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落的红颜
但是秦得和刘家暗地里庆贺的酒席还没有喝完,才高兴了两个月,同年(嘉靖九年)十二月初十日,京城的使臣就来到了桂林城。
使臣是武靖伯赵世爵、礼科给事中曾仲魁。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桂林,就是奉了嘉靖皇帝和皇太后的旨意,正式册封已入宫三年的滕氏为靖江王妃的。
人算不如天算,所有的人都低估了结发妻子在朱邦苧心目中的份量。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砸得刘氏头晕眼花。她万万没有想到,入宫前经过舅爷和父母精心安排的事情,如今竟会成了一场春梦。自己居然就这样再一次地与王妃的宝座擦肩而过。自己真的只有做一个小妾的命运了吗? 她实在不甘心。
更令刘氏愤怒的是:朱邦苧虽然身在自己的闺房中,却向朝廷上了一道请封滕氏为嫡妃的奏章。这使刘氏非常敏锐地明白到,自己不过是在以美色事人而已,一旦色衰便会爱驰。在丈夫的心目中,自己的真实地位是怎么也比不上滕氏的。
如果说,进宫前刘氏一心想的都是出人头地的话,那么,当她真正看见朱邦苧的时候,少年郡王俊美潇洒的外表、儒雅出众的才华就更是令她致命的吸引力。她不可抗拒地爱上了这个出类拨萃的少年,并希望他也能如此疯狂地宠爱自己。同时获得爱情与荣耀,已成为刘氏最大的梦想。
而现在,刘氏却以女人特有的直觉,比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朱邦苧),都更早地意识到:朱邦苧真正所爱的女人是滕氏。这一惨痛的认知,给正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刘氏以沉重的打击。从这一刹开始,她的心理失衡了;从这一天起,她便陷在了终生不得解脱的狂妒里。
不过奇怪的是,虽然名份已定,太妃们却依旧对刘氏极为偏爱。她们依旧要求滕王妃必须对刘氏平等相待。在生活待遇上,刘氏的宫室、侍从及赏赐也绝对不是一个妾室所能够得到的。刘氏甚至还可以和王妃平起平坐。这就很耐人寻味了。至于与刘氏尚在新婚中的朱邦苧,对这个美貌非凡的女人也仍旧迷恋。这一切使得忿忿不平的刘氏多少找回了一点安慰。
但是刘氏和她的家族并不是这样就能够满足的。在秦得的提醒下,刘氏想尽办法要把朱邦苧抓在自己身边,并巴望着能抢在前面生出王子来。与此同时,刘家开始在王府内外大造谣言,说滕妃命硬,不但不能生育,更将不利于王爷,乃是克夫之相。
说来也真不巧,滕氏封妃不到一年,朱邦苧就患上了当时几乎是不治之症的“痘疮”,即天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善良的滕妃不愿让侍女们冒染病的危险,而是自己不分日夜地守候在病榻边。她还向天祷告,祈求天神让丈夫痊愈,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去的话,就让自己去代替丈夫。
然而有一天,朱邦苧病情却突然加重,高烧不止,昏厥过去。
太医们跪了一地,个个面如土色,乱糟糟地想法施救。
滕妃呆呆地注视着床上任凭太医摆弄,却毫无知觉的丈夫,半晌没有言语。
她忽然跪在了太妃的面前,说:“请母亲们不要悲伤,这是天神责备我不肯当真替王爷去死,因此发怒,现在我就去履行誓言。假如王爷仍旧不能侥幸,就算是让我为他殉葬吧。”
明朝自朱元璋始,就创下了残酷的后宫殉葬制度。直到明英宗时,才有一个不忍娇妻爱妾死于非命的亲王在重病时上书,请求皇帝饶恕他的妻妾。
英宗曾在土木之变中一度失去了帝位,被弟弟幽禁南宫。曾经向他宣誓效忠的大臣都转投新帝,只有钱皇后和后宫嫔妃陪伴他度过战战兢兢的幽囚岁月。所有的费用都靠这群女人做针线来换得。钱皇后为了救他,甚至还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这段时光使得明英宗和他的后妃间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情,他早已经不能象别的皇帝那样,仅仅把他的女人看作是泄欲的工具了。堂弟的重病中的恳求再次触动了他,他颁下了旨意。
然而这道救命的圣旨到得太晚了。年青的亲王没能等到圣旨就遗憾地死去了,他没有孩子,身后也就没有一个人为他的女人做主,经办丧事的宗室干脆将他的七位妃妾不分嫡庶都送上了不归路。
这件事极大地打击了英宗。几年后,当英宗自己也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留下了遗诏,从此废止了这条祖宗留下的残忍宫规。
然而几十年后,滕妃却自己提出了代死和殉葬的要求。
话音入耳,刚刚还在哭泣的太妃们脸色都变了。
殿中一片死寂。
正当滕妃向不知所措的太妃磕下头去的时候,屏风后忽然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两个太医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信:“太妃……王爷他、他醒了,他没事了。”
朱邦苧的苏醒似乎坚定了滕妃的决心,她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另一个太医却突然从屏风后跑出,不顾礼法地叫道:“王妃留步,王爷他……他要你去喂……喂药……”
…………
老天这次似乎真的听到了滕妃的祈求,怜惜她的真情,一个多月以后,朱邦苧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每日寸步不离侍奉汤药的滕妃也没有染上什么病症。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滕妃不禁对朱邦苧说:“幸亏王爷的身体康复了,这也是我的万幸,否则的话,我也不能活在这世上了。”
凝视着花容憔悴的妻子,死里逃生的朱邦苧满怀感激。 他不禁向滕妃倾吐心声:“病中危急的关头,如果不是听到你的呼唤,我早已经回不来了。我拼尽全力活下来是为了什么?爱妃呀,我多怕你当真会为我殉葬啊。”
滕妃羞红了脸。 她没想到,自己在丈夫晕厥时发下的誓愿,丈夫居然全都听在了耳中。她这才明白了病中的丈夫不让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
朱邦苧托起妻子低垂的面颊,惊讶地发现这张早已看熟的脸,居然有那么美丽的神采。
滕妃抬起头来,看见丈夫的眼神里多了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
寝殿里的侍丛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微风吹过,殿外的桂花散发着阵阵的清香,在月光下投射出它错落的影子。
但是靖江王府并不仅仅是属于有情人的。
早已被被谣言吹得发昏的太妃们,并不因为滕妃的求殉以及朱邦苧病愈,就对“克夫不育”的滕妃放松警惕。她们敦促朱邦苧应该多亲近“旺夫益子”的“名门闺秀”刘氏。
有了长辈的偏袒,刘氏更是施展浑身解数,利用每一个可能缠着朱邦苧不放。她还私下向朱邦苧的母亲们故意担心地说:“王妃不该在神明面前许下那样的愿望,现在王爷又不肯放她去,不知道会不会触怒上天呢?”
这一点朱邦苧的嫡母徐太妃倒是不以为意,生母刘太次妃毕竟是妾室出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小媳妇的“担心”显然对爱子心切的她很起作用。
“丈夫的病刚好,也不让他休养休养,就呆在他的寝宫里不出来了吗?”
“装模作样地去替死,弄了半天,只不过是狐媚的手段而已! ”
不久,类似这样的指责便透过刘太妃的宫婢传到了滕妃宫中,滕妃只能在暗中哭泣,她知道婆母对自己的反感,只好尽量回避与丈夫亲近的可能。
朱邦苧并不知道所有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过是个粗心的少年,他不明白一向温柔的小妻子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逃避自己,每当他询问滕妃、或者爱抚她的时候,滕妃总是默默无语,然后礼节性地退开,令朱邦苧狼狈不已、又羞又恼。
(大家可能不明白,皇室的生活不象平常人那样,既为显示身份,也为安全起见,他们的身边是随时都围着一大群人的,而不是只有夫妻两人单独相处那么简单。如果滕妃不想触怒婆母,惹翻母子关系的话,只能这样做。)
朱邦苧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曾经拥在怀里,温驯可爱的妃子。他找不出原因,只觉得非常困惑,不知道妻子为什么忽然这么反感自己。
刘氏抓住这个大好机会,趁机向朱邦苧搬弄是非:滕妃原本以为做出为夫纳宠的姿态,可以取得贤德的名声,没想到丈夫真的陪伴在妾侍的身边以后,滕妃就开始嫉妒了,她忿恨丈夫移宠,所以才干脆对丈夫避而远之。
这个颠倒黑白的解释似乎也头头是道。当朱邦苧从母亲那里也得到了类似的假设之后,他不禁怨恨滕妃,是她一手将自己推给别的女人,却又在自己身上撒气。自己向她深情的表白就这样被抹杀了吗? 正在情热如火的他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这个从小就骄傲的男人被狠狠地刺痛了。
(我们在这里要解释一下,现在的人恐怕想象不出王爷是个什么东东,他们是被从小教育得与众不同的一类人,他们的手中掌握着身边人的生死贵贱,他的妻子也是要向他跪拜的臣子之一。朱邦苧就是这样一群王爷中的一个,当他的初恋被所爱的女人刺伤以后会做什么反应,大家各自发挥想象力。)
刘氏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总之,朱邦苧从此迷失在刘氏妩媚的眼波里。
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刘氏的固宠都是非常成功的:这三年间,滕妃和郑氏都没有生育儿女。刘氏的肚皮倒也特别争气,在她入宫的第二年(嘉靖十一年),就生下了长子朱任昌。这更是使得两位太妃和初为人父的朱邦苧欣喜万分。
刘氏本人更是得意非凡。一时间,她成了靖江王府里最受关注宠爱的人。于是她专横的大小姐脾气又开始发作了。如果说,这两年来她囿于名份,还按捺着内心的妒忌,对滕妃还保持着表面的客套的话,那么现在,她则认为自己已经有了儿子做靠山,终于可以跟滕妃算帐了。
刘氏在娘家的时候,倒也颇读了一些诗书,可惜的是,这些先人圣哲的文章并没有陶冶她的情操,只是使得她加倍的伶牙俐齿、富于机变。她在话里话外都想方设想地敲打滕王妃,尤其是对于滕妃没有子女这一点,她更是不愿放过。背着婆母和丈夫的时候,她的冷嘲热讽就象针一样,不断地刺进滕王妃的心里。
然而滕妃对此都容忍了下来。她仍旧认为这只是因为刘氏在娘家时过于娇惯,所以不懂事,过于任性而已。自己身为嫡妻,便应该有嫡妻的气度,何况刘氏生育有功,自己更不应为这种小事计较。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小心地收藏起自己的哀伤和对心爱丈夫的渴望,恪尽职守地扮演一个“贤妃”的角色。
然而,滕妃的迁就并不能够感悟刘氏,相反更加助长了她嚣张的气焰。她越发不把滕妃看在眼里了。除了滕妃,王府中那些曾经对她不够恭敬、让她看不顺眼的宫女内侍,尤其是那些与朱邦苧有过亲密关系的侍女(看官们千万不要以为与多情郡王朱邦苧有关系的女人仅三人而已啊,哈哈),这些女人虽然连郑氏那样的身份都没有得到,但也不幸列进了她秋后算帐的名单里,她利用每一个机会,向太妃们告状。
太妃们当然偏袒生育有功的刘氏。只要刘氏说了谁的长短,谁就逃不过一场斥责,甚至还有人因此被赶出王府的。
滕氏对这种状况深为担忧。后来,每当宫中有人得罪了太妃被斥责的时候,滕妃都要站出来婉言解劝,尽量将宫人们所要受的惩处降到最低,甚至不惜将这些过错自己承担下来。太妃们半是偏心、半是糊涂,往往转而斥责滕妃一顿。无论太妃说什么,滕妃总是恭恭敬敬,一定要想方设法使得她们转怒为喜才罢。
滕妃甚至还向入宫问安的父母劝说:“我今天能够当上王妃,家中因此富有,父亲也做了官,这都是上天的厚爱。虽然如此,滕家的人也不要因此作威作福,还是应该谦恳礼让才是。”滕榆本就忠厚,听了女儿的话,就更是谨慎了。
郑氏对滕王妃的这些举动深为不解,滕妃便解释给她听:“偌大的王府里,王族的人口稀少、人丁单薄,侍从的人数是我们的几十倍、上百倍之多,王府外的宗室更是数以千计。他们都是为王族效力的人。现在他们因为小事就被严加惩处,如果我不为他们说话,也一味地责备或嫁祸他们的话,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忠心耿耿呢? 至于那些宫姬,其实和我们一样都是陪侍王爷的女人,可她们不但没有得到一点特殊待遇,现在还要因此受到折辱,实在也很可怜,时间长了,只怕会因此祸及王爷和整个王族。”
郑氏听从了滕妃的劝告,此后对盛气凌人的刘氏也常是谦让自制,衣饰食用也与做侍女时相差无几。
滕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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