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很自然的事。克洛勒医生认为,有限度的君主专制是防止动乱的最佳良方,
那也是产生著名的英国式宽容精神的原因。这种品质是他最推崇的。身为德
国人,尤具资格谈论无政府姿态的危险,他认为联军所能做的最佳方法是在
德国强制设置一个皇室,必要的话,从欧洲那些不幸日益缩减的皇室中,东
拼西凑找些成员组成一个。此外,他还认为这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在
签定凡尔赛条约时就该做了。英国在这一方面向来慧眼独具,竟然让德国丧
失皇室保障,这是他们历史上最重大的过失。皇室可以引导世风,带领社会
尊崇法典,像希特勒这一类的人物就无法窜升暴发了。
此时,两个英国人眼睛对视,虽然只是短短一下子,听到希特勒给描
述成窜升者,他们心中的确涌起了奇怪的感觉,就像听到史洛德医生和兰格
太太所讲的那些话那样。
而几秒钟之后,他们听到希特勒给说成为一个杂种的窜升者,尽管可
口的咖啡叫人舒适,主人叫人喜爱,一股不安的情绪确确实实涌上了心头。
克洛勒医生花了些时间发表自己的观点,边说边向他们投射慧黠灵活
的目光,询问他们还要不要咖啡,要不要香烟,然后要求他们解释英国的医
疗设施状况。那种免费的医疗制度,想当然他们两人是不会赞成,他很同情
他们不得不眼从国家的独裁政策。他们大胆向他指出那种制度的某些优点。
最后他点点头,同时同意像他们那么稳定而井然有序的国家,应该经受得起
这种奢侈的实验,要是其他的国家,例如他自己的,就会支离破碎。但看到
他们的国家——他一向视之为抵御欧洲社会主义的堡垒——竟屈服于老百
姓,他甚感困扰。
他们向他说不想再花费他太多的时间;相信他一定十分忙碌。他们心
想,他身为这么一个大医院的主管,总不可能每一个想来参观的外国医生,
他都花这么多时间的吧?还是因为他喜欢英国,才花费这么多时间来招待他
们?
总之,听到他们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他显得有点失望,甚至叹了口气,
默不出声坐了一会儿。安德逊医生于是出于礼貌,提到了克洛勒医生寄给他
的文章,如果他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讨论他们的研究课题。但克洛勒仅仅
再叹了口气,向他们说,他现在很少有时间自己做研究,这也是接受行政职
务的惩罚。他站起身来,活力全消,要他们到玻璃门另一边的房间去,他去
拿钥匙。他们三个人于是都进到里间去。那间房间由于放了张书桌和电话,
因此算是间办公室。玛琍·培瑞史注意到书桌墙上的一幅画。从6 呎还是8
呎的距离观看,是幅缤纷清新的玉米田景象,是从根部的角度,又或是从田
鼠的角度取景的。一束束的玉米突然从半空拨起,明亮、健壮,夹杂在玉米
花和红色的婴罂花之间,让人有如置身一片田野之中。但走近一看,景象不
见了,只剩下一片鲜艳混乱的颜料。那是一幅手指画。画布表面粗糙得像布
满一条条犁沟的田野。玛琍·培瑞史走上前去,走到鲜艳的颜料堆中,然后
退后几步,再后退观看,图画又出现了,强烈而纯真,有雷诺瓦图画那种感
官上的纯真感。她看得那么人神,当克洛勒医生一只大手搭在她肩膀上时,
她吓了一跳。他问她:喜欢那幅画吗?她和汉密史两人马上回答,喜欢极了。
克洛勒医生把他刚拿起的一大串黑色钥匙扔回桌上。那张书桌实在很
整齐,整齐得不禁让人怀疑到底他用不用。“他站在玉米田前面,一手仍搭
在玛琍肩上。
“这个,”他说,“是我真正的兴趣所在。真的,真的。这个,你们该同
意,騠比医学有趣得多。”
他们同意,因为他们明白眼前那个人就是画家本人。克洛勒医生从一
个人墙的大壁橱取出一大叠图画,都是手指画,画面上都是粗厚的颜料,而
在十步距离之外观看,一幅幅都结构严谨,富创意。
两间房间一下子都摆满了图画,有的靠着椅子、桌子、墙壁摆放,有
的沿着玻璃滑门。他们一幅一幅观看,克洛勒医生双手交绞,紧张地跟在他
们后面,不知道他们反应如何。那些画显然可分两类,其中一类像玉米田画,
颜色鲜艳明朗,非常清新,有浓重的抒情味。另一类近看时,画面上是一道
道凹凸不平,阴沉沉脏兮兮的黑、灰、白色颜料;一种阴沉的绿颜色和一种
(一再重复出现)很特殊的红颜色,深沉、无光的铁锈红颜色,像陈旧的血
渍色。这类画都很特别很恐怖,画的是墓地、骷髅、尸体,再不就是战争的
场面,有炸毁的建筑物,呼叫的妇女,还有起火的房子,人从燃烧的窗口跳
下,就像蚂蚁掉进火焰之中。这两间漂亮的普通房间在几秒钟内竟由于这些
画而变成个尸鬼展览场所,实在十分奇妙,尤其是画面不断地消失,变成一
堆堆厚厚的颜料,那些经由克洛勒医生的漂亮手指在帆布上到处涂、抹、堆
成厚度一寸左右的颜料。站在画前六呎的地方是观赏克洛勒医生作品的正确
距离。他们两人五分钟前审视的一幅画,在他们离开之后就丧失了意义,分
化成一片混杂、挤压成一堆的颜色,他们不断地移前、退后,从一片混乱中
进入短暂、清朗、出人意表的光明画面。他们不禁感到怀疑,克洛勒医生是
否拥有特别的视觉天赋,或许是他指尖的视觉,使他站在画布前又涂又抹时
可以看到自己的作品。他们甚至想象他是个身具六呎长臂的怪物,像只伸长
了爪子的蜘蛛远离画布作画。这些画的特质使他们看画时不禁将画家视为怪
物,疯子,或是具天赋的昆虫。
然而转身回看克洛勒医生,他是这么个潇洒的人,道道地地一个保守、
没有污点,温文有礼的人。
玛琍至少是感到有点眩晕。她搜视她的伙伴,发现汉密史一对奋勇争
斗的蓝眼也有同感。这和遭遇史洛德医生那张逼人怜悯的受伤脸孔的情形完
全一样。,在和克洛勒医生谈及对他的作品的感想时,他们必须记住,这个
人英勇地,勇敢地自愿向下属交出了钥匙,一年中有六个月,离开神智清醒
的地方进入疯狂的世界。这些恐怖的绘画很可能就是那时画的。画面看来就
像些什么从腐化的肌肉上渗落、掉落下来的物体。
而他就站在他们身边,焦急地搜视他们的脸孔。
为了回应他的恳切追问,他们说他才真力实,作品感人,有创意,又
说,他们十分感佩。
他站着默不作声,脸上并非真笑,但美目中却有股滑稽古怪的神情:
他在审判他们。
他知道他们的真实感受;他的神情指责他们,但就像对无辜者那样特
意地原谅了他们。
安德逊医生说,我们或该承认那些图画感情相当强烈?或许不是人人
都能接受的?又或许有点残暴?
克洛勒医生温文地笑一笑,回说,生命有时不免会很残暴。对,那是
他的经验。他加深了笑容,指着书桌后面墙上的玉米田说,安德逊医生看来
騠比较喜欢这一类的?
安德逊医生非常固执地表明立场,说他喜欢那一幅甚于任何其他的。
玛琍·培瑞史走到安德逊医生身旁,加入他的阵营,肯定地说,那幅
画绝对优于所有其他的。她也喜欢其他少数几幅色彩鲜明的,她觉得每一幅
都充满了欢乐,感官的欢乐。至于其他的——要是他不介意她直说的话——
简直吓人。
克洛勒医生阴沉、嘲讽的目光从两人脸上轮流掠过,然后说,“是嘛。”
然后又说了一次,“是嘛。”他接受了他们低劣的品味。
他说,“我有时会抑郁症发作。发作时,很自然就画这一类图画。”他
手指那些黯淡无光疯狂时的作品。“而我心情恢复快乐时,有空时——我说
过我很忙——我就画这一类的。。”他手指玉米田的姿态显得很不耐烦,几
乎带着不屑。他把欢乐的玉米田挂在接待室墙上,显然是因为他预料他的客
人,或来访的医界同行,人人品味都会低劣得比较喜欢这一幅。
“是嘛,”他又说了一次,冷冷地笑一笑。
因为他所表达的情感完全孤立于他们两人之外,玛琍·培瑞史马上说,
“可是我们很感兴趣,要是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希望多看一些。”
他似乎极需听到她这么说,因为他脸上带嘲讽的责备神情一扫而光,
取而代之的是业余艺术家诚惶诚恐期待受人喜爱的可怜神情。他说他开过两
次画展,画评家不理解他的作品,他们赞赏那些他本人不喜爱的作品。他说
以后再也不公开展出,让愚蠢的画评家指指点点,他只能依赖少数有眼光的
人,从中获得共鸣,有些是来访的客人,有些则是——请恕直说——医院的
住院病人。他乐于向两位友善的英国远客展示更多的作品。
说完他邀他们到办公室后面的一条通道上去,通道上的墙壁,从天花
板到地面都挂满了图画。再前面的一条通道上,墙壁上也挂得满满的。
这个人“抑郁”时的精力,可着实吓人。长廊一条接一条,墙上都挂
满了颜料涂得厚厚硬硬的画布。有些走廊很窄,没有足够的地方往后靠,看
不出图画的形象。但克洛勒医生似乎即使紧靠着画布,也看得到自己手下所
画的。他倾身对着一大片厚厚干了的颜料,上面断断裂裂伸出一枝痉挛似的
树枝,像一棵被炸断的树,还是一些破裂的骨头,还是一张痛苦的嘴,他说,
“这张画我命名为‘爱’。”或是叫胜利,还是叫死亡,他喜欢这一类的名字。
“看到那边那个房子吗?看到我怎么处理教堂吗?”两个客人茫然地凝望一
堆堆的颜料,心想,这张画布或许就代表他疯狂中所尊奉的东西,当中并没
有形状。然而当他们尽量往后靠到后面墙上,头再向后仰争取一时距离时,
画布上确实有座房子还是教堂的。而房子也像个骷髅头,教堂灰色死亡的墙
壁渗出铁锈色的血液,窗台上也给吐了一大口血,而大门也像人咳血一般喷
出了血。
两人跟在仪态威严的克洛勒医生背后,走进另一条挂满了图画的走廊,
心情又感到抑郁沉沉。他们本能地伸出手握住对方,触摸健康的肌肤。
不久主人把他们带回办公室,问他们要不要再喝点咖啡。他们客气地
回绝了,但要求参观他的医院。克洛勒心不在焉的表示同意。从他的态度来
看,他并不是不重视他的医院,而是难得来了这么心有同感的客人,他希望
和他们分享他更高层面的兴趣:他对他们国家的热爱,以及他的艺术。但他
还是愿意带他们参观医院。
他又拿了他那一大串黑色的钥匙,带领他们走过他们早先进来的那条
走廊。他们这时发现刚才所看到的那些画原来都是他画的,是他所瞧不起的
画,挂在那儿是让一般人观看的。在他们穿过一道黑门进入一个庭院时,他
停下了脚步,脸露微笑,扬起手中钥匙指着门边一小幅图画,画上画的是钥
匙,在一块灰白色的颜料中,有一大串摇乱了的钥匙,乌黑、坚硬、闪亮,
看起来像铃子,而从某个角度看,又像张大了的眼睛。克洛勒医生和他们一
样露出笑容,似乎在说:很有趣的主题吧?
三个医师走过庭院进入第一座楼,楼里有两列非常长的病房,每一个
病房都有几张整齐的白色小床,床边有一张椅子和一个小柜子。床上或坐,
或倚,或睡着病人。除了病人显得有点无精打采,眼神呆滞之外,这里的病
房看不出来与一般公家医院有什么不同。克洛勒医生轻快地和一些病人相互
打了招呼,有个老人在他走过时抓住他的手臂,他把老人挡住。老人说他有
个非常重大的消息要告诉他,是他刚刚从他的私人电台收听到的,将影响整
个的历史。他带笑走过大楼,进入下一个。这一个楼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和以前一模一样,达到了把数个人变得完全一模一样的最终极限。克洛勒医
生带着几乎不耐烦的口吻说,病房看过一个就等于看了全部。说完带他们穿
过庭院到另一个这一类的大楼去,里面都是女病人。两个英国人这才才想起,
庭院那边那两栋楼房里只有男病人。他们问克洛勒医生是不是把男的关在院
子那一边,而把女的关在这一边,因为院子里有一道高高的铁丝网。克洛勒
医生用钥匙打开了门,随后上了锁。他漠然地回答,“怎么,是啊。”
“这些男人和女人来往的吗,或许在夜晚?”
“来往?没有。”
“夜晚的社交场合也没有吗?或许跳跳舞?一个星期一起吃几次饭?”
克洛勒医生这时转头对着他的客人容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