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明
长)、给事中和御史呼应,形成了外廷文官对内廷宦官的攻击之势。小皇帝烦透
了那些文官讲大道理,却被五官监候(正九品,近似天文局历法科科长)杨源拿
星相变化说事的一篇上疏说害怕了。见小皇帝有点怕,刘健等人发起一轮更凶猛
的攻势,要求皇帝诛杀刘瑾,以户部尚书韩文为首的众大臣摇旗呐喊,声势大振。
小皇帝心虚了,有让步的意思,就召来宦官中地位最高的司礼监太监王岳等人,
让他们阁臣们商量,把刘瑾等人发到南京闲住。正德元年十月十二日(公元1506
年10月27日)这一天,王岳等人代表小皇帝往返三次,与大臣们讨价还价,皇帝
希望缓和处理,大臣非要杀人不可。大臣中有人劝刘健也让一步,以免过激生变,
但刘健寸步不让。
据说太监王岳比较正直,又有些嫉妒刘瑾。刘瑾是皇帝的亲信,而他这位地
位更高的太监却常常被晾在一边。在传话的过程中,王岳就加上了自己的评论,
对小皇帝说,阁臣们的意见对。于是刘健胆气更壮,与众大臣约定次日早朝“伏
阕面争”,诛杀刘瑾,王岳为内应。
当天晚上,吏部尚书焦芳派人向刘瑾报警。刘瑾大惧,连夜和他那几个太监
哥们伏在小皇帝周围磕头痛哭。哭到小皇帝动了心,刘瑾说,王岳想害奴等。他
勾结阁臣,目的是管制皇上的进出行动,我们不让他管制皇上,他就要锄掉我们
这些障碍。再说了,玩鹰玩狗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点损失也不过万分之几。如果
司礼监太监用对了人,那些文官岂敢这么闹?
小皇帝一下想通了,这些人内外勾结是要管住他,不让他玩,顿时大怒,立
命刘瑾出掌司礼监,另外两个趴在地上哭的太监出掌东厂和西厂这两个特务组织,
并逮捕王岳等三位帮助文官的太监,连夜发配南京充军。
次日早朝,众大臣正要伏阕面争,发现形势已经大变。其实,在与皇帝讨价
还价时,除了说两句“皇上,这样对陛下不好,那样对陛下更好”之外,大臣手
里并无王牌,皇上决心一下,他们除了干瞪眼,只剩下辞职一途。刘健等三位阁
臣立即辞职求去。按照常规,辞职报告连上三次皇帝再予批准才算不失礼貌,但
刘健等的报告刚送上去就批下来了,除了李东阳谁也不挽留。在官场的语言中,
这就等于让刘健等人滚蛋。同时,任命焦芳入阁为大学士。刘瑾初战告捷。
刘瑾立刻开始镇压反对派,杀人立威,扩大战果。首先派人追杀充军的王岳
等人;其次“杖责”上疏请留刘健的六位给事中和十三位御史;再次把上疏为给
事中挨打鸣不平的王阳明等四人打了一顿板子,撤职贬谪;然后又杖死杨源——
那位拿星相说事,险些要了刘瑾性命的天文局小科长。直打得朝廷上下鸦雀无声,
刘瑾大获全胜。
《明史》说,刘瑾用事后,每当向皇帝请示汇报时,必定先侦察一番,专挑
小皇帝玩得上瘾的时候。皇帝烦他打扰,火急火燎地挥手赶他走,说:我用你是
干什么的?一件一件的老来麻烦我!从此,刘瑾便独断专决,不用向皇上汇报了。
(注5 )
刘瑾牌抽水机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出厂的。
遥想刘瑾当年,手握重权,口含天宪,连战连捷,心气难免大壮。实际上,
明眼人早把这种变化看在眼里,主动向权力靠拢的聚集运动已像百川归海一般滥
觞了。
大约在正德元年岁末,右都御史刘宇(近似监察部常务副部长)通过大学士
焦芳的介绍拜见了刘瑾,刘宇的见面礼是上万两银子(约400 万人民币)。据《
明史。阉党列传》记载,这是刘瑾收的第一笔上万两银子的贿赂。《明史》说,
当时刘瑾“初通贿”,对贿赂的期望值不过几百两银子,见了万两银子不禁大喜,
说:“刘先生何厚我。”刘宇的投资迅速获得回报,正德二年正月,刘宇升为左
都御史(近似监察部部长)。
刘宇知恩图报,成为“阉党”的核心成员之一。他发现刘瑾特别恨御史仗着
谏官的职权说三道四,便请来一道圣旨,发布了管制御史的新政策,有点小过失
就打他们一顿屁股。刘瑾见刘宇能封住部下的嘴巴,有真本事,便给了这位御史
首领新的奖赏,让他当上了兵部尚书(近似国防部部长),加太子太傅——仅次
于太子太师的至尊头衔。刘宇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贿赂狼藉”,获得了丰厚的
利润,以至当他再次高升,当上中央六部中地位最高的吏部尚书后,发现文职官
员的贿赂不如武官出手大方,竟挹挹叹曰:兵部自佳,何必吏部。“
刘瑾的势力壮大了,政策选择空间也大了,便把“等水政策”改为“抽水政
策”。“抽水”并不排斥“等水”,主动流过来的照旧接纳就是,但遇到缺乏自
觉性的干部,刘瑾可以直接过去抽,这就主动多了。显然这是一项对刘瑾更有利
的政策。政策颁布试行后,总的反应也是好的,只有蒋钦等个别人跳出来反对。
蒋钦已经随着众多御史跳出来一次,要求皇帝挽留刘健,结果全体挨打,各
自三十廷杖,其中一位被打死了。挨廷杖的打是有生命危险的。按照祖宗传下来
的规矩,廷杖时可以穿棉裹毡,刘瑾改了规矩,廷杖要扒下裤子打。据说刘瑾训
练打手很有一套,做个皮人,里边塞入砖头。练狠的,就要平平常常地打下去,
打完后看那皮子依然完好,里边的砖头却要粉碎。练轻的,就在皮人外边裹上一
层纸,重重地打下去,打完后连纸都不许破。行刑时,只要监刑太监的脚站成外
八字,就轻打。如果站成内八字,就往死里打——当然,这些都是难以得到确证
的传说,不过,设身处地替蒋钦等人想一想,谁有胆量去试试真假?蒋钦第二次
跳出来后,又被打了三十廷杖,打完后关入监狱。第二天,蒋钦又在狱中动笔写
上疏,大意如下:昨天臣因为上疏受杖,血肉淋漓,伏在狱中的枕头上,终于还
是难以沉默不语。……请陛下将臣与刘瑾比较一下,是臣忠呢,还是刘瑾忠呢?
忠不忠,天下人都看得明白,陛下也很清楚,为什么如此仇恨臣,而信任那个逆
贼呢?臣的骨肉都打烂了,涕泗交流,七十二岁的老父亲也顾不上赡养了。但我
死了并不足惜,陛下随时可能遭到亡国丧家之祸,那才是最大的可惜!希望陛下
杀掉刘瑾,悬首于午门,使天下都知道臣蒋钦直言敢谏,知道陛下英明诛贼。如
果陛下不杀此贼,就请先杀了臣,使臣能够与龙逢、比干同游于地下。臣不愿与
此贼同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据《明史》和《明通鉴》共同记载,蒋钦在狱中起草上疏时,灯下微闻鬼声。
蒋钦猜测这是祖先之灵在警告自己,怕他上疏之后遭遇奇祸,于是整顿衣冠道:
如果是我的先人,何不大声告诉我。果然,墙壁中传出更加凄怆的声音。蒋钦叹
道:我已经献身国家了,按照忠义的要求不得再顾私利。如果从此沉默不语,对
不起国家,那才是对先人的羞辱,是更大的不孝!说完继续奋笔上疏,说,死就
死,这份稿子不可更改!于是鬼声停息。
上疏递了进去,又换来三十廷杖。三天后蒋钦死于狱中,终年四十九岁。
(注6 )实践检验证明:抽水政策是行得通的,反不掉的。于是,这条低成本高
效率的潜规则就在各种备用潜规则中脱颖而出,成为刘瑾的标志性特征。
其实我们也不好过分责备刘瑾。抽水机规则行得通行不通,并不是刘瑾这位
太监所能决定的,刘瑾不过是在皇权不受制约的环境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已。
他甚至不得不追求更大的权力,因为有人想要他的命。而权力一旦到手,那些巨
大诱人的物质利益就显得唾手可得,伸手即得,叫世间凡人如何按捺伸手之心呢?
换句话说,只要帝国的权力格局不改,抽水机总是难免出现的。只要存在个
别思想没有改造好的凡夫俗子,只要他们将几颗管用的官印混到手,刘瑾的徒子
徒孙便难免繁衍开来。这种繁衍与性能力无关。生态学上有一个生态位的概念,
譬如大地上的粪便资源未曾利用,就会进化出利用这种资源的屎壳郎之类的新物
种。如果将屎壳郎赶尽杀绝了,就相当于空出一个生态位,那么,用不了多久,
还会进化出别的什么壳郎,或者进化出喜欢吃屎的狗,以屎为家的蛆,等等。总
要充分利用资源,填上这个生态位才肯罢休。刘瑾刘壳郎又不是什么新物种,不
过个头大点罢了。
五、潜流的网络和源头周钥自杀事件发生后,那位惜贷的赵知府被逮捕问罪,
讨债一般逼人致死的刘瑾却什么事也没有。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影响自然很不好。
于是,阉党骨干张綵找刘瑾谈了一次话。张綵说,如今天下送给您刘公的财富,
并不都是私财,往往先借贷京师,回去后动用官库中的银子偿还。刘公您何必搜
敛怨恨、遗留祸患呢?
刘瑾深以为然。他早已不缺银子了,安全的价值却越来越高,抽水机继续狂
转下去已经得不偿失。这时候,御史欧阳云等十余人恰好按照老规矩纳贿来了,
刘瑾揭发检举了他们的行贿行为,将他们全部治罪,给自己换来了拒贿一次的名
声。随后,刘瑾派遣十四位给事中和御史下去,严格盘查各地官库。官库的银子
早被刘瑾等人抽亏空了,如何经得住那些鹰犬的严查?于是,各地政府争相厚敛
百姓,弥补亏空,众多小抽水机响成一片。(注7 )
现在我们进入了潜流网络的下几个层级,斗渠农渠毛渠系统。我们应该考察
那些向刘瑾输送钱财的人如何抽取钱财,他们抽取的钱财又来自何方,如此一层
层地追根寻源,把下层网络的所有源流、节点和流量描绘清楚,然后再把其中的
利害关系与演进历史讲清楚。不过这项工作太吓人了。
实际上,每个官、吏、役的职位,包括临时性的职位,都是潜流网络中的一
个节点。不同节点所连接的潜流数目不同,流量也不同,因而有了肥缺与苦差之
别。这是一幅复杂得可怕的庞大图景,即使我们生活在明朝正德年间,并且获得
调查采访的自由,这些隐秘知识也只能先切成条条块块,分开掰碎了向各处的内
行人请教,再逐步拼凑成一幅接近完整的画面。我了解的情况既不完整也不深入,
但细写起来仍将篇幅浩大。这里暂且以概述与示例相结合的方式,把手中的碎片
拼凑一二,粗浅地勾勒一个轮廓。
我们先说“官、吏、役”中的官。全国上下文武官员之“缺”数以十万计,
每个位置都有或多或少的陋规和常例的滋养。这种断言涉及十余万职位,很难证
实,但我们可以试着证伪:看看最清苦最没人爱干的官能不能得到陋规和常例的
滋养。据说,明朝最清苦的官是州县级儒学教官。《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六开
篇道:“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的,如仓大使、巡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
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也
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以这官极苦。”
话虽如此说,作者接下去却讲了一个学生当了御史,老师去看望,众人为了
巴结御史纷纷巴结御史的老师,那清苦教官竟然得了二千两银子的故事。这套陋
规也是有名头的,属于“打秋风”名下的“撞太岁”。这就是说,教官的座位下
即使没有固定潜流的滋润,未必没有间歇泉或季节河的接济,而季节河的来源最
终也是众贪官污吏搜刮的民脂民膏。再说,《二刻拍案惊奇》说得也不全对。教
官与学生的关系能够影响助学金的发放,这就生出了私下的利益交换。更何况那
“几分节仪”也不能不算常例,不过尺寸小了点而已。在这些私人性的交易中,
教官出售的实际是国家财政的教育拨款,还有升官发财的才能——最终仍要由百
姓付钱。
我们再说说“官吏役”中的吏。吏员之“缺”的数目,在名义上要比文官多
一倍以上,实际数目却可能多出三倍五倍甚至十倍。这些严重超编的吏员靠什么
生活呢?中央财政的地方存留中没有他们的位置,少数在中央财政安排中有位置
的吏员,名义收入也少得可怜。但他们的生活却很不错,并不比如今县委县政府
的中层干部的自我感觉差。他们是各项工作的具体执行者,收取陋规和常例的机
会也多得多。
我在《清代四川财政史料》(上册)读到过《巴档抄件》中的一封揭发信,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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