揪回来,迫她思考,叫她不得
不自问:我当初是不是也那样地爱她?像爱现在这一个这样?假如她和乔治
在一起的时候,也像现在她和杰米一起时一样快乐,那爱的意义就要降低了,
变得模糊不清,平淡无奇。杰米好像是故意要刺激她似的,不管怎么说她是
有这种感觉。
穿过自来水的啪啪声,杰米叫嚷道,“那我是不该感兴趣的艹果,是不
是?”
“对,你最好别感兴趣,”她向他宣告,双手洗刷滑热的碟子,眼睛则冷
冷地凝视前方。“那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了?”他又嚷叫,怒不可遏。
她没回答他。他仍然身靠桌子坐着,低声咒骂玫瑰,但对眼前的混乱
情况,并未失去理智。他虽然觉得自己的男性占有欲遭受藐视,遭受侵害,
然而她一定也同样感到他对她不公。她既无宽忍之意,他只好走过去,双手
环抱她。这个一脸孤傲的受伤的女人必须加以安抚,恢复为那可爱恰人的小
甜甜。他逗她,“小辣椒,小小猫,你就是这样。”他拉她的头发,拉开她的
手不让她抹碟碗。她仍然没有反应。然后他看到泪水滚下她那僵硬倔强的脸
颊,他洋洋得意,抱起了她,放到床上去。毕竟,一切都十分容易。
也许不是那么的容易。那天深夜,玫瑰在黑暗中问他,“我们什么时候
结婚,”声音刻意显得十分的不在乎。他僵住了。他忘了,或是说几乎忘了
这件事。见鬼,她还不满足吗?他不是几乎每晚都在这几度过的吗?看到她
对他的诸多要求,那和结了婚还有什么不同。“小玫,你不信任我吗?”他
终于开口反问她。“我信任你,”她说,但语气不是那么的坚定。“我有些原
因,现在不能马上结婚。”她静默不语,而静默却像是悬在黑暗之中的问话,
隔在他们中间。他没回答,只是转身吻他。“我爱你,小玫,你明白的,对
不?”对,她明白。但大约一星期后,有一天早上他出门时对她说,“小玫,
我今天晚上不能来,我得花点工夫准确这个考试。”他看到她瞟了一眼那张
她替他买的书桌,他一次都没用过。他急忙说,“我明天就来了。”急着避开
她那困惑不解的眼光。
她突然问他,“你太太担心你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瞪着她,问,“是谁告诉你的?”她嘿嘿冷笑。“喂,
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她语存不屑。
“那一定是我在梦中泄出来的,”他自言自语,一脸着急。
她哈哈大笑。“‘谁告诉我’,‘梦中泄出’——你一定以为我是傻瓜。”
她摆出一个既熟悉又叫人受不了的手势,转身拿起一块擦碗布。
“别擦了,盘碗够干净的了,”他高声吼叫。
“别对我吼叫。”
“玫瑰,”过了一会,他恳求道,“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就是说不出口
——我试过了,常常。”
“是吗?”她说,就这么两个字。她那个“是吗”常叫他怒火中烧,像
是对他极度不信任的宣言,对他,对全世界的男人一种全然的漠视。她似乎
在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值得信赖——我自己。”
“小玫,她不肯离婚,她不给我自由。”他从上星期的一部影片里获得灵
感,口中冒出了这几句戏剧化的台词。他觉得不好意思,但她脸色软化了,
说道,“你该早点告诉我。”听到她声音中的怜悯,他再度访惶不安。她不由
自主转身向他,伸手抱住他保护他。他把头靠在她肩上,过去的感觉再度涌
上心头,他正逐渐被卷走,对自己的青行,完全控制不了。见鬼了,他心中
想,即使为她的柔情所软化,他依旧认为,那简直是见他的大头鬼,他绝对
无意叫自己和玫瑰陷入此境。她仍然抱住他,低头靠着他的头发,安慰他。
但从她的姿态感觉得到仍有一股僵硬,她等着他的回答。最后她开口了,“我
想生孩子。我不年轻了。”他扣紧了环在她腰上的双臂,心想:我可没想到
这个。他已有了两个孩子。继之又想:她没说错,她是该有孩子。可记得她
为了那个轰炸中的孩子搞得如何心神不宁?女人是该有孩子。想到她将怀着
他的孩子,心中涌起了一阵自豪。
她要是怀孕的话,他将十分高兴,但却更加茫然。玫瑰说,“杰米,再
去问她,叫她和你离婚。我知道女人一谈到离婚就会咬牙切齿,可是如果你
好好和她谈——”他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她。“你今天晚上就和她谈?”她楔
而不舍。“这个。。事实是他今天晚上根本就不打算回家。他想一个人过一
个晚上,去酒吧喝一杯,找几个老友,甚至看一两小时的书。“你今天晚上
不回去吗?”看到他的表情,她难以相信地问他。“我想回去,可是我不能,
我得看点书,准备这个考试。小玫,我只要努力,一定考得过,那我就有了
文凭。现在,我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她叹了口气,接受了,但仍向他恳
求,“那明天回去,去问她。”
“可是小玫,我明天要来找你,你不要我吗?”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然后露出微笑。“杰米,你简直是个娃娃。”他开始花言巧语,“小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