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向闲逛。他每一次心跳,血液中都涌上一股排山倒海般强烈可怕的寂寞感,
使得每一处阴影看来都像是象征死亡,而每一线光亮却又似代表他无限的前
景。他在街道上转来转去,一下子自言自语,眼中涌上了泪水,一下子又冲
口想高唱一两句。他想自己是疯了,也很可能一辈子本来就是如此(但今年
秋天之前的事,他已记不得了)。这个秘密,除了他自己,和那个夜晚和他
共挤鸽子笼的温柔小东西,他是不准备让任何人知道的。他转过了一个街角
——这个街角,他那天晚上很可能(他说不上来)已转了好几次了。他看到
前面有个女人,身上的毛皮大衣在街灯下闪闪发亮,头戴连纱小帽,尖尖的
小脚踩着碎步朝苏荷方向走去。他认出是佛特斯球太太,于是跑上去和她打
招呼,很高兴有人做个伴,分担这可怕的街道困阶。她——看到了他,马上
展露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笑脸,之后,她表情拘谨,显得有点懊恼,飞
快地对他点点头,用平日的口吻说道,“啊,弗烈德,好吗?”他陪着她走
了几步,说他有功课要做。老妇人于是说道,“对,小弟,是该用功,你爸
妈说得没错,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浪费了可太可惜”——他看着她继续向
前走,穿过牛津街,走到前面窄巷去了。
他转身,看到五金店的比利·贝兹刚关了店门,朝他走来。比利咧着
嘴朝他笑道,“怎么了,她不要你了?”
“那是佛特斯球太太,”弗烈德答道。听到了比利的语气,他一下子进入
了一个新的境界。
“她这老婊子还不错,”比利说道,“但做生意时撞上了你,定是不太高
兴。”
“哦,我不知道,”弗烈德说,平生第一次试着使用见过世面的口吻,“她
住在我们楼上,你知道的吧?”(比利当然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想,觉得
恶心。)“我不过是想和她打个招呼罢了,没什么。”这一招很有效,他看得
出来。比利点点头,说,“我要去看电影,一道去吗?”
“有功课要做。”弗烈德语气不太愉快。
“那你就得回去做了,可不是,”比利并不为难他。说完,走了。
弗烈德回家,心中充满了强烈的羞耻感。他父母亲怎可以和一个老妓
女(娼妓、婊子——他只知道这么几个词语)共处一屋;他们怎么能够像对
普通人一般对待她,甚至更好(在他耳中听来,他们的声音对她充满了几乎
是尊敬的意味)——他们怎么受得了这个?但说句公道话,租房子给她的不
是他们而是公司。但他们至少可向公司反映,要她搬走。。
他在马路上似乎流荡了整个晚上,但回到家却还不到八点钟。
他回到自己的鸽子笼,摆出课本。从隔间的板子可听到他姊姊在那边
走动的声音。
他父母和他们的两个房间之间没有门。他走到楼梯口,穿过父母亲的
房间(她姊姊半夜回来,得爬过睡着的双亲),到她那边去。她穿着黑色的
衬裙,站在镜子前化妆。“拜托啦!”她说话姿态优雅,“你不会敲门吗?”
他含含糊糊说了点什么,觉得自己脸上显露了某种笑容,咄咄逼人却又无限
委屈似的。这些日子以来,一看到他姊姊,即使是远远的,脸上自动就出现
这种笑容。他坐在她床沿上。“拜托啦!”她又说道,把床上放着的黑色内衣
挪开。她在那仍像小娃娃一样胖嘟嘟的雪白肩膀上套了一件簇新的晨衣,桃
红色的。她扣上了扣子,然后继续涂口红。
“你要去哪里?”
“看电影,你要不反对的话,”她声音尖快。这种轻佻的说话方式是她离
校后才养成的,他知道,那是用来对付一切男人的,但为什么要对付他?他
坐在那儿,脸上可能挂着那个丑恶的笑容,挥之不去。他注视那美丽的女孩,
头上梳了个新发型,正在眼圈上画上浓浓的黑圈。他想到了他们两人如何形
影不离。在夏天。。对了,他想起来了,就是那样。整整一个夏天,他们一
起去找朋友,逛公园,上动物园,看电影,他们成了好朋友,成了盟友。然
后突然间,黑暗降临。在黑暗中诞生了这个冷淡、轻挑的女孩,她讨厌他。
“跟谁去?”
“杰姆·泰勒,你要不反对的话。”
“我为什么要反对?我问问罢了。”
“多知无益,”她很满意自己这种轻松的对话方式。他觉得自己刚才和比
利交谈,从中学了些东西。像她一样,他也向前逼进一步,带着与她平等的
语气或口吻,虽然十分不习惯,问道,“老杰近况如何:我好久没见到他。”
“哦,弗烈德,我要来不及了。”她这样脾气暴躁,表示她已化完了妆,
要换衣服了。她是不愿在他面前换衣服的。
笨蛋,他心想,露齿笑笑,想到另一个她,他的夜晚女郎。她穿衬裙,
或什么都不穿的样子,难道她以为我不知道吗?想到了在黑夜里隔板后面所
发生的,他握拳砰一声敲了一下隔板,笑出声来。她转来转去,说道,“哦,
弗烈德,你叫我受不了,受不了。”从以往的姊弟经验,这表示亲见甚至对
等的关系。她打住了,换上了一副甜美的笑容,说,“弗烈德,拜托,我要
换衣服了。”
他离开她房间。穿过父母亲的房间时,看到他母亲摆在床边的羽绒拖
鞋,这才想起本来是要和他姊姊谈论佛特斯球太太的。他发现自己的可笑,
他姊姊当然是会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想到这儿,脸上羞愧的笑容变成了
残酷野蛮的表情;杰姆,你瞧着吧,除了“你不反对吧”和“拜托啦”之外,
你从她身上什么也得不到,我对我可爱的姊姊可是认识甚深。。他在房间里
无法做功课,姊姊走了之后仍定不下心来。她刚才连砰了三个门,高跟鞋笃
笃笃,吵得她父母亲在楼底下店铺对她大吼。他想到了佛特斯球太太,可是
她那么老。其实,在他记忆中她一直都是这么老。有时候有些老女人在下午
来找她,她们也是妓女(娼妇,婊子,坏女人)吗?她,她们,在哪里干这
勾当?几乎每天半夜都上门的那个臭老人又是谁?
他坐在那儿,楼底下冒上来一股一股的酒精味儿,他心中想起了那老
头子的汗酸味,以及老太太的香水味。房间里充塞着的酒味叫他联想起(由
夜晚的某些记忆所勾起)佛特斯球太太房间的气味。他强烈的幻觉告诉他,
从他坐的地方,他可以千真万确的闻到她房间的气味。
比利一定搞错了,她不可能还玩那玩意儿。这么老了,谁会要她?
一家人每天晚上在酒铺关门后才吃饭。通常坐下来吃的时候已是10 点
半左右。今天晚上吃的是煮腌肉和烤豆子。弗烈德不经意地说,“我刚才出
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佛特斯球太太出门去工作。”说起这个不知羞,不知耻
的女人,他注视双亲的脸孔,看看有什么反应。他们连眼神都没交换一个。
她母亲一手拢了拢淡褐色的头发,手上沾了点油渍,说道,“可怜,希望她
的表演还顺利,工作嘛,到了冬天一定有时候很清淡。”听到表演这个词儿,
他心中再度燃起一股怒火。想到父母亲多年来这种堕落的作为,竟连个对不
起都不说一声,他一定得把事情弄清楚。父亲开口了,他满脸红光,一定是
从柜台下藏着的酒杯中偷喝了酒。“有一两次在她表演前,我在海口街见到
她,真替她难过,不过我猜她一定早习惯了。”
“习惯了才好,”丹德利亚太太边说边把盘子里剩余的豆子焦碎碴推给她
丈夫。
他用烤面包的硬边挖出豆子。她问道,“为什么不用汤匙?”
“为什么不可用面包?”他反问,一双威士忌眼带着不服看她。她不理
会。
“那,她的地方在哪儿?”弗烈德问道,不在意的。想通了,她一定有
个地方。
“在潘德街那边一个新开的夜总会。史宾斯先生说租金又涨了,她现在
又需要有个电话,其实,他的话不晓得有多少是信得过的。不过他倒老是说,
不用他帮忙,她也什么都做得来。”
“一个字也信不得他的,”丹德利亚说。他酒足饭饱,身子往后一靠,胸
前一堆圆鼓鼓的肚子。“他说他在武士桥的灰茎饭店当守门人,其实啊,这
些年来,他一直都在那家脱衣舞厅人肉场守门,就在她新搬的那条街上。多
年来,他一直就是在那儿工作,那脱衣舞场的前身是夜总会。”
“大可不必,对不?”丹德利亚太太倒了第二杯茶。“我是说,干嘛要扯
谎,人人都知道,可不是?”
弗烈德心中又极度不满:说得对,但史宾斯先生(佛特斯球太太的“常
客”,他从前一直都没听懂他们这个肮脏的词语的意思)扯谎是有他的道理。
他倒希望他父母现在扯个谎,不要来来去去谈论这个多年来就在他们头顶
上,已成为他们生活一分子的可怕女人。
他埋头,不停的往嘴里填塞豆子。他知道自己脸色红涨,不想被追问。
“那样狼吞虎咽,会胀气,”他母亲说,不出所料。
“我功课还没做完,”他母亲往他面前推来一杯茶,他急忙摇头推辞。
他坐在自己房间里,一直坐到父母亲上了床。他用所获的新知识,检
视屋子里的常规活动。经过了一段时间,佛特斯球太太如常回来。他听见她
走动的声音,每一件动作的声音。水流了好久。他现在才知道,他一辈子每
天晚上这个时候听到的,原来是浴缸的注水、放水声。他坐着倾听,脸上挂
着不好意思但又专注的笑容。之后,他姊姊回来了。他听到她一屁股坐到床
上,清晰叹了一声,如释重负,然后弯身脱鞋。他几乎要大叫,“珍,晚安”,
但忍住了。整个夏天,他们可都是透过隔板,轻声交谈,格格傻笑。
史宾斯先生,佛特斯球太太的常客,走上楼来了。他听到他们交谈的
声音。弗烈德一边脱衣,一边倾听。上了床,睁眼躺着,直到入了睡,仍然
一面倾听。
第二天傍晚,佛特斯球太太出门后,他跟在后面,小心不让她发觉。
她走得很快,不浪费时间;像个赶去上班的妇女。为什么要穿皮裘,戴面纱,
浓妆艳抹?当然,那是习惯,出于多年来在人行道上行走的习惯。在她那个
地方接客,当然是不穿那样的衣着。
但他发现自己想错了。在到达门口数百码前,她放缓了脚步,左右快
速张望了几眼,防范警察,然后看着一个个子高大的老年人朝她走来。男人
转了个身回头走,两人一道肩并肩进了门。警察即使在场的话,看到的不过
是一个妇人迎上一个她等待迎接的人罢了。
弗烈德回了家。珍已打了扮要出门。他也跟踪她。她走得很快,眼睛
不看路上的人。
她漂亮的新大衣闪闪发亮,随着她走过的各种深浅亮光,闪耀着淡绿、
翠绿、墨绿。她那一头蓬松的乌黑头发润泽闪亮。她进了地铁站。他跟着她
搭扶手电梯下了月台,离她不过一步之遥,但仍十分安全,不会被发觉。她
心事太重了。她站在月台边,注视路轨那边墙上的一幅大广告。广告上是一
个深褐色闪闪发亮的巨大左轮枪套,套子里一枝左轮枪,连着一条装子弹的
带子,但带子上的环套套的不是子弹,而是一枝枝的口红,粉红橘红猩红鲜
红,各种各样的颜色,应有尽有。弗烈德就站在她身后,审视她尖尖的小脸
在凝视广告,选择她要买的口红。她露出微笑,但绝不是弗烈德脸上那股似
乎永远挥之不去,忧怨而又愧窘的笑,她的笑是平静、胜利的微笑。火车轰
隆进站,挡住了广告。
车门打开,他姊姊上了车,没有回头。他走近车窗,注视她那平静的
小脸,希望她看到他。但火车开了,带着她向前冲去。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曾
到过那儿。
他回了家。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发酵,双唇喃喃自语,冷酷得难以置
信:左轮,他妈的左轮。。他父母亲正在吃晚饭:吞食、饮茶,像猪,猪,
猪,他心想。他自己大口吞咽,吃完了事。吃完,说道,“爸,我有本书放
在店铺里,我下去拿。”迎着叫人恶心的酒味,他走下阴暗的楼梯。在柜台
下的一个小抽屉里有支左轮,放了好几年。万一有小偷闯进来,丹德利亚先
生(或是太太)也好用来吓走他们。弗烈德曾围绕着那支枪做了不少梦,但
黑色闪烁的枪,内部有什么东西坏了。他小心把枪藏在衣服里,上楼,敲了
敲父母的房门。他们已上了床,睡在一张双人大床上。弗烈德由于自己现在
也成了那个可耻世界的一分子,他不敢张望那张床。两个老人,两张下陷的
面颊,圆鼓鼓、肥胖多肉、斑痕点点的肩膀并排,他们凝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