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会,参与善举,和世界各地的朋友通信,关心亲戚的孙子辈、重孙辈。但如
果我们看到她们的房子50 年来一桌一椅都没变动,就妄下定论,认定那是
一种化石现象,完整地保存维多利亚晚期风格,那就错了。《观察报》和《时
报书评》上评论的每一本书,她们都阅读。我最近就收到玫瑰姑妈的信,她
问我《路上》的作者是否(或许?)夸张了自己的困难?她们的音乐造诣颇
深,常写信鼓励一些她们认为未受重视的年轻作曲家——“任何新的,有创
意的东西,总要过些时间才能让人理解。”她们身为保守党党员,消息灵通
兼具判断力,既可能写信支持内政部长,也可能拍电报去表达抗议。这两位
女士,我家的艾茱莉姑妈和玫瑰姑妈,当然就是“英国老处女”这个词儿所
代表的意义。因此,一旦这些关系点明之后,茱蒂丝和她们两人即使不是精
神上的亲姐妹,毫无疑问必是精神上的表姐妹。这么说来,我们带着施舍的
眼光赞叹家无男人、需要自力更生的女性,这种心态显然是该有所调整的艹
果?

这个,人家当然是无从知道,而我,竟然也不知道,实在罪不可恕。


在那次事件发生以前,我认识茱蒂丝已五年多,但我却不由自主地认为——
蠢蛋——那是茱蒂丝首次滑下了所戴的面具。

我和茱蒂丝都认识的朋友贝蒂,人家给了她一件名牌狄奥旧衣服,她
穿了太长。她又说,“这种衣服不适合结了婚,生了三个小孩的煮饭专家。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不适合就是了。”茱蒂丝的身材,穿上去该十分
相称。于是有一天晚上,贝蒂带着那件衣服,我们三人相约聚在茱蒂丝的卧
房里。再次发现茱蒂丝原来是如此美丽,并不叫我们诧异。其实茱蒂丝那张
平静、冷峻的脸孔,深藏不露的完美身材常叫房间里,或是路上的人看来庸
俗低级。在那种时刻,贝蒂和我相互之间,或各自心中,常感到片刻的嫉妒
之情。

茱蒂丝个子高挑,纤瘦,胸部不大。淡褐色的头发中分,齐耳。前额
宽阔平直,鼻子笔挺;嘴唇饱满端庄,和那对引人注目的绿色大眼十分相称。
她的眼睑白净,上面一排金色的睫毛,紧贴在眼球之上,使得整张脸看起来
就像是一张瞪着一双大眼的镶金面具。那件衣服深绿颜色,料子闪闪发光,
直身,像件松松垮垮的长袍之类,在颈间简单开了个口,穿在茱蒂丝身上所
产生的形象,除了古典的,当然不会有别的,或许是像女神戴安娜,刚打完
猎回来,一身轻松?又或是像个知识水平较高的山林女神,选择在大英博物
馆的阅览室度过一个下午?诸如此类的。贝蒂和我一句话都没说。茱蒂丝自
顾在一面长镜前检视自己,她一定知道自己样子美极了。

她慢慢退下衣服,放在一边,慢慢穿回她脱下的灯芯绒旧裙子和毛料
衬衫。她一定察觉到了我们两人的无奈眼神,于是带着微微的自嘲笑容说,
“人该保存个性,你们说是不是?”接着又照着一本隐形的书本念出个句子
来:“我该承认,那确实改造了我。”这种句子不会是她写的,因为太粗鄙了,
倒像是我们这类的人写的。

“看到你穿过之后,”贝蒂大声反驳她道,“其他任何人穿上,我都会受
不了,我要把它收藏起来。”茱蒂丝耸耸肩,有点生气的样子。她穿着那松
垮的裙子和衬衫,脸上脂粉不施,站在那儿对我们微笑。这么一个女人,50
个人当中,49 人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揭露了她的另一面。贝蒂打电话告诉我茱
蒂丝养了一只小猫。她问我知不知道茱蒂丝喜爱猫?“不知道,可是她当然
会喜欢猫,”我对她说。

贝蒂和茱蒂丝住在同一条街上,比我常见到她,不断向我报告那只猫
的成长情形和习性,以及对茱蒂丝的影响。譬如说,她觉得茱蒂丝养了猫有
个牵挂,有点责任要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小猫一旦长大成熟,就遭到左邻右舍的投诉;那是头公猫

未施阉割手术,夜夜搞得鸡犬不宁。最后房东说,除非她愿意把猫给
“割”了,否则不是它走,就是她走。茱蒂丝到处找人,只要肯收容那只猫,
住在英国哪里都可以,但这个人,必须签字保证不会把猫给“割”了。她搞
得筋疲力尽,最后只好把猫带去给兽医了结了生命。贝蒂丝说她整整哭了24
小时。

“她没考虑过妥协吗?不管怎么说,猫要是有得选的话,说不定会选择
活命呢?”

“你想我胆敢向茱蒂丝说这么难听的话吗?雄猫色迷迷地到处乱冲乱
跳,这是它的天性,因此,如果把它给阉了,有违道德。那不过是方便她自


己罢了。”

“她这么说的?”

“她当然是不会这么说的了,可不是?”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她圣诞节前去探望父母时。她让一个几乎不认识的
朋友的朋友,一个从巴黎来的美国年轻人住到她家里去。那年轻人和他的一
群朋友在她家过了十天喝酒、性交、抽大麻的日子。茱蒂丝回来后,花了一
个星期的时间才把房子打扫干净,把家具修补完整。她打了两次电话到巴黎。
第一次她骂他是个可恶的坏蛋,她说他要是有自知之明的话,以后就别让她
再看到他;第二次,她向他道歉,抱歉自己发了脾气。

“我可以选择让人家使用我的房子,或是选择让它空置不用。既然我选
择了让你住,不管附加了什么条件,显然都毫无道理地违害了你的自由。请
接受我最真诚的歉意。”这件事的道德部分她既已说明清楚,却又收到他一
封又一封的致歉信,因此叫她怒不可遏。

而他的信,既低声下气,又充满难为情,尤其是充满不解。

最叫她恼怒的是他信件中的好奇语调——他甚至说想来看看她,多认
识一些。“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她问我。“他在我这儿住了十天。那该很够
了吧,对不?”

这么来说,茱蒂丝的一切,不可以不说十分公开,毫不隐藏,任何有
兴趣研究的人都可一目了然;或是说,任何有能力去解读的人都可一目了然。

过去20 年来她一直住在伦敦西区一条热闹的街道上,一小间高层的公
寓房子共有两个房间。房子残旧,暖气设备恶劣,家具又旧又丑,破破烂烂,
摇摇欲坠。一位过世的叔叔留给她一笔遗产,一年有二百镑。这是她的主要
收入,此外,她还写诗拿些稿费,在夜校和校外进修部教授诗歌。

她不抽烟不喝酒,东西吃得很少。天性喜爱如此,倒不是为了修身。

她牛津大学毕业,优等生,念的是诗歌和生物。

她是个卡斯威尔家的人,那就是说,她的家族属于中上层社会,是学
术界分子。数百年来他们这些家族每年培养一些杰出且身心健康的年轻男
女,组成了英国艺术界和科学界的大本营。她和家人维持良好但清淡的关系,
他们尊重她,不干涉她。

她常单独一人,到英格兰西南部的艾斯木或苏格兰西部长途徒步旅游。

每隔三四年她就出版一部诗集。

她屋子里的墙壁排满了书本,有科学、古典、历史书籍,还有许多诗
集,一些戏剧,但一本小说都没有。她说,“我不看小说。”哪并不表示她认
为小说在文学上没有地位,或是地位微小,或是说大家不该看小说。不过,
看来她显然是不看小说的了。

我去她家去了几年,才注意到她家一个窗口下的两个长书架上,各放
满了同一个作家的书。这两位作家,客气的说是不属于茱蒂丝那一类型的作
家。他们的作品温和、怀旧、不知所云、飘忽不定,属于典型的英国纯文学
类型。而纯文学,严格说来,够叫茱蒂丝讨厌的了。那两书架的书她一本也
没看过,有些连书页都还连在一起没剪开。然而每一本书都是作者题辞献给
她的,献辞充满感激、赞叹、伤感之情,区不止一次显示了爱意。总之,要
有人有兴趣去研究这两个书架,把日期对一对的话,一下就可看得出来茱蒂
丝从15 岁到25 岁这一段时间,是某一位上了年纪的作家的年轻爱侣,从25
到35 是另一位的灵感之泉。


而在那一段期间,她一直都在写她的诗。她那种诗,我们可以放心地
推测,是一点也得不到两位心仪者的欣赏。她的诗冷静,总是充满智慧,那
是指诗的骨架而说,脉络上则诉诸官感,十分严肃。两者有时相互矛盾,有
时互补长短。这种诗,要想看得懂,得常常看。

有关这两位颇具名声但相当迂腐的爱人,我没直接问过她,不是因为
她可能不回答,或是她会觉得问得唐突,而是实在不必要问。她把两架书排
放在那儿,但她看来却一点也不喜欢那些书,这不就明白说明了该说明的吗?
我猜她是想过了这件事,最后决定把书排放在那儿,觉得既不失公平,或许
兼为诚实,尽管她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人家是否注意她的作品。不在意,当
中几乎还带点轻视的味道。对那些需要别人在意的人,她当然是嗤之以鼻。

例如,不止一次那种新兴涌出的“现代”年轻诗人,发现她是那群他
们极端瞧不起却又享盛名的老作家当中唯一的“现代”诗人。这是因为她15
岁就开始写作,诗中充满了科学、机械、化学方面的意象。她就是这么想,
这么感觉的。

不止一次,年轻的诗人会匆匆赶到她家,尊称她为盟友,然而却发现
她完全不为“现代”、“新”、“当代”这类字眼所动。她本能如此。她认为追
求名气或吸引评论简直可鄙,而她这种看法深植心中,想都不用想,更不必
费神解释。她不过鄙夷地耸了耸肩。这叫来访的年轻人既生气,心灵又受损。
不用说,世界上总可能有一个批评家她是有耐性和他讨论的,但他却气呼呼
地不顾而去,把她的作品留在架上不动,她却认为那再恰当不过。她的作品
本来就是要留给少数能够欣赏的人看的。

而她一边教书,一边写诗,独自一人在伦敦市穿来穿去。有时和一位
中年希腊文学教授参加音乐会或看戏。他有太太、两个子女。

贝蒂和我谈起那位教授,提到了一些问题:她总会有时候感到寂寞的
吧?她有没有想过要结婚?夜晚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感觉可该有多
可怕?

最近贝蒂的先生外出公干,孩子们又出游去了,她受不了一人独守空
房,于是要求茱蒂丝收容,暂住她家,直到家人回来。

事后贝蒂打电话向我报告,“五晚当中,有四个晚上阿当姆斯教授都是
10 点左右到访。”

“茱蒂丝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你想会吗?”

“那,即使不会不好意思,至少会感到家里情况有点不同吧?”

“才不。不过我认为他配不上她。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他叫她荣茉。”

“老天”

“真的。不过我在想,要是那两个也叫她茱茱——‘小茱茱’——想想
看!可不可怕?不过这也可看出了茱蒂丝的另一面吧?”

“相当感人。”

“是感人的吧,但我可感到尴尬——哦,不是因为他在场,而是她对他
的态度。

‘茱茱,壶里还有咖啡吗?’而她,像个女儿,端端庄庄地给他倒了一
杯。”

“是啊,我明白你的感受。”

“有三个晚上他跟她到她卧室去,非常随意的,她就是那样。不过天亮


的时候看不到他。我问了她。你知道问她问题时是个什么情形,总是像她和
你已讨论了几年,她不过接上你上回谈到的罢了。因此她要是说了些什么惊
人的话,你会觉得自己要是大惊小怪的话,那才俊。”

“没错,之后呢?”

“我问她没生孩子会不会感到遗憾。她说会,但人不能样样齐全。”

“人不能样样齐全,她说的?”

“显然她是感到差不多样样都齐全了。她说没生孩子很可惜,她带孩子
会带得很好。”

“仔细想想,她是会带得很好的。”

“我问她结婚的问题,她说总的来说情妇的角色比较适合她。”

“她用‘情妇’这个字眼?”

“你不能不说这个字眼不正确。”

“是吧。”

“而她说虽然喜欢亲密的关系,喜欢性交等等,但她喜欢一早醒来独自
一人,属于自己一人。”

“对,那当然。”

“是当然。可是她现在面临烦恼,那教授想娶她,或是说他觉得他该娶
她。至少他感到愧疚,且念念不忘,挥之不去。她说她看不出有什么道理他
要离婚。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他那可怜的太太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受,尤其是
她多年来把孩子带大,且带得这么好。她谈到他太太时,就像她是个表现良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