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明
见朱允文迟迟不得要领,有时未免心急动怒。渐多的叱责让朱允文有些吃不消,
看到奏折渐生畏惧之感。
等儿子端端正正的于书案前坐好,朱标拿起伯文渊案的罪证,轻轻摆在龙案
上,一边翻看一边问:“你知道为父何以特别重视此案吗?何以为了一个书生大
动干戈”?
“黄老师说有心怀叵测之徒,借伯辰之言图谋不轨。所以才应该禁了伯辰之
言”!朱允文老老实实地回答。虽然父亲非常慈爱,但皇家威严面前,亲情没有
半点儿分量。
“你师父没告诉你是他提议抓伯辰的吧?黄子澄这人精通权谋之术,可惜未
免胆子太小,做事总是有始无终。抓这个伯辰时,是他们几个瞒着朕擅自做的好
事,听了他人非议,却又想半途而废。哼哼,好人他做,坏事借朕手而为”朱标
有些生气,语气渐重,又带出连串的咳嗽。
“怎么会是这样?”朱允文听得头都大了,又抓又放的,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主意。“父皇觉得黄子澄他们做错了,下旨放了就是,何必替臣下遮掩”!
朱标摇摇头,这个儿子终久太嫩,长在深宫,从来没有出去历练。若是早知
道自己身体会这么差,两年前就把他派到外边历练去了。当过了家,才知道当家
的难处。又喘息着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道“这个狂徒不抓则已,抓了岂能再
放。若如我儿所说,轻轻松松地放了,朝廷威信何在?天下人将如何议论朝廷?
还不都以为那些谋反之言句句在理”?
“儿臣知道错了”朱允文心疼父亲的身体,不敢辩驳,连连向父亲道歉。
朱标摇摇头,用参汤压住咽喉处传来的奇痒,喘息着安慰:“你不是错了,
而是对了。只可惜对的不是时候。为君之道,诛心而不诛人。若是子澄他们不胡
乱揣测朕的心思,朕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个麻烦。杀了这个人,于朝廷有什么好
处?可既然抓了,就必须借此向天下读书人表明态度,堵了那些妄图限制皇家权
力的心思。杀一伯辰,胜于杀千万酸儒。朕将这平等之妄言烧了,免得养虎为患。
你若是觉得伯辰冤枉,等你将来自己当了皇帝的时候,可再给伯辰平反,纠正为
父之过。但平等之言切切不可让其传播,否则,天下必不复为我朱家所有”!
冰冷的皇宫内,此刻御书房内难得地温馨,太子允文似懂非懂地点头应承。
“父皇,儿臣明白了。儿臣还要向父皇学习很多,请父皇保重龙体,不要再为这
等小人物劳神。”
朱标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前额,笑着摇头。“你不用学太久了,为父也
教不了你太多。等今年秋天一过,为父就和大臣们商议一下,及早让你接位。为
父也学学你祖父,偷偷懒,躲到后宫养养天年”。
“儿臣不敢,儿臣还有许多东西没学会,请父皇万万莫生此意”!朱允文愈
发惶恐,离座跪倒“父皇不过偶染小痒,不日便好,父皇不必多虑”。他父亲和
祖父的关系有一段时间很僵,作为皇子,他曾经亲眼看到祖父在寝宫中黯然泪下。
虽然几年后朱元璋和朱标和好如初,但安泰皇帝亲朝头几年发生的事,在朱允文
心头留下了很沉重的阴影。以至他不知道最近父亲常常说的托政之语,是不满于
自己平日所为出言试探,还是真心所想。这种事情在皇家可有掉脑袋的风险,半
点马虎不得。
朱标显然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疑虑,叹了口气,扶他起身,幽幽地说道:“你
以为这当皇帝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么。朕何必与自己的儿子耍权谋。若不是眼前国
家面临这难关,为父早就想退位了。等你坐上了这个位置你就明白,这个活不比
庄户人家田间种地轻闲。他种累了可以躺在地头歇一歇,朕当皇帝连歇歇的功夫
都没有”!
“可是,可是儿臣尚不堪此任”朱允文紧张地拒绝。这并不完全是瞎话。他
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年青人,书画在大明朝堪称一绝。但对政务的确不甚通晓,几
个老师想尽办法都没能让他在治理国家方面提起多少精神。
“谁天生就会当皇帝?”,朱标笑着安慰,“为父的身子骨儿撑不住了,否
则也不会如此难为你。若是为父还有当年初次临政时的一半精力,他们这些臣子
敢在为父面前耍花招吗?国库也不至于空虚若此。为君之道,重在用人。你的老
师教过你这些吧”!
“方老师教过儿臣,说要亲贤臣,远小人,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
负责讲经义的方孝儒要求严格,书本上的东西,朱允文背得很熟。
“这句话就是大错”!朱标打断儿子的话,“你方师父是个君子,不愧姓方。
可说话做事根本不知道变通,这就是朕要他给你讲经史,而让子澄给你讲权谋之
故”。
“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亲贤臣,远小人”,太子朱允文满脸茫然,紧张地
搔着脑袋。
“要是这么说,你黄师父第一个该被赶走,他算哪门子贤臣”!朱标话语中
充满无奈。“朕留着他们几个,就是因为他们不是贤臣。作为人君,要懂得恩威
并施,用人之长,弃人之短。而不是君子小人那一套。就像朝廷中,齐泰有远见,
却不通权谋。黄子澄通晓权谋,却没远见,做事畏首畏尾。方孝儒刚正,周崇文
阴狠,尚炯圆滑,这些人你必须用他们的优点,做不同的事用不同的人。”
“这……”,好深澳啊,一下子接触这么多东西,朱允文有些吃不消。瞪起
迷茫的大眼睛看着父亲,好像在抗议:“这太复杂了吧,人有那么多面吗”?
朱标指着御书案上关于伯辰案的一堆奏折,举例分析:“就像这个案子,表
面上好像是应天府偶然所为,实际上背后参与的人不计其数。伯文渊骂我朝官官
皆商,卖权谋利,将满朝文武都得罪遍了,自然有人要对付他。可如果他不来京
城弄什么论战,得罪了江南儒林,未必惹得人下此狠手。这件事,为父不看也知
道,肯定是子澄主谋,尚炯这个老狐狸授意,周崇文出的鬼点子。换了方孝儒,
对伯文渊再不满,他也不屑干这种勾当。”!
随着父亲的讲解,朱允文对如何用人若有所悟。原来说话一向义正词严的黄
师父是这样一个人,真奇怪父亲怎么会了解这么透。一边点头,一边问道:“父
皇,那儿臣将来倚重何人”?
“谋国之长远,多问齐泰。平衡朝中诸臣,多问子澄。”朱标郑重地叮嘱,
“若是起草个诏书,檄文什么的,就交给方孝儒。若是嫌哪个大臣权力太大,想
找他麻烦,就让周崇文来对付他。但切切记住不可让周崇文做大事,这个人策划
些见不得光的事非常拿手,具体做事,一定会砸”。
“那尚大人呢,儿臣将来如何用他”,几个阁老中,尚炯最会拍朱允文马屁,
东宫中一些绝世字画都是尚炯所赠。见父皇并没提及此人,朱允文不由得心生好
奇。
“尚炯文雅之士,在众臣中威望甚高”,朱标身体一顿,看了看四周,吩咐
几个太监退下,然后对叹息着对儿子说道:“你觉得尚炯热心肠是不是,可惜,
你没看到他送你那些文雅之物从何而来。我儿,你记住了为父今天说的话,此人
乃是为父留给你立威所用。他跟着为父这么多年,贪婪无耻,可惜为父发现得太
迟。你继位之后,第一件要干的事情就是将姓尚的家给抄了,那里的金银细软所
值绝对不下千万。然后你将跟着尚炯那一系列人马拿下,抄得的赃款足够国库维
持三年。你祖父一统天下,所以百姓服之。为父当年扫平东夷,所以世人敬之。
你是个太平皇帝,临朝之后总得有些新气象。尚炯、周崇文、李济他们三人,你
一个一个慢慢收拾,每端掉一人,可得一份民心。每抄一伙,可以稳定朝廷三年”。
一番话将太子朱允文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身体外一片冰冷。原来平日父亲
面前的宠臣尚炯,竟然是留给自己立威之用。他忽然想起太监所说的北方农家养
猪,平日吃好喝好,就等它长到最肥,然后一刀杀了,全家吃上一个冬天好肉。
眼前浮现尚炯每次遇到自己必恭必敬的脸,想起二人品茶聊天指点书画的轻松惬
意,再想想被抄家之后那些大臣的凄惨光景,心中一阵不忍。
安泰皇帝朱标又叹了口气,儿子允文居然和年少时的自己一样菩萨心肠。轻
轻拍拍儿子肩膀安慰道:“我儿,当年我也觉得你祖父心狠。等自己当了皇帝,
才知道这个位置上容不得情。君之道,用得霹雳手段,才显得菩萨心肠。朕治国
这么多年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立法不杀官员。若如你祖父一般将贪官皆剥皮食
草,也不至于将一个如此空虚的国库交给你。你临朝后,手段需狠些,这样咱祖
孙三人一严一宽,再一宽一严,天下百姓也有个养生之机。那个伯辰说‘对贪官
之仁,乃对百姓最大不仁’,其实并没说错”。
“父亲别介意这书生之见”,朱允文见父亲神色黯然,连忙安慰父亲:“黄
老师说他的错在于妄言平等,乱了天下秩序”。
朱标点点头,肯定了太子的说法。继续说道:“其实开始妄言平等的始作俑
者,并非此人。只是有些人却是杀不得”。
“谁”?朱允文好奇地追问,如果真的如父亲所言,平等言论危及朱家江山,
那何不将那个始作俑者拔掉,杀了这个伯辰,哪里如杀那个始作俑者来得干净。
安泰皇帝朱标又长叹了口气,成也安国,败也安国。当年黄子澄已经这么总
结过。国家由此人而兴旺,朱家江山却因此人的出现面临着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
没遇到过的威胁。可是偏偏此人杀不得。杀了他,谁会如此尽心尽力为百姓办事,
杀了他,军中那些部将,哪个还会为国卖命。杀了他,七军之中多少人会揭竿而
起,大明江山撑不撑得住?
“父亲切勿烦恼,儿臣将来一定替父亲找出此人,千刀万剐”。朱允文见父
亲叹气,以为是个躲藏甚深的权臣,气愤地说道。
傻儿子,朱标爱惜地看了太子一眼,这儿子真是长不大。今晚父子之间谈得
愉快,所以一些平时顾不得说的话也一一说了。提起笔,朱标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推给儿子。“小家伙,你当皇帝之后自然有你的主张,为父不干涉你。但有两件
事千万不要去做”。
“哪两件事”,朱允文接过父亲递来的纸,默念上边写的人名。
“第一,千万不要削番。你师父黄子澄总是怂恿为父做这件事,等你临朝,
他一定借自己曾为你老师的身份罗嗦不停。我儿到时候千万不要答应,这事若是
能做为父早就做了,哪里轮得到你。那个书呆子伯辰说得好,咱朝廷是官官皆商,
卖权谋利。你四叔那是商商皆官,以钱谋权。眼下朝庭和北六省各自有各自的难
处,所以谁也动不得谁。你只要和你四叔耗着,看谁先走出这个迷局来,谁先出
来谁获胜”。
“噢”,朱允文答应一声,不知听没听得入耳。
安泰皇帝朱标没注意到儿子的表情,他今晚有把朝政一口气交待清楚的冲动,
对家族的责任驱使他这样辛劳。指着儿子手中的纸,朱标极度郑重的叮嘱:“第
二,就是千万不要动这两个人。靖海公脾气有些急,但对为父忠心耿耿,有他在,
必能保得你江山稳固。如果哪天他行事不遂你的意,念在他追随为父多年的份上,
你不要和他计较。而定辽公,也就是你师父黄子澄最看不上的武安国,此人是真
正的为国为民者,你动了他,天下必将大乱,切记,切记”!
“儿臣谨尊父命”,太子朱允文看着父亲那因为日夜操劳而憔悴的脸,心疼
地说。父亲一定是累坏了,才会这样叮嘱。靖海公这个人曹振他知道,一个侍宠
而骄的武夫而已。那个武安国倒有些门道,好像所有的人对此人都不满意,但所
有人提起此人的所作所为都要挑一下大拇指。父亲不敢杀的人,难道是他吗?
“难为我儿,这局棋,为父和你祖父都没找出答案,最后却要推给你”,朱
标低头看见儿子那张稚嫩的脸,心中隐隐做痛。
朱允文闻言站起,方欲安慰父亲自己会努力不负期望。突然间,窗外传来一
声巨响,火铳声如爆竹般响起。
“来人,外边发生何事”,朱标大喝一声,一把将儿子掩致身后。
两个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回答道:“皇,皇上受惊
了。宫,宫外边好像有打了起来。奴,奴才已经派人去打探”。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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